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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天公不语对新棋


青衣童子一招轻松得手,单手将那白面老狐擒拿在手,拖拽而走,另外一手随意拎着那件充满狐骚味的宫装妇人皮囊,电光火石之间,攻守易形,朝珠滩狐娘娘虽说道力远远不如申府君,也算成名已久的外道散仙,可见双方实力悬殊之大,如此一来,便震慑得那些鬼物邪修一个个战战兢兢,炎炎夏日如履薄冰。既想远遁,就此远离是非之地,又怕道力不济,遁法敌不过那“童子颜色”老仙师的一手攻伐手段,落个被当场击毙的下场,早已花容失色的女鬼们只得在前边乖乖领路,真是名副其实的如芒在背了,而朝珠滩淫祠一众则各怀鬼胎跟在后边,俱是心中叫苦不迭,碰到扎手的硬点子了,只得绞尽脑汁思索脱身之法。

被掐住脖颈的老狐立即口吐人言,连连哀求上仙饶命。

陈灵均问它错哪了。老狐只是一味求饶,体内气海沸腾,全身筋骨酥软,都快散架了。

陈灵均加重手上力道,低头冷声询问一句,“我问你错哪儿了?!”

老狐凄凄惨惨,低眉顺眼哽咽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得罪上仙,惊扰大驾。”

它心中实在恼极了那些惹是生非的贱婢,今日若能逢凶化吉,定要手撕了她们才解心头之恨。

陈灵均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语道:“始终想不明白你们是怎么想的。”

老狐察觉到那歹人的浓重杀气,心中悲恸不已,吾命休矣。

陈灵均头也不转,笑道:“后边那簪花秃子,跟一旁拎板斧的鸡贼汉子,你们这双姘头可曾盘算好了,如何背后偷袭之法?”

那个戴着手镣脚铐的少女,约莫是个心大的,她差点没笑出声,这位上仙说话真够损的。

那戏台武公子装束的阴鸷青年,最是晓得审时度势,哪敢计较什么姘头不姘头的混账说法,颤声道:“不敢不敢,上仙借一百个胆给小的,也不敢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陈灵均讥笑道:“撞见了我这位过路的‘上仙’,才算自寻死路?你们确实是既蠢且坏。”

青年一时语噎,被这番杀气腾腾的言语给吓得半死,他眼角余光一直打量身边的淫祠同僚,以心声试探性问道:“常旋,你我联手,精诚合作,有无胜算?”

那汉子闻言也不搭话,心中腹诽不已,真是个蠢货,狐娘娘都被那童子拽着了,就没点眼力劲吗?且不说贸然行事结局注定悲惨,只说咱们俩知根知底的,什么货色,何谈狗屁的精诚合作?当我是三岁小儿好骗?

在山上,非是障眼法,而是真实容貌若童子的老修士,最是难缠。整座宝瓶洲,能够做成传说中返老还童一事的仙君,屈指可数,风雪庙老祖师,便是其中之一。近些年也有小道消息,神诰宗的天君祁真,近些年也有此迹象,传言每次闭关出关,容貌便会年轻几岁。山泽野修听了,自然不悦,异常嫉妒,反正天高皇帝远的,难免如申府君那般调笑祁真几句,例如真有本事就爬回娘胎去之类。

名为常旋的江湖武夫,也算一位凶名在外的绿林豪强,前些年在本国犯下一桩重罪,被官府通缉,只得流窜出境,辗转来到朝珠滩淫祠投靠狐娘娘,本来想要让老狐帮忙引荐给申府君,既然都是做着给人看家护院的活计,总要找一座最大的宅子。不曾想狐娘娘老奸巨猾,只是不肯放他离去,由于期间常旋吃过一次闷亏,再不敢随便勾搭申府君。

若非修为悬殊,形势不由人,否则常旋真想一板斧砸在那青衣童子的后脑勺上边,砸出个脑浆迸溅。

陈灵均其实一直在偷偷观察那个落难的少女,只是暂时吃不准对方底细,不好随便出手相救,万一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的行迹?岂不是纵虎归山,等于此处放贼,替别处埋下一场祸端?

事出反常必有妖,从头到尾,她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个,不对劲。

跟老厨子、郑大风他们待久了,尤其是那只大白鹅,到了落魄山,闲暇时经常说些神神怪怪的山巅事迹,陈灵均那会儿自然是当曲折的山水故事听,绝不挑三拣四,总会适时捧场,给苦等掌声的大白鹅喝彩几句,轮到自己到了山外,面对一座人心叵测的险恶江湖,陈灵均便觉得自己的脑子和手段都不够用了。

要说以前,好像倒也不这似般束手束脚,陈灵均心情有些烦闷,既怕又遇到那种一两拳便能打杀自己的狠辣角色,又怕自己秉持“铲草除根、除恶务尽”的宗旨,结果由于自己的考虑不周,分不出青红皂白,误伤良善之辈。

青衣童子闷闷不乐,若是自家老爷在就好了。

眼见那上仙神色郁郁,白面老狐内心惴惴,它既然能够在朝珠滩盘踞多年,当然也非引颈就戮之辈,它心思急转,既然对方没有痛下杀手,就是有的商量?可惜瞧着是个辣手摧花的歹毒货色,自己那些能教人欲仙欲死的床笫手段,全没了用武之地。

对方莫非是奔着申府君去的?是哪家的祖师爷,家里徒孙辈在此吃亏,跑回去跟他告状,就来这边找申府君的晦气?那自己强出头,岂不是给申府君挡了一灾?

陈灵均突然恶狠狠说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你们都是跑去给申府君道贺的,好好好,大摆宴席,高朋满座,那我也赶个巧,都说礼多人不怪,就送给他一座空荡荡的朝珠滩作贺礼。什么藩属,什么盟友,总不如变成自家地盘来得爽利。”

白面老狐错愕不已,苦也苦也,路数这么野?难道不是个谱牒修士,而是那座书简湖的漏网之鱼不成?

陈灵均嗤笑道:“申府君若是识趣,我便赏脸喝他一两杯酒水,也教这处鸟不拉屎的偏僻道场蓬荜生辉。若是三言两语不合心意了,便休怪我学一学演义公案小说的侠客行径,一锅端了你们,他日酒桌略作一笔谈资。”

神色萎靡的少女瞬间眯起眼。

陈灵均敏锐察觉到她身上的气机变化,于是心中很快有了一番计较。

虽说听不见他人心声,老厨子也喜欢骂他们宵夜一脉尽是些没良心的酒囊饭袋,可陈灵均的元婴境总不是什么摆设。

那少女抬了抬手,镣铐哐当作响,她主动开口说道:“前边那位神通广大的老仙师,听口音,是从北边来的?半个老乡唉,不如顺手救救我呗。”

陈灵均故意板着脸,转头看了眼她,“小丫头片子,看你也是个登堂入室的谱牒修士,怎么落到这般田地的?”

少女幽怨说道:“道行浅薄偏要强出头,技不如人,阴沟里翻船,给这头骚狐狸捉了。仙君菩萨心肠,行行好,放了我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将来我给上仙建造一座生祠,立起一块神主,每日焚香祭拜……”

不等陈灵均言语,白面老狐立即戳穿少女的底细,邀功道:“上仙,莫要被这满嘴油滑的丫头诓骗了去,什么‘半个老乡’,朝珠滩已经搜查过她的关牒了,她名叫傅筝,是旧白霜朝人氏,虽是谱牒修士不假,不过道统不显,就是个不入流的小门小派,并无地仙祖师坐镇。上仙别看她年纪不大,境界不高,出手杀人却是狠辣至极,先前害我朝珠滩折损了好几名得力下属。”

少女理直气壮说道:“大伙儿都是宝瓶洲的,一南一北,所以我才说是半个老乡啊,怎就存心诓人了,你这老狐胡搅蛮缠,好没道理。”

老狐讥讽道:“看你杀人不眨眼的手段,分明是个平日里逞凶惯了的骄横之辈,何必在此假模假样扮千金小姐。上仙何等法眼,岂会被你蒙骗过去。”

这番溜须拍马的急就章言语,青衣童子好像十分受用,抖了抖手中皮囊,笑呵呵道:“上山之前,我早年是在黄庭国御江地界那片混的,小地方,江湖浅,你们未必听说过。”

那少女和来自朝珠滩武公子、精装汉子几个狐娘娘扈从,俱是闻所未闻。他们不知轻重厉害,走在前边默默带路的申府君麾下艳鬼们却是脸色惊惧,面面相觑,果然是北边来的,这可就麻烦至极了。需知大渎以北,都是宋氏江山。黄庭国好像是大骊最早的藩属国之一,至于什么江,确实不算熟悉,之所以听说过,还是因为大骊陪都洛京那边,有个位高权重的魏礼魏尚书,好像就是出身于黄庭国。

这等炙手可热、远在天边的权势人物,随便递出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她们了。

当然,魏礼之流的大骊朝头等疆臣,是不可能亲自做这种事情的,估计会怕脏了手。

陈灵均提了提老狐的脖子,问道:“谁是你们朝珠滩负责出谋划策的师爷?”

那拎斧的常旋和武公子一下子呆住,也不像往日在狐娘娘跟前争宠了,当下只觉得背脊发凉。

这哪里是在点名,分明是在翻生死簿。

狐娘娘神色纠结,青衣童子瞬间五指如钩,疼得狐娘娘腰肢乱晃,再不敢闭嘴装哑巴,忙不迭喊叫道:“常旋,是他时常进言,私底下好些赚钱的营生,都是他在操持,常旋虽是武道中人,却是极开窍的,有了他帮忙出主意,朝珠滩这些年才能够蒸蒸日上,被申府君刮目相看,倚重为臂膀之一。”

死道友不死贫道,狐娘娘自有祸水东引的想法。

陈灵均转头笑道:“果然不出所料,幕后谋主是你这浑人。”

记得有次宵夜,老厨子就曾将历史上、小说里那些,一一举例,道破他们精明厉害的地方。还说锋芒毕露的温仔细,就不如浑浑噩噩的钟倩聪明。温仔细不反驳,钟倩翻白眼,郑大风一脸委屈,不乐意了,说别漏掉我啊,我也是大智若愚的……哄堂大笑。陈灵均只管下筷如飞。

陈灵均说道:“那就先摘下你的脑袋,到了申府君那边当盘下酒菜……”

精装汉子心知不妙,绝无半点回旋余地了!

刹那之间,他蓦然满脸惊喜,望向艳鬼那边,大喊道:“申府君?!”

狐娘娘惊讶过后,也是心头一喜,申府君登场了?青衣童子转头望去之际,常旋暴起杀人,一把斧头耍得颇有章法,三步做两步,斧头直劈那矮小童子的头颅。狐娘娘定睛一看,哪有什么申府君,下一刻,被掐住脖颈的狐娘娘只觉得腾云驾雾一般,再脑袋一晃,眼冒金星,头疼欲裂,原来是那童子竟然拿她的脑袋撞开了板斧,再一拳砸中常旋的胸口,砰然作响。

常旋身躯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精装汉子面如金色,吐血不已。

这位武夫双眼圆睁,看着灰色的天幕,心有不甘,大好前程,命不该绝的,他还想要打破瓶颈,成为一名六境武夫,他这辈子还想要去领略一番武道炼神三境的风光,有朝一日成了大宗师,便可以像山上神仙一样覆地远游,退一万步说,即便武夫阳寿有限,难逃沦为鬼物的宿命,可只要入了申府君的眼,也能依旧以鬼物之身继续武道修行,他要去武道之巅看看,去会一会传说中的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要与他们平起平坐,在山顶俯瞰一洲……

只见青衣童子抖了抖手腕,双指并拢,轻轻一抹,驾驭那把尚未坠地的斧头,掠向常旋那边,骤然加速,笔直朝下,朝汉子脖颈处一切,剁掉脑袋。

这一幕瞧得狐娘娘一行人眼皮子打颤,真是人命如草芥。

少女心中稍微痛快几分,你们也有今日。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个行凶的,也不似好鸟。

青衣童子讥笑道:“也敢与我耍心眼。老夫与大修士斗智斗力的时候,你上辈子都还在穿开裆裤呢。”

狐娘娘正想着说几句漂亮话,不曾想那童子松开了五指,它跌坐在地,对方再将皮囊丢在它头上,它迷迷糊糊,担心自己就要变成一滩肉泥,却听对方语气不悦道:“速速将这副皮囊穿戴回去。”

它赶忙穿好那件“法衣”,很快就恢复了丰腴妇人的模样,她赶忙弯腰,感激涕零道:“奴婢谢过上仙开恩。”

青衣童子皱眉道:“一个好歹修炼出人形的妇道人家,光天化日之下赤身裸体,算怎么回事。”

她心中惊喜万分,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莫非这位暂时不知道号的老祖,是动了“纳妾”的心思?

青衣童子脸色阴沉,与它发号施令道:“将这丫头的手脚禁制撤去,记得做事干净一点,不要藏掖,些许不入流的淫祠秘法,真是贻笑大方,脏了老夫的眼睛。”

她哪敢狐疑,姗姗移步到少女跟前,莫非以后就要姐妹相称了?

宫装妇人挤出一个笑脸,说了句多有得罪,妹妹莫恼。

很快打开少女的镣铐,再解除了施展在少女身上的两重山水禁制,小把戏,却也是看家本领。

名叫傅筝的少女,看了眼神色平淡的青衣童子,这是做什么?

陈灵均说道:“你往北走,去离此最近的那座县城等着,解决掉申府君,老夫就会将你接引上山,你若是果有根骨,便送你一桩想都不敢想的造化。”

傅筝疑惑道:“仙君就不怕我一走了之?”

陈灵均笑道:“答案就在问题中。”

妇人掩嘴娇笑不已,“妹妹都称呼了仙君,还怕你溜走?再说了,只要能够跟随仙君一起修道,让我们女子牵肠挂肚的颜色永驻,又算得什么难事呢。妹妹得是何等鬼迷心窍,才会白白错过一桩机缘,是也不是?”

青衣童子一挥袖子,示意老狐休要聒噪,再从袖中捻出一张黄纸符箓抛给少女,“手持这道破障符箓启程赶路,老夫要与那申府君计较计较,好好掰一掰手腕,哼!”

他面露厉色,“难求大道的鬼物之流,就该躲起来装孙子,哪有资格见天日,竟然胆敢打杀老夫好友的嫡传弟子,那就是不给老夫面子,不给老夫面子,也就别怪礼尚往来,送他一碗罚酒喝到撑破肚皮了。”

童子脸色和缓几分,“你们有所不知,那申府君与外界传闻不实,确实不是庸手,是个藏头藏尾的新元婴,这厮所谋甚大,不是你们能够理解的,老夫有备而来,自不怕他半点,但是你跟在身边,难免碍手碍脚,地仙斗法不比寻常,殃及池鱼在所难免。”

“说不得这处战场遗址都会彻底支离破碎。”

童子环顾四周,挥挥手,不耐烦道:“速速离去。”

傅筝一番权衡利弊,好像也下定决心,打算先离开这处凶险万分的鬼蜮之地再谈其它。

她伸展手脚,确认没有任何禁制,脚尖一点,身形矫健,草上飞去。

随后青衣童子伸手一指,指向那个戏妆青年,“去,将那碍眼的秃子宰了。申府君手底下的,都是娘们,他却是个带把的,见过你的真容,流言蜚语,传出去不好听,你以后还怎么在道上混。”

陈灵均看了眼少女纤细身形逐渐小如芥子,放下心来。

她有了那张符箓傍身,也不会与钟倩误会什么了。

得了上仙的这道法旨,妇人二话不说,便香风阵阵,身形一晃,一掌重重拍在青年心口,打得后者还来不及求饶,就已经心脉寸断,七窍流血而亡。

陈灵均点点头,“行事爽快,甚合我意。稍后做掉申府君,收拾过烂摊子,老夫也不会亏待了你,道场宝物,任你拣选。至于什么淫祠,亏待了朝珠滩,老夫事后就与附近国君讨要一道封正公文,让你当个货真价实的水神娘娘,易如反掌。”

宫装妇人泫然欲泣,连连躬身道谢。

她见那城府深沉的童子,看也不看地上的两具尸体,淡然一句,“别就让申府君久等了。”

妇人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这些山巅的豪横之辈,才是真正的铁石心肠,偶尔下山行走,单凭喜好行横霸道。

行了一程,视线所及,依旧是白骨随处散落在草野的破败景象。

一直躬身走在青衣童子身边的宫装妇人,身姿婀娜,摇曳生姿,闲聊着那尊“假金丹,真元婴”申府君的事迹,罄竹难书的罪行,最前边带路的那拨艳鬼既惶恐又愤恨,怕那童子真将道场捣碎了,恨那狐娘娘的临阵倒戈……妇人一双眼眸荧光熠熠,突然抬腿,一记势大力沉的鞭腿扫中青衣童子的脖颈,与此同时双袖翻动,数道金光掠出,如影随形,悉数击中童子,霎时间将那青色身影砸入一个大坑,尘土飞扬,煞气滚滚,笼罩其中。

她一边驾驭本命水法,轰砸大坑那边,与那些艳鬼怒喝道:“还愣着做什么?!一起做了他!”

艳鬼们纷纷回过神来,各展神通,怀抱琵琶的为首女官,高高抛出法宝,她们不管不顾发泄心头之恨。

妇人抬起手掌,打了个哈欠,“小王八蛋才几斤几两,就敢装蒜,假扮什么元婴境,老娘差点就真要被你蒙混过关了。”

原来那装神弄鬼的童子,先后露出了两个破绽,泄露了气机不稳的迹象,竭力支撑高人气象而已。况且她们当下位置,与那申府君的道场不过百里之遥,相信附近暗桩已经发现这边的异象。散出神识,查探大坑,尚存微弱气息,她心中大定,也不怕那侥幸不死的童子能够耍花样。

也有一个满脸呆滞、没有动手的淫祠侍女,狐娘娘皱眉不已,晓得这个贱婢一向心性软弱,若是搁在以往,少不得调教一番,只是朝珠滩已经白白折损了两员大将,罢了,参加过申府君的酒宴,再与这个不济事的小蹄子翻旧账。

异象横生,一条纤细水流,蓦然从坑中破空而出,破开尘土,穿过颗颗头颅,一一点杀。

一挥袖子,打散了四周尘土,只见那个毫发无损的青衣童子飘然悬空,神色漠然,一手打碎琵琶等物,再屈指一弹,那个试图化作一股黑烟逃遁的为首女官被洞穿心口,身死道消,曼妙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一滩脓水。

宫装妇人这一下子是结结实实吓破了胆。

连那虚弱,也是假装?既然道力高深到了这种境地,又何必如此戏耍自己?

下一刻妇人更是肝胆欲裂,身形摇摇欲坠,跪在地上,她刚要开口求那性情叵测的上仙饶恕……朝珠滩淫祠之内,一位年轻容貌、冷峻神色的青袍修士,阴神出窍远游至此,将那座泥塑神像打碎,从密室找出了那件狐娘娘的本命物,将其捏碎,阴神身形冉冉升空,环顾四周,再张口一吸,竟是无所谓是否会消磨自身道行,将祠庙周边山水地界的污秽之气尽数纳入腹内,之后神游返回战场遗址,重归真身,合二为一。

这头白面老狐的祠庙金身已被打烂,用以吸纳香火的本命物也被捏碎,绝望之际,不再磕头求饶,她一发狠,拼死一搏,却惊骇发现那副皮囊,宛如一座被得道之士精心炼制的水牢,她就此魂飞魄散,最终地上只剩下一副娇艳异常的美妇皮囊,裹着一只干瘪的老狐尸体。

陈灵均飘然落地,收起那道水法,他叹了口气,还剩下两个活口,一头艳鬼,一位祠庙侍女。

陈灵均说道:“你们都走吧。记得往北走,千万别走错了方向,要么去县城跟傅筝碰头,结伴,相信走到大渎附近就安稳了。如果能够半路碰到一个黑衣小姑娘和吊儿郎当的汉子,那是最好,直接跟那姓钟的江湖宗师说,我这边进展顺利,不用担心,他自会护住你们,不受半点无妄之灾。”

后者方才不肯听从老狐的命令,行落井下石之举,前者更是出乎意料,隐约竟然有相救之意。

幸好。

不曾被自己一并打杀了。

陈灵均从袖中摸出两张符箓,“一张破障符用以傍身,行走遗迹以防意外。这张缩地符,莫要小觑了,是我家谢供奉的手笔,颇为珍贵,可惜你们目前境界不够,暂时无法使用,却是可以当做信物,此路北游,能够让你们少掉诸多解释,到了大渎附近,两张符箓是珍藏是售卖,都无妨,可以随意,只是别贱卖了,最好寻一处大渎北边的仙家渡口,只管开高价。”

那淫祠侍女毕竟性格软弱,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那个瞧着神色木讷的女鬼倒是果决之流,毫不犹豫收下了两张符箓,眼神坚毅道:“上仙不与我们一起离开?那申府君是鬼物,定然舍不得这处苦心经营多年的道场,既然府邸不长脚,上仙大可以去寻些帮手,相熟的山上道友,一起对付它。”

陈灵均眼睛一亮,总觉得她的脑袋好像比自己更灵光些,他咧嘴笑道:“不用找帮手,单枪匹马闯荡魔窟更显英雄气概。”

要说动脑筋,确实不擅长。打架,什么时候怂过?

那女鬼愣了愣,内心佩服不已,只觉得这位童子容貌的上仙,果然是智勇兼备!

陈灵均问道:“你们有无把柄落在歹人手里?”

侍女立即摇头,女鬼也是摇头,“那申府君不必如此作为,今日之前,天大地大,其实也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此话不假,只说她这种鬼物,能去何地?何曾有立锥之地留给她?

擅自脱离战场遗址,说不定就是死路一条。

陈灵均点头道:“那就好。”

她们施了个万福,俱是怀揣着一份感恩戴德的诚挚心思,不敢长久逗留,担心连累上仙不好全力施展神通,就此离去。

陈灵均伸了个懒腰,缓缓走向那处煞气冲霄的道场,片刻之后,他转头望去一处,恼火道:“还回来做什么?!”

原来是那个最早离开的少女,她从草丛那边窜出,傻乎乎说道:“临阵脱逃,不讲义气。”

陈灵均训斥道:“闯荡申府君的道场,是闹着玩的?!”

傅筝抬起左脚的靴子,蹭了蹭右小腿,先前常旋手持板斧冲杀青衣童子,她曾偷偷伸出一只脚去,试图绊他一脚,帮童子拖延时间,只是当时身上禁锢重重,她哪里做得成此事,这会儿左脚红肿得像个馒头。

陈灵均瞪眼道:“小姑娘家家的,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师门长辈也不教你?什么都不教,只教一些术法,就敢让你单独下山历练?明明已经在朝珠滩吃过一次苦头,还不长记性?”

傅筝好奇问道:“申府君不是刚刚结丹,真是个元婴?打得过么?”

陈灵均没好气道:“打不打得过,口说无凭,总得打过了再说。”

他挥挥手,“听句劝,赶紧离开此地,跟她们一起去县城,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

“人生不是书坊版刻的演义小说,险象环生总能次次脱困。各有性命,不是儿戏!”

傅筝听到这番言语,沉默片刻,“那你呢?”

陈灵均一时哑然,总算憋出个正当理由,“我境界高!”

傅筝说道:“申府君那边肯定已经闻风而动了。”

陈灵均双手笼袖,斜眼那处道场,撇了撇嘴角,以心声说道:“我还有一副阳神身外身,能够护送你离开。以我的道行和真身坚韧程度,相信就算阴神阳神暂不在身侧,也不至于被申府君一个照面,几个回合就打杀了。”

傅筝会心一笑,老神仙算无遗策哦。

不曾想能够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遇见这么个……心善的山上人。

她说道:“这位不知姓名道号的老神仙,容晚辈说句有晦气嫌疑的混账话,别怪罪啊……”

陈灵均气笑,立即截住她的话头,瞪眼道:“那就别说!”

她转身就走,回头说道:“那晚辈就换个说法好了,前辈如此作为,为了什么呢?”

陈灵均白眼道:“为了江湖道义,信不信由你。”

她说道:“我师父曾经说过,做好人未必轻松。”

陈灵均点点头,“确实,做好人讲道理,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世道如此复杂,没法子的事情。

不过这也不是我们就不当好人、不讲道理的理由啊。

她倒退而走,提醒道:“朝珠滩狐娘娘还有个结拜姐妹,好像还是申府君的姘头之一,我只听说她十分精通蛊惑人心的旁门左道,能够迷人心窍于无形,对付男子最是熟稔,前辈要小心再小心些。”

陈灵均笑道:“好说。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我理解得非常深刻,亦是人生际遇使然。”

说罢转身走向那处道场,陈灵均举起胳膊,摆摆手。

那少女继续后退而走,就是脚步不快,她以心声说道:“老神仙,我确实是个小山头的谱牒修士,不过我师父是……大骊的谍子,他老人家也跟你一样小心谨慎,也对,不如此怎么当得好谍子。他将此事藏在心里边很多年了,上次大战,妖族大举入侵宝瓶洲,他偷摸下山一趟,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受了重伤,得了两颗珍贵的丹药,本该是用以续命的,好像是那桐叶洲青虎宫的灵丹妙药,但是师父只吃了一颗,送了我一颗,等我服用之后,今年初,师父临终之前,才与我说起这些密事。”

陈灵均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她。

傅筝神采奕奕说道:“师父说我是个当谍子的好苗子,反复确认我的想法之后,就打算让我补缺,师父走后,原本有个大骊的牵头人,会与我暗中联络,但是不知为何,失约了,只是让我耐心等待一段时日,我也不傻,猜好像是去了大骊京城,因为那场百年不遇的庆典嘛,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陈灵均转身疑惑道:“那你不耐心等着消息,跑来朝珠滩这边做什么?”

少女毕竟聪明,一下子猜出那位前辈的意思,都是要当那大骊谍子的人了,也会在这边栽跟头?她有些恼羞成怒,只是很快垂头丧气,病恹恹道:“我这不是想要递交一份‘投名状’嘛,江湖演义小说里边都这么写的呀,谍子也分三六九等,就说大骊刑部的无事牌,不就也分出三种嘛,有了一笔功绩打底,直接捞个小官当当……何况我也想往北走,亲眼看看那条横贯一洲的大渎到底有多宽么。”

其实少女真正想要去看的,要在更北边,是一个叫莒州的地方,是大骊朝的一个偏远小州。

陈灵均似笑非笑,小姑娘聪明是聪明,只是她这毛躁性格,真合适当谍子?

少女气恼道:“我刚到朝珠滩这会儿,也曾小心行事,隐匿踪迹,数日之内,并未被他们察觉端倪,只是暗中搜集证据,将一座淫祠的罪行记录在册……”

她咬牙切齿道:“只是见那常旋滥杀无辜,一时气不过……算了,你们这些喜欢讲求谋而后动的山巅修士,见惯了阴谋诡计的神仙人物,不会懂的,师父如果在世的话,也会狠狠骂我几句。”

说到这里,她不再说下去,只是神色黯然,好像不该这么说那前辈。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到底合不合适当个称职的谍子,师父他老人家会不会失望呢。

陈灵均问道:“你这么想要成为大骊的谍子,是因为你敬重和相信师父的关系,还是觉得大骊朝跟南边诸国,不太一样的缘故?”

她毫不犹豫道:“我又没去过大渎北边,大渎都还没去见过一眼呢,怎么晓得大骊是好是坏,当然是只因为我师父。大骊宋氏强大与否跟好坏也没绝对关系啊,总要眼见为实。”

只是沉默片刻,她轻声道:“不过,能够让我师父这样遇事冷静的人,那么挂念的家乡,那么北边的大骊王朝,经过这些年的太平岁月,哪怕有了些变化,想必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吧。”

陈灵均问道:“被捉了去,落在那个申府君手上,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她白了一眼,这不是废话么。她扬起眉头,“我可是得了师父真传的,自尽而已,做谍子入行第一件要学的事。反正我已经将一份档案副本寄回师门了,我师父的那位同僚,早晚都能看见。至于大骊管不管这摊子事,我也不管了……”

陈灵均说道:“傅姑娘,你还年轻,不要把生死说的那么轻巧。”

她愣了愣,大概是这位前辈的语气神态,都有些像师父的缘故。

陈灵均深呼吸一口气,“你师父叫什么名字,能不能说?”

不愧是个天生适合当谍子的,虽然年轻,她依旧心生警惕,眯了眯眼,瞬间恢复常态,“我师父可是大骊最好的谍子,做事情多谨慎,滴水不漏,他老人家肯定只会跟我讲个假名字啊。还有师父的那个同僚,他找我轻松,我找他就是登天难了,至今都没有见过他的面呢……哈哈,不会就是前辈你吧?”

陈灵均笑了笑,“你多想也正常,很好的事情。“

沉默片刻,他说道:“只是觉得可以的话,我回头会跟我家老爷……说上一说,告诉他你师父的名字叫什么,曾经做过些什么事情。”

少女震惊道:“你这样本领高强的老神仙,也有……那啥……老爷?”

不是怀疑起了对方的身份,有心作伪,她是真被吓到了。

本以为他不是什么仙府的开山鼻祖,有资格挂像上边吃香火的在世祖师爷,便是大骊朝那边哪个上柱国姓氏的家族客卿之流。

少女实在无法想象,得是一处何等庞大、底蕴深厚的道场,一座多高的山,才会拥有这样心甘情愿称呼他人为老爷的得道之士。

陈灵均没好气道:“在我家山头,我就是个屁。”

可能连个屁都不算……

只是出门在外闯荡江湖,脸面总是自己给的。

趁着身边暂时没有熟人,给自己多少留一点。

陈灵均一摔袖子,阳神走出,不过施展了障眼法,身形模糊,以少女的境界,自然瞧不真切。

少女一直在仔细观察对的眼神和气态,打趣道:“我怀疑前辈是大骊的敌对人物,难道前辈也怕我是个心存死志潜入大骊的谍子?”

陈灵均微笑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就当是这么个道理好了。”

傅筝抱拳,“晚辈铭记教诲。”

之后她就不再犹豫,在前辈那尊阳神的护送之下往北走。

她犹豫一番,还是以心声说道:“对了,前辈,我师父的名字叫钱公恩,祖籍在大骊莒州,师父说他的家乡什么都好,出过有大学问的圣人,出过很多舍生忘死的豪杰,民风彪悍,历史上最不缺游侠健儿,唯独没钱,就这点不太好,就是穷嘛。”

虽是一副阳神行走人间,终究还是陈灵均,想了想,开口道:“记住了。你也放心,莒州以后不会穷的。”

听说莒州新任刺史是关翳然,莒州将军是黄眉仙,他们都是自家老爷看好的文官武将。

傅臻倍感意外,笑问道:“莒州将来是穷是富,前辈说了算啊?”

那可是能够在整座浩然天下都排上号的大骊王朝唉,真不是瞧不起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别说是个老地仙,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上五境,甚至是仙人境,更甚至是那些高不可攀、得到中土文庙封正的一洲五岳正神,也不好说自己能够影响到大骊国策吧?

陈灵均微笑道:“我说了当然不顶事,不过我家老爷可以说了算。”

少女总归将信将疑。

“老神仙,先前你自称来自黄庭国,说了句‘上山之前’,那么上山之后呢,是什么山?”

“不聊这个。”

“前辈,你家老爷,到底是谁呢?这个总能说说看吧?”

“也不聊。”

“前辈!我可是立志要当上大骊刑部头等供奉的谍子,知晓了秘密,一定守口如瓶,绝不外传!”

“道上遇见好人,我家老爷就是好人。遇见人间不平事,他就是一名剑客。”

————

一个斜挎包裹的汉子身形快若箭矢,比起先前少女也抖搂了一手的草上飞,显然要更潇洒。

神完气足的汉子在他们面前骤然急停,看了眼摆开架势、如临大敌的清秀少女,钟倩笑容玩味。这才出门多久,就开始沾花惹草了?要是被小米粒看了去,再秘密报信给落魄山,呵呵。

陈灵均以心声问道:“钟第一,你怎么来了?”

钟倩密语道:“小米粒那边有温仔细护着,出不了纰漏。”

陈灵均恼火道:“万一有意外呢,你们担心我作甚?”

钟倩没好气道:“小米粒担心啊,我不得跑过来做做样子?被你记账,总好过被小米粒埋怨吧?何况你这边,我也放心不下。”

陈灵均挠挠头,“行吧,那我让阴神阳神都留在小米粒附近。”

钟倩无奈道:“你自己看着办。”

窃窃私语之外,钟倩与陈灵均的模糊阳神,抱拳朗声道:“属下见过祖师!”

陈灵均茫然,做啥子?学那秃子搁这儿演戏给谁看呢?

那少女神色恍然,果然是个地位崇高的山上老神仙,眼前这位扈从,武学造诣绝对不弱,说不好就是个金身境的宗师。

陈灵均点点头,板着脸嗯了一声,摆足了“祖师”的谱,同时急匆匆以心声问道:“嘛呢?”

钟倩密语道:“出门在外撑场面,抬轿子,谁不会。”

陈灵均嘿了一声,“不会委屈了钟大哥吧?”

不愧是咱们夜宵一脉的扛把子,太懂人情世故了。也是此刻有外人在场,否则陈灵均非要给钟第一揉揉肩膀。

钟倩也不再耽搁,与“祖师”抱拳告辞,去追陈灵均的真身。

来到了陈灵均身边,钟倩这才开玩笑道:“想好如何跟暖树解释了吗?”

陈灵均呲牙咧嘴道:“都什么跟什么啊。”

钟倩说道:“到了那座贼窟,你只管放开手脚,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出手。”

陈灵均摔着袖子劈啪作响,说道:“好说!”

有了钟倩在身边,一颗道心便轻松了几分。

陈灵均停下脚步,默默蹲下身,寻了一棵甘草,掸去泥土,嚼在嘴里。

钟倩笑问道:“怎么了,怂了?”

还真不能嘲笑景清胆小,就他碰到的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换成钟倩自己的话,都不敢下山。

陈灵均摇摇头,说道:“我就是觉得,老爷以前总是一个人走江湖,挺辛苦的。”

钟倩会心一笑,“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山主乐在其中也说不定。”

陈灵均气呼呼道:“钟第一,说啥混账话!也就是自家兄弟不与你计较!”

钟倩笑呵呵道:“同理同理。”

陈灵均站起身,叼着甘草,双手叉腰,哈哈大笑起来。

钟倩看了眼远方,不知这场狭路相逢,自己能否舒展筋骨。

任你天高地阔,好与坏,对与错,碰到了,就是狭路相逢。

是老厨子说的。钟倩觉得在理。

钟倩突然说道:“景清,我以前就是抬桥子的。”

陈灵均歪着脑袋,招牌式的眼神清澈,“啊?”

钟倩拍了拍自己的肩头,“真的当过轿夫。”

陈灵均伸手捏了捏钟兄弟的胳膊,啧了一声,由衷赞叹一句,“这腱子肉。”

一大片仿造帝王宫阙的壮丽建筑,主殿殿已经燃起一支支手臂粗细的红烛,地上铺着一副据说是产自彩衣国的锦绣地衣。

已经得到了暗哨的紧急谍报,此刻大殿可谓群雄济济,除了朝珠滩狐娘娘一行人在半道遭了殃,战场周边藩属、盟友都已经聚在一起,方才还在觥筹交错,道贺不断,等到听闻谍报,便落针可闻。

作为主人的申府君身边,此刻依偎着个衣衫单薄的妖艳宠姬,媚眼如丝,做出许多淫声浪态,撩拨人心至极。

丹陛下边的座位之一,有个早已哭红了眼睛的妇人,她听闻噩耗,那个好妹妹狐娘娘惨遭一个外乡修士毒手,情难自禁,就与申府君痛哭起来,见那个没良心的只是眉头紧皱,不给个确切说法,她只得趴在案几上边抽泣,娇躯颤抖不止。

参与这场申府君结丹酒宴的大殿群雄,也是一时间群情激愤,有修士嚷着要去打头阵,当然嘴上是这么说,是不是出了门便脚底抹油,就不确定了。

在外人这边丢尽了脸皮,作帝王装束的申府君也是恼怒,大喝道:“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那妇人吓了一激灵,立即直起腰肢,咬紧嘴唇,愈发楚楚可怜。

申府君站起身,单手扶住白玉腰带,眼神凌厉道:“诸位随我一同围猎此贼。”

当年那场抵御妖族攻势的死战,他作为大族出身的本土武将,曾经被迫跟随大骊边军一起厮杀,只是他临阵退缩,试图带领麾下兵马逃离战场,结果就被督战官阵斩于此。生前便是个酗酒暴逆之徒,做惯了草菅人命的勾当,只说被他缢杀的女子,又何止双手之数。等到成为鬼王,拉拢起这支兵马,周边地界,谁都不惧,唯独怕那大渎以北的大骊宋氏,竭力封锁消息,与邻近各国公卿权贵打通关节,不至于走漏了风声。他甚至还要自掏腰包,让那官府举办水陆法事,做做样子,走个过场。

官场上豺狼当道,江湖里野狗群吠。比他这块地盘,好到哪里去了?

等他破了境,扶植起一个傀儡皇帝,随便当个国师,算得什么难事。

山巅凉亭,荆蒿独坐。

先前跟随那位青主前辈,一起在那寺庙逛过,陈清流曾经问他何谓绕塔行道者,荆蒿哪敢随便答话。

身为流霞洲的一洲道主,荆蒿道力何等深厚,远眺古战场遗址,瞧见一个道士的残余魂魄,好像心有执念,他那淡如青烟的身形,年复一年在此徘徊不去。

荆蒿淡然道:“不必藏掖了,出来闲聊几句。”

涟漪阵阵,现出身形,正是那个在县城路边摆摊的老人,他见这位独坐凉亭的不速之客,头戴旧道巾,身披淡黄道袍,白袜云鞋,相貌气度极为不凡,便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道:“道友是偶然云游至此,还是专程为申府君道贺而来?”

荆蒿都懒得正眼瞧他,微笑道:“我在宝瓶洲没什么名气,偶然路过宝地,闲来无事,看场热闹而已。你们就当我不存在,若是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嫌我碍事,也是你们的自由,我总归是客随主便。”

见对方面露狐疑神色,荆蒿颇为善解人意地补了一句,“放心,我那门派,已经没有活着的祖师坐镇,都已归道山,所以就算你们打了我,我也喊不来老的。”

老者默然,实在是看不穿这位外乡道人的深浅。

荆蒿问道:“你是本地水神?”

老者苦笑道:“曾经是。”

荆蒿伸手指了指战场那边,“怎么回事?”

老者顺着荆蒿的视线望去,那道士的孤魂,左手托着一只空荡荡的竹制甘露碗,右手拿干枯的杨柳枝,往碗里蘸水状,再轻轻挥动杨柳枝,好似要将甘露水洒向地面,继而默念一句杨枝洒,净业垢,解除尘秽于无形……如此循环反复,道士独自行走在荒无人烟的战场遗址,明明自己就是孤魂野鬼,依旧想要拔度沉溺,不滞寒渊。

老人伤感道:“他是为救人来的,不曾想落了个也不知谁能救他的下场。”

“我与他只是聊了几句,他也不愿言说自己的姓名、道号,只知他们这一脉道统,香火并不旺盛,照例每隔三五十年,便要谨遵祖例去到红尘里走上一遭,争取物色一些资质好、心性纯良的年轻人做门徒,以免异日身后无有传人。”

“不该如此的。”

荆蒿点头道:“是不该如此。”

落拓老人惨然道:“我曾苦劝过一些山上修士来这边仗义出手,救一救满城的无辜百姓,他们多是不肯,径直走了。后来心灰意冷,也曾劝过一些修士不要意气用事蹚浑水了,只会误了自家性命,他们多不相信,全部命丧此地。”

荆蒿讥讽道:“劝来劝去的,你又做了什么?”

老人神色恍惚,摇头说道:“做不了什么。我与此地旧主人是莫逆之交,总归不忍心见着好好一处道场被那申府君糟蹋了。这么多年以来,周边数国朝廷置之不理,反而与申府君狼狈为奸,只因为有利可图。我也曾试图投牒与一位山君申诉,结果当晚就被打破金身,推倒祠庙,苟延残喘,若非那个国师大意,只是以术法截停了祠庙外边的江水,误认为已经斩首拦腰,未能彻底堵死一条地下河道,最终被我侥幸走脱,只是这些年连附近郡县的文武庙大门都进不去,告状无门。”

荆蒿神色缓和几分,说道:“能够做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了。”

老人说道:“这点坎坷,比起他们,算得什么。”

荆蒿笑问道:“那我就好奇了,那个过路的青衣童子,你当时是劝他来还是不来此地?”

老人说道:“劝他来。”

荆蒿疑惑道:“就不怕这里又多出几头孤魂野鬼?”

老人颤声道:“实在是没法子啊!”

荆蒿咦了一声,说道:“那你就在这里陪我扯闲天,看他去申府君那边送死?”

老人神色悲苦,咬牙说道:“我也是来劝你助他一臂之力的。希冀着他能救下无辜百姓,也希冀着你能够救下他,你们都活着,好好活着啊。”

荆蒿大笑道:“你这水神水爷,庇护一方的本事半点没有,求东求西的本事倒是一绝。”

面容枯槁的老人说道:“道友若是不肯出手,我也无可奈何,情理之中的事情,不敢强求……想必强求也不得,只会恼了道友。”

他喃喃自语两句肺腑之言,好似题外话。

“若是还在大骊国境之内就好了。”

“大骊王朝不该退还半壁江山的。”

老人刚要缩地山河,去申府君那边助青衣童子一臂之力,荆蒿早已看穿这位水神心存死志,伸手虚按几下,“不着急赶过去画蛇添足,坐下陪我静观其变就是了。”

荆蒿已经想明白了青主前辈让自己来这边的意图。

当年陈灵均在北俱芦洲走渎,即将功成,却在那入海口功亏一篑,是因为怕害了一位泛舟书生的性命。

为此才未能一鼓作气跻身上五境,停滞在了元婴境。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陈灵均等于是为自己补上了一场“走渎”?

故而青主前辈才会命自己赶来此地盯着,暗中护道一场,以防万一?

老人满脸纠结,硬着头皮说道:“这位道友,我毕竟曾是一方水神,望气功夫是本命神通,虽然神像金身碎了,但是眼力还在,先前在县城之所以故弄玄虚,在路边摆摊,也是见那青衣童子气象鼎盛,前程远大,绝非早夭之辈,所以……所以才昧着良心请他出手,道友,此话绝无半点虚言!”

荆蒿更是神色古怪,憋了半天才给出一句评价,“好眼光。”

且不说景清道友的谱牒落在那座山,还是那个人将他带上的山。

单凭景清道友跟青主前辈的交情,就够飞升……不对,该是新十四好好掂量掂量了吧。

荆蒿说道:“也别称呼道友了,我叫荆蒿,来自流霞洲。”

老人赶紧拱手道:“王宪拜见荆老神仙。”

总要客气客气。

荆蒿疑惑道:“就没有听说过‘青宫太保’这个道号?”

老人神色尴尬道:“是我孤陋寡闻了。”

荆蒿面朝古战场遗址,轻轻拍掌三下,说道:“鼍鼓三通,阴骘积善。”

天地间风起云涌,秽气渐渐退散,阵阵清气拂过丛丛青草,累累白骨,黄土,徘徊的道士。

老人呆坐原地,一时间竟是忘了致谢。

荆蒿突然站起身,轻声道:“前辈怎么来了。”

陈清流说道:“怕你不济事。”

荆蒿无地自容。

下一刻荆蒿惊骇发现陈清流身后凭空多出两人,似是夫妇模样。

陈清流介绍道:“姜赦,五言,他们是道侣。”

饶是荆蒿也要目瞪口呆,忘了礼数。

姜赦看了眼一处山脚,皱眉道:“他怎么回事?”

陈清流淡然道:“从头至脚,空如竹简。”

古战场遗址那边,在陈灵均、钟倩与申府君大队人马之间,有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刀剑错,牵着一匹马,缓缓而行。

更出奇的是她脖子上骑着个黑衣小姑娘。

小姑娘伸手遮在眉间,“裴钱裴钱,好多贼人唉,气势汹汹,兵马茫茫多,根本数不过来,咱俩打得过么。”

裴钱笑道:“师父也来了,怕什么。”

小米粒也就半点不怕了,只是惊讶道:“敌方阵营隐藏有十四境的强手么?”

裴钱笑着摇头,“师父就是来看看你们啊。”

先前陈灵均的阳神身外身护送那位少女到了山脚,正要“打道回府”,返回真身处,突然揉了揉眼睛,确定无误之后,震惊道:“山主老爷?”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这位是?”

陈灵均立即帮忙介绍起来,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通,说着说着,便心虚起来。

陈平安微笑道:“下了山,反而有模有样起来了。”

陈灵均轻声问道:“山主老爷,是夸人还是骂人?”

陈平安说道:“夸你呢,信不信?”

陈灵均霎时间眉眼飞扬,有什么关系呢,山主老爷来了啊。

傅筝有些摸不着头脑,眼前这位头别玉簪的青衫男子,真是自己身边不知名老神仙的山主老爷?

什么山呢?

却听那个神色和煦的男子笑道:“傅姑娘你好,我姓陈名平安,来自落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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