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0章 既然你现在是自己人了有件事正好需要人手处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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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点公诉
第一章 尘封的卷宗
档案室弥漫着陈年纸张和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皮柜沉默矗立,像一座由卷宗垒砌的钢铁森林。方远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将手中最后一份结案报告塞进标注着“2008年”的柜格深处。按照规定,这些超过五年的旧案卷宗都需要重新整理归档,腾出空间给源源不断涌来的新案。这是一项枯燥却必要的工作,通常交给像他这样资历尚浅的检察官。
就在他准备锁上柜门时,视线不经意扫过旁边一个略显歪斜的档案盒。标签上模糊的字迹依稀可辨:“林陌案——2007年”。他记得这个名字,五年前轰动一时的记者自杀案。当时他还在法学院,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让他印象深刻。一个前途无量的调查记者,深夜从报社大楼天台坠落,警方迅速定性为自杀,舆论虽有微词,但很快被其他热点淹没。
鬼使神差地,方远抽出了那个积满灰尘的盒子。打开盒盖,一股更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他戴上手套,小心地翻看里面的文件:现场勘查报告、尸检照片、证人笔录、结案报告……流程看似完备。然而,当他看到现场照片时,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照片里,林陌的尸体仰面躺在报社大楼后巷冰冷的水泥地上,周围散落着一些杂物。其中一张特写,清晰地拍到了死者右手腕内侧一道不规则的、已经干涸的血痕,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反复刮擦过。报告里对此轻描淡写,解释为“坠落过程中可能的剐蹭”。
方远的手指停在了尸检报告上。法医签字栏是熟悉的“张明远”,一位以严谨著称的老法医。报告结论是“高坠导致颅脑损伤合并多脏器破裂致死”,符合自杀特征。但方远注意到,报告里提到死者胃内容物检测出微量酒精,血液中却未检出任何酒精成分。这细微的矛盾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的思维。一个打算自杀的人,会只喝那么一点点酒?而且酒精只在胃里,没进入血液?他迅速翻到结案报告,上面赫然写着“死者生前饮酒,情绪低落,符合自杀诱因”,对血液检测的异常只字未提。
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卷宗里缺少了最关键的东西——林陌随身物品的详细清单和去向说明。作为重要物证,尤其是对一名记者而言,他的笔记本、录音笔、手机等物品的记录和处理流程应该非常完备。但这里只有寥寥几句“现场未发现遗书,随身物品已由家属领回”,连个清单附件都没有。家属领回?林陌是孤儿,哪来的家属?他记得当时新闻里提过,林陌的遗物是由报社代为处理的。
方远合上卷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牛皮纸封面。疑点像水底的泡泡,一个个冒出来:那道奇怪的手腕伤痕、胃内容物与血液检测的矛盾、缺失的物证清单、草率的结案结论……这绝不像一起简单的自杀案。职业的敏感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看了看表,离下班还有半小时。他迅速将林陌案的卷宗单独抽出,用手机拍下了尸检报告的关键几页和现场照片中那道手腕伤痕,然后将原件小心地放回档案盒,推回柜子深处。做完这一切,他才锁好柜门,离开了这座寂静的档案坟墓。
夜色深沉,城市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检察院大楼里一片寂静,只有走廊尽头值班室还亮着微弱的灯光。方远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他调出了当年林陌案的公开报道和能找到的零星网络讨论,试图拼凑更多的碎片。报道大多集中在林陌生前的成就和悲剧性的结局上,对案件细节语焉不详。倒是在一个早已沉寂的本地论坛角落,他发现了几条被淹没的质疑帖,发帖时间就在案发后不久。其中一个ID提到:“林记者出事前好像在查一个大新闻,跟市里某个大项目有关……”另一个则说:“听说他死前那晚,有人看见他在报社楼下跟人争执……”但这些帖子很快就被删除或沉底,再无下文。
方远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直觉告诉他,这潭水很深。他关掉电脑,办公室陷入一片黑暗。疲惫袭来,他决定今晚到此为止。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咔哒”声,像一根针,刺破了办公室的寂静。方远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黑暗中,那声音又响了一下,似乎来自……档案柜的方向?
他悄无声息地滑下椅子,伏低身体,借着窗外城市霓虹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摸索到门边。他没有开灯,而是轻轻将门拉开一条缝隙。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散发着幽光。声音似乎是从档案室那边传来的。
方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贴着墙壁,像影子一样快速而无声地移动到档案室门口。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一条缝,里面一片漆黑。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按下了门边的电灯开关。
“啪!”
惨白的灯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档案室。一个穿着深色制服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存放“2007年”档案的铁皮柜前,手里似乎拿着工具,对着柜锁。灯光亮起的刹那,那人身体明显一僵,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动作快得惊人,直接冲向档案室另一端的窗户——那扇窗,方远记得,插销是坏的!
“站住!”方远大喝一声,追了上去。
但那人显然早有准备,动作极其利落,推开窗户,单手一撑窗台,矫健地翻了出去,消失在窗外的夜色里。方远冲到窗边,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迅速融入楼下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他立刻转身,冲到那个被撬的铁皮柜前。柜门已经被打开了一条缝。他拉开柜门,目光急切地扫过一排排档案盒——最终定格在那个写着“林陌案”的盒子上。盒子被抽出来一半,位置明显被动过!
方远立刻掏出手机,拨通了保安室的电话:“我是公诉二处方远!有人非法闯入档案室!立刻调取大楼所有出入口和档案室走廊的监控!通知值班领导!”
保安很快赶到,随后值班的副检察长也匆匆而来。监控录像很快被调出。画面显示,大约十五分钟前,一个穿着检察官夏季制式短袖衬衫和深色长裤的身影,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从容地刷开了检察院大楼的侧门门禁卡,径直走向档案室方向。那人显然对大楼内部结构非常熟悉,避开了主要的监控探头,只在档案室走廊的摄像头下留下一个模糊的侧影和背影,完全看不清面容。但从身形和那身制服来看,无疑是检察院内部人员!
“这……这怎么可能?”副检察长看着监控画面,脸色铁青,“谁的门禁卡?查!立刻查所有门禁卡的出入记录!”
方远盯着屏幕上那个穿着和自己同款制服的身影,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对方的目标如此明确,就是林陌案的卷宗!而且,用的是内部人员的门禁卡,穿着检察官的制服……这意味着什么?
现场勘查和初步询问持续到凌晨。方远疲惫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窗外天色已泛起一丝鱼肚白。他坐在黑暗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监控里那个模糊的身影和被动过的档案盒。对方没拿走卷宗,显然不是为盗窃,更像是……确认?或者警告?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无声地亮了起来。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突兀地出现在屏幕上,只有冰冷的五个字:
“有些案子,不该翻。”
方远盯着那行字,瞳孔骤然收缩。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办公室的黑暗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渐渐亮起的城市天际线,眼神却锐利如刀。
原来,五年前的尘埃,从未真正落定。而试图拂去这尘埃的手,已经悄然伸到了他的面前。
第二章 蛛丝马迹
屏幕幽蓝的光在黑暗中熄灭,那五个字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方远的视网膜上。“有些案子,不该翻。”冰冷的警告带着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压得办公室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他盯着窗外渐亮的天际线,城市的轮廓在晨曦中一点点清晰,而他心中的迷雾却愈发浓重。内部人员,目标明确的入侵,精准的警告短信……林陌案背后牵扯的力量,远比他想象的更庞大、更危险。
他没有立刻回复那条短信,也没有再尝试联系保安室或副检察长。对方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潜入,能穿着制服刷开门禁,能在他刚发现疑点就送来警告,意味着在检察院内部,至少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接下来的几天,方远表现得异常平静。他按时上下班,处理手头堆积的常规案件卷宗,甚至在同事讨论档案室入侵事件时,也只是附和着表达几句惊讶和担忧,绝口不提林陌案。但他内心的齿轮却在高速运转。下班后,他换下制服,穿上最普通的夹克和牛仔裤,像一个普通的城市青年,融入了晚高峰的人流。他的目的地很明确——《滨江日报》社旧址附近。
林陌生前是《滨江日报》的首席调查记者。报社大楼几年前已搬迁,旧址如今成了一家创业孵化园,但报社的老员工大多还在新址工作。方远没有直接去报社新大楼找人,那太显眼。他选择了报社旧址附近一家开了几十年的老茶馆。这里环境嘈杂,茶客多是附近的老居民和退休职工,信息在这里缓慢流淌,如同杯中的陈茶。
方远连续三天泡在茶馆角落的位置,点一壶最便宜的茉莉花茶,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周围茶客的闲聊。他耐心地等待,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第三天下午,机会来了。邻桌来了两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夹克,言谈间带着老报人特有的腔调。他们聊着报社的变迁,感慨着人事的沉浮。
“……唉,要说可惜,还是林陌那孩子最可惜。”其中一位老者抿了口茶,叹息道,“那会儿多好的苗子,敢写,能写,笔杆子硬得很。”
“是啊,”另一位老者接口,声音压低了些,“出事前那阵子,他好像盯上个大活儿,天天熬通宵,人都瘦了一圈。问他查什么,嘴严得很,只说是条大鱼,要是能挖出来,滨江都得震一震。”
方远的心猛地一跳。他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假装喝茶,身体微微前倾,捕捉着每一个字。
“后来呢?”第一位老者追问。
“后来?不就出事了嘛。”第二位老者摇摇头,脸上带着惋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讳莫如深,“人都没了,还说什么。不过……出事前两天,我好像看见他在楼下跟人吵架,吵得挺凶,脸都红了。对方是谁没看清,戴着帽子,个子挺高。”
“吵架?”第一位老者有些惊讶,“跟谁吵?”
“谁知道呢。”第二位老者摆摆手,“也许是线人?也许是……唉,算了算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提了。”
方远放下茶杯,指尖在粗糙的杯壁上轻轻摩挲。大鱼,滨江震动,出事前与人争执……这些碎片拼凑起来,指向性已经非常明确。林陌死前正在调查的,绝非普通新闻,很可能涉及滨江市权力核心的贪腐。他需要更具体的名字,更明确的线索。
他站起身,装作随意地走到两位老者桌旁,露出一个礼貌而略带腼腆的笑容:“两位老师傅,打扰一下。刚才听您二位提到林陌记者,我是他以前大学的学弟,一直很敬佩他。您刚才说他出事前在查一个大新闻,能……能再跟我多说点吗?就当是缅怀学长了。”
两位老者对视一眼,眼神里带着审视和犹豫。方远适时地表现出真诚的恳切和对学长的仰慕。也许是他的年轻和诚恳起了作用,也许是林陌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某种让人愿意倾诉的魔力,第一位老者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小伙子,林陌是个好记者,可惜……他出事前,好像一直在追查滨江新城那个项目。那可是市里当年最大的工程,几百个亿呢……”
滨江新城!方远瞳孔微缩。这个项目他知道,五年前启动,号称滨江市未来的城市新中心,投资巨大,牵涉甚广。如果林陌真的掌握了这个项目里的贪腐证据……这足以解释为什么有人不惜一切代价要让他闭嘴,甚至在他死后五年,还要严防死守,阻止任何人翻案!
“谢谢您!”方远真诚地道谢,没有再多问,转身离开了茶馆。滨江新城项目——这就是林陌案的核心!他需要找到当年参与这个项目的人,或者……当年负责林陌尸检的法医。那份胃内容物与血液检测矛盾的报告,是撬开这桩“自杀”案铁幕的第一个支点。
张明远法医已经退休,住在城西一个老旧的家属院里。方远没有贸然登门,他通过内部系统查到了张法医的联系方式,在一个深夜,用不记名的网络电话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传来:“喂?”
“张法医您好,”方远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很抱歉深夜打扰。我是……一个关心林陌案的人。关于五年前那份尸检报告,有些问题想请教您。”
电话那头沉默了,只有沉重的呼吸声传来,过了好几秒,才响起张法医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你……你是谁?林陌的案子早就结了,是自杀!报告写得很清楚!”
“报告里说死者生前饮酒,情绪低落,”方远没有理会对方的否认,直接切入核心,“但胃内容物检出微量酒精,血液中却未检出任何酒精成分。张法医,一个打算自杀的人,会只喝那么一点点酒,而且酒精只在胃里,没进入血液?这不符合常理。”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死一般的寂静。方远几乎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心跳声透过听筒传来。良久,张法医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沙哑和恐惧:“你……你到底想干什么?那份报告……那份报告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方远追问,心脏也提到了嗓子眼。
“可是上面有人……有人要求我按‘自杀’的结论出报告!他们说……说林陌就是自杀,证据确凿,让我不要节外生枝!我……我……”张法医的声音哽咽了,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悔恨,“我当年……不该签那个字的!那胃里的酒精……根本解释不通!手腕上那道伤……也不像是坠楼剐蹭的!我……”
“张法医!”方远急切地打断他,“您知道是谁给您施压的吗?您还保留着原始的检验记录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谁!他们……他们是通过电话……声音处理过的……记录……原始记录……”张法医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早就没了!都没了!小伙子,听我一句劝,别查了!真的别查了!会死人的!我……”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随后电话被猛地挂断,只剩下一片忙音。
“喂?喂?张法医!”方远对着话筒大喊,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忙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立刻回拨过去,电话却再也无法接通。
方远猛地站起身,抓起外套就冲出了家门。他一边开车赶往城西家属院,一边尝试联系值班同事查询张法医家属的联系方式。电话还没接通,他的手机就收到了一条来自本地新闻APP的推送通知:
突发!滨江市西区某家属院发生坠楼事件,一名退休老人不幸身亡!
推送下方配着一张模糊的现场照片,警戒线拉起,地上盖着白布。虽然照片模糊,但方远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熟悉的家属院大门和单元楼轮廓!
他踩下油门,汽车在凌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当他赶到现场时,警戒线外已经围了不少被惊醒的居民,议论纷纷。警灯闪烁,映照着人们惊惶的脸。方远亮出证件,挤过人群,来到警戒线边缘。负责现场勘查的警官认识他。
“方检?你怎么来了?”警官有些意外。
“死者……是张明远法医吗?”方远的声音有些干涩。
警官沉重地点点头:“初步判断是意外坠楼。他老伴说,他最近精神不太好,失眠严重,可能是半夜起来开窗透气,不小心……”
方远的目光越过警官的肩膀,看向那扇位于五楼的窗户。窗户大开着,窗框上没有任何明显的挣扎或破坏痕迹。楼下,法医正在初步检查盖着白布的遗体。一切都指向一场不幸的意外。
但方远的心却沉到了谷底。意外?就在张法医刚刚在电话里向他吐露了尸检报告的疑点,表达了对当年屈从压力的悔恨之后?就在他说出“会死人的”之后?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意外”!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家属院周围。昏暗的路灯下,树影婆娑。他仿佛感觉到,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正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如同毒蛇般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注视着张法医的死亡,也注视着他方远。寒意,比昨夜收到警告短信时更加刺骨,顺着脊椎一路爬升,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又一个知情人,以最“合理”的方式,永远地闭上了嘴。
第三章 权力阴影
清晨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警戒线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切割着家属院沉闷的空气。方远站在那片被圈出的水泥地上,目光掠过白布边缘露出的半只灰旧拖鞋,最后定格在五楼那扇黑洞洞的窗户。警官的解释还在耳边回荡——“意外”、“失眠”、“不小心”……每一个词都像精心打磨过的石子,圆滑得没有一丝棱角,完美地嵌入预设的结论里。
“家属情绪很激动,暂时不接受询问。”警官低声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职业性的安抚,“方检,您看……”
“理解。”方远点了点头,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仿佛只是路过此地,出于同事情谊前来确认。“既然初步判断是意外,就按程序办吧。需要家属协助的话,随时联系院里。”他掏出名片递过去,动作流畅自然,指尖却冰凉。
转身离开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扇窗户投下的阴影,以及阴影里可能存在的目光。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钢丝上,四周的居民楼像沉默的巨人,无数扇窗户后都可能藏着窥视的眼睛。他钻进车里,发动引擎,直到驶出家属院大门,汇入主干道的车流,才缓缓吐出一口压在胸腔里的浊气。方向盘被他握得太紧,指节泛白。
回到检察院,方远直接去了档案室。他需要关于滨江新城项目的所有公开资料——立项文件、招标公告、中标单位、审计报告……任何能公开查阅的东西。他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面无表情地翻阅着厚厚的卷宗,将关键信息抄录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字迹工整而克制。他不再使用电脑录入任何与林陌案、张法医相关的信息,那个匿名警告和深夜的入侵,像一根无形的刺,时刻提醒着他内部存在的危险。
午休时间,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敲击和翻阅文件的细微声响。方远合上最后一本卷宗,捏了捏眉心。滨江新城项目体量庞大,牵涉的利益方盘根错节,仅凭公开资料,根本无从判断林陌当年究竟抓住了哪条“大鱼”的尾巴。他需要更内部的线索,需要知道林陌死前到底在和谁通话,那通被定义为“情绪低落”的告别电话,究竟打给了谁。
“方……方检察官?”一个带着迟疑的女声在门口响起。
方远抬头。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孩,穿着整洁但略显拘谨的制服,手里捧着一摞文件,是今年刚来的实习生苏雯。她眼神有些躲闪,脸颊微红,似乎鼓足了勇气才走进来。
“苏雯?有事?”方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
“我……我来送您要的补充材料。”苏雯快步走过来,将文件放在方远桌上,动作有些慌乱。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目光飞快地扫过方远摊在桌上的笔记本,又迅速垂下。
方远注意到了她的异样。“怎么了?还有事?”
苏雯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气音:“方检……我……我昨天在技术科帮忙整理旧设备,偶然……偶然看到一份五年前的内部通讯记录备份硬盘,很旧了,本来是要销毁的……”
方远的心猛地一跳,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哦?然后呢?”
“我……我一时好奇,就……就查了一下林陌记者出事那天的记录。”苏雯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系统里登记的,他最后那通电话,确实打给了他未婚妻……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周围是否有人,才继续道:“但是,那份备份硬盘里,显示那天下午四点左右,林记者的手机还拨出过一个加密号码!通话时长很短,只有十几秒!可……可这份记录,在后来归档的正式通讯记录里,被……被彻底删除了!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
方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人为删除!这绝非技术故障或疏忽!这意味着有人,而且是拥有极高权限、能接触到核心通讯记录备份的人,在刻意抹去林陌生前的关键联系!
“你确定?”方远的声音低沉下来,锐利的目光直视着苏雯。
苏雯用力点头,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一丝后怕:“我反复确认了好几遍!那个加密号码,我……我偷偷记下来了。”她飞快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的小纸条,塞到方远摊开的笔记本下面,动作快得像受惊的兔子。“方检,我……我是不是做错了?我……”
“你做得很好,苏雯。”方远迅速合上笔记本,盖住了那张纸条,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这件事,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技术科的人。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明白吗?”
“明白!”苏雯如释重负,又带着深深的忧虑,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方远靠在椅背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加密号码,人为删除……这背后的操作者,能量之大,远超他的预估。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人就在检察院内部,甚至可能身居高位!他脑中飞快闪过几个名字,最终,一个身影清晰地浮现——检察长周世明。滨江新城项目启动时,周世明正是分管重大工程项目的副检察长!他是最有可能接触到项目核心内幕,也最有能力在系统内部抹去关键痕迹的人!
他必须立刻查证这个加密号码!方远打开电脑,准备利用内部权限进行反向追踪。然而,就在他手指即将敲下查询指令的瞬间——
屏幕猛地一黑!
不是断电,不是死机。整个显示器瞬间陷入一片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被吸入了虚空。紧接着,屏幕中央,一点幽绿的光芒突兀地亮起,如同黑暗中睁开的独眼。光芒迅速扭曲、拉伸,化作一行冰冷、僵硬、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英文字母,如同墓碑上的刻痕:
ACCESS DENIED. ALL DATA WIPED.
(访问被拒绝。所有数据已清除。)
方远浑身僵硬,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猛地转头看向办公室门口——门锁完好。他立刻尝试操作键盘,毫无反应。他试图强制关机重启,电源键如同焊死了一般。
几秒钟后,那行幽绿的字迹如同鬼魅般消散,屏幕重新亮起,恢复了正常的桌面壁纸。但方远知道,一切都不同了。他颤抖着手,点开“我的电脑”,硬盘分区图标依旧存在。他双击打开存放着所有关于林陌案、张法医、滨江新城项目电子笔记和扫描文件的文件夹——
空的。
文件夹里空空如也,像被飓风扫荡过,片甲不留。他疯狂地点击其他分区,搜索关键词……所有他近期创建、修改、下载的,与案件相关的电子文件,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连回收站都被清空得一干二净。
冷汗瞬间浸透了方远后背的衬衫。黑客入侵!精准、高效、冷酷无情!对方不仅知道他的一举一动,甚至能在他眼皮底下,在他使用电脑的瞬间,远程接管系统,抹除一切痕迹!这绝非外部黑客能做到的,这需要内部权限,需要极高的技术支持和……里应外合!
他猛地想起苏雯塞给他的纸条。他几乎是扑过去翻开笔记本,那张写着加密号码的纸条安静地躺在那里。这是此刻唯一幸存的线索,一个由实习生冒着风险带来的,脆弱的希望。
方远紧紧攥住那张纸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孤立。无形的网正在收紧,对手的力量深不可测,而他,刚刚失去了所有电子证据,只剩下手中这串可能通向深渊的数字。检察长周世明的名字,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投下巨大而危险的阴影。
第四章 证人游戏
冰冷的恐惧像藤蔓缠绕心脏,方远攥着那张写着加密号码的纸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办公室的空调明明在送着暖风,他却感觉寒气从脊椎一路蔓延。对手的反应速度远超预期,力量更是深不可测。周世明……这个名字如同烙印,烫在脑海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电子线索被彻底斩断,这张纸条成了唯一的孤岛。但直接查询这个加密号码?无异于自投罗网。对方既然能瞬间抹除他的电子痕迹,必然在内部系统布下了天罗地网,任何异常查询都可能触发警报。
方远的目光落在桌角那份滨江新城项目的公开招标文件上。林陌……这个敏锐的记者,当年究竟查到了什么?他绝不会只把希望寄托在电子记录上。像他那样的人,一定留有后手,物理的后手。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林陌生前租住的公寓!案发后,他的私人物品由家属领回,但……如果有什么东西被刻意忽略了?或者,他根本就在别处藏了东西?
纸条上的加密号码成了唯一的钥匙。方远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的私人手机——一部从未用于任何公务联系的旧款手机。他避开检察院的网络,连接上街边一家咖啡馆的公共WiFi,然后在一个深网论坛上发布了一条经过多重加密的悬赏信息。内容很简单:反向追踪一个加密号码在五年前的物理接入点大致区域范围,不要求精确地址,只要一个模糊的街区或基站覆盖范围。悬赏金额不高,但足以吸引某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信息掮客”。
等待回复的每一分钟都像被拉长。方远坐在车里,停在距离检察院两条街外的路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他不敢回办公室,那里现在更像一个透明的牢笼。两个小时后,手机屏幕亮起,一条加密信息跳了出来,只有一个模糊的地址:城西区,枫林路附近。
枫林路……方远立刻调出手机地图。那片区域大多是老旧的居民楼和一些小型商铺,并非高档社区。林陌当年租住的公寓就在那片区域!他心脏猛地一跳。这绝非巧合!那个加密通话,很可能就是在林陌的公寓附近拨出的!
他立刻驱车前往枫林路。五年过去,街景变化不大。林陌租住的那栋六层老式公寓楼依旧矗立在那里,外墙斑驳。方远没有直接上去,而是在附近的小卖部买了包烟,装作不经意地向老板打听。
“五年前住602的那个记者?姓林的?”老板吐着烟圈,眯着眼回忆,“哦,记得记得,挺精神一小伙子,可惜了……跳楼了是吧?后来他家里人把东西都搬走了,房子空了一阵,后来租给一个做小生意的了。”
“他出事前,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来找过他?或者他自己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方远递过去一支烟。
老板接过烟,点上,摇摇头:“特别的人?没注意。他这人早出晚归的,不怎么跟邻居打交道。要说奇怪……出事前那阵子,他好像特别忙,脸色也不太好。哦对了,”老板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次他忘了带钥匙,还是我帮他叫的开锁师傅。那师傅后来跟我闲聊,说这小伙子家里书真多,柜子顶上还塞了个旧路由器还是什么盒子,灰扑扑的。”
柜子顶上的盒子?方远心中一动。他谢过老板,走向公寓楼。管理室的门开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管理员正看着电视。
“师傅,我想打听一下602房以前那位租客的事。”方远出示了工作证,但隐去了具体部门。
管理员瞥了一眼证件,态度冷淡:“人都死了好几年了,有什么好打听的?他家里人早把东西清空了。”
“我知道。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他当时有没有在房子里留下什么……不太起眼的东西?比如,一个旧的路由器盒子?”方远试探着问。
管理员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不耐烦地挥手:“没有没有!都清干净了!你们这些人怎么老来问?烦不烦!”
方远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闪烁。他不再多问,转身离开,却在楼梯拐角停下,等了几分钟。果然,管理员探头探脑地看了看楼道,然后拿起手机,压低声音快速说着什么,神情紧张。
方远的心沉了下去。有人打过招呼了。他不再犹豫,快步上楼。602的房门紧闭。他观察了一下门锁,是老式的弹子锁。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细长的金属丝——这是以前跟老刑警学的,没想到会用在这里。几番试探,锁舌“咔哒”一声轻响。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灰尘味。新租客似乎还没搬进来多久,东西不多。方远的目光直接投向靠墙的旧书柜顶部。那里积着一层薄灰,但在灰尘中间,有一个长方形的印痕,显然不久前有东西被拿走了。
他搬过椅子站上去,伸手在印痕附近摸索。指尖触碰到柜子背板与墙壁的缝隙时,感觉有些松动。他用力一抠,一块薄薄的背板被卸了下来。后面是一个小小的、被刻意掏空的夹层!
夹层里空空如也。
方远的心凉了半截。还是晚了一步?管理员刚才的电话……他强压下失望,仔细检查夹层内部。四壁是粗糙的木板,底部也铺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但就在角落,灰尘似乎被什么东西划过,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弧形痕迹。
他屏住呼吸,用指甲沿着那道痕迹轻轻刮擦。一小块薄如蝉翼、颜色与木板几乎融为一体的胶布被掀开一角,下面粘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金属物体——一个微型U盘!
方远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U盘取下,藏进内袋。迅速将背板复原,擦掉椅子上的脚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公寓楼。
回到车上,方远没有立刻查看U盘。他开车在市里绕了好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驶向一个远离市中心的破旧网吧。他开了台最角落的机器,插入U盘。
屏幕上弹出一个加密文件夹,需要密码。方远尝试了林陌的生日、名字拼音、记者证号……全部错误。他盯着那个加密号码的纸条,鬼使神差地,将那串数字输了进去。
文件夹解锁了!
里面只有一个文档,标题触目惊心:《滨江新城项目利益输送与保护伞名单(初稿)》。文档里列着七八个名字,后面跟着职务、公司名称以及涉嫌的金额和方式。排在首位,用加粗字体标注的名字,赫然是——周世明(时任市检察院副检察长)!紧随其后的几个名字,有政府官员,也有企业老板。其中一个名字被方远牢牢记住:王建业,建业集团董事长。
方远迅速将文档内容用手机拍照,然后将U盘里的文件彻底粉碎删除,拔下U盘。他需要找到王建业!名单上其他人位高权重,直接接触风险太大,而王建业作为企业家,或许还有突破口。
通过公开渠道,方远很快查到了王建业的联系方式。他没有用检察院的电话,而是找了一个街边的公用电话亭。
“王董事长吗?我是方远,市检察院的检察官。”方远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关于滨江新城项目,我手上有一些材料,可能涉及您。我想,您或许愿意和我谈谈?”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五秒钟,王建业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方检察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滨江新城项目我们集团是合法中标……”
“林陌记者生前留下了一份名单。”方远打断他,直接抛出了杀手锏,“上面有您的名字,和王副检察长——哦,现在是周检察长了。”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方远能听到电话那头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你在哪?”王建业的声音干涩。
“电话里不方便。明天上午十点,西郊观澜茶社,二楼雅间‘听雨轩’。一个人来。”方远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上午九点五十分,方远提前到了观澜茶社。他选的位置能看到“听雨轩”的入口。九点五十五分,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身材微胖、面色凝重的中年男人独自走了进来,径直走向“听雨轩”。正是王建业。
方远没有立刻过去。他观察着四周,确认没有可疑人员尾随王建业。十分钟后,他才起身,走进了“听雨轩”。
王建业独自坐在茶桌旁,面前的茶杯一口未动。看到方远进来,他抬起头,眼神复杂,有警惕,有恐惧,还有一丝……绝望?
“方检察官,那份名单……”王建业开门见山,声音沙哑。
方远在他对面坐下,没有拿出任何文件,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王董事长,林陌是怎么死的?”
王建业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端起茶杯,手却在微微发抖:“我……我不知道。我跟他不熟。”
“名单上写得很清楚,你通过关联公司,向周世明指定的账户输送了七百万,换取滨江新城核心区建材的独家供应权。”方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这够你在里面待上十年。而且,以周世明的手段,你觉得他会让你活着走出监狱吗?”
王建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放下茶杯,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指节发白。
“我……我也是被逼的!”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当时那个项目,没有周世明点头,根本拿不到!他暗示我……不,是明示!如果不按他的规矩来,建业集团就别想在市里立足!那七百万……是买路钱!是保护费!”
“所以,林陌查到了这些,他就必须死?”方远紧盯着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王建业激动地低吼,“我真的不知道!林陌出事那天,我还在外地!但是……”他颓然地靠回椅背,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恐惧,“但是事后,周世明找过我。他说……事情解决了,让我管好自己的嘴,否则……下一个就是我。”
“我需要你出庭作证。”方远斩钉截铁地说,“指证周世明索贿,以及暗示你林陌的死与他有关。”
“作证?”王建业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猛地摇头,“不!不行!他会杀了我的!他一定会!”
“如果你不作证,我手里的证据足够送你进去。而且,你觉得周世明会放过知道他秘密的人吗?你现在是弃子,王董事长。”方远的声音冰冷,“作证是你唯一的生路。我会申请证人保护。”
王建业的眼神剧烈挣扎着,恐惧和求生的欲望在激烈交锋。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方远以为他要拒绝。
“……好。”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我……我作证。但我需要时间准备……整理一些材料。”
“可以。三天后,还是这里,你把材料带来,我们敲定细节。”方远站起身,“记住,这件事,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包括你的家人。”
王建业木然地点了点头。
离开茶社,方远并没有感到轻松。王建业的恐惧是真实的,周世明的阴影无处不在。他必须尽快固定证据,将王建业纳入保护程序。
然而,变故来得更快。
第二天清晨,方远刚走进检察院大楼,就感觉到气氛异常。同事们看他的眼神躲躲闪闪,带着异样。他刚到自己办公室门口,就被检察长周世明的秘书拦住了。
“方检察官,检察长请您立刻去他办公室。”秘书的表情公事公办,眼神却透着一丝复杂。
方远心中一凛。他推开检察长办公室厚重的木门,周世明正背对着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城市。
“检察长,您找我?”方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周世明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份文件轻轻推到了办公桌对面。
方远拿起文件。是一份打印出来的举报信。内容直指他——方远检察官,收受建业集团董事长王建业巨额贿赂,金额高达五十万元,举报信还附上了几张模糊的银行转账截图,收款账户名字赫然是“方远”,开户行显示为某境外银行。
而举报信的落款时间,是昨天下午。
就在此时,周世明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他按下免提键。
“检察长,刚接到市局通报,”电话里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建业集团董事长王建业,半小时前被发现在家中突发心脏病,经抢救无效……死亡了。”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方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握着举报信的手指冰凉。王建业死了!在他答应作证的第二天!死因是“突发心脏病”!
而自己,手握这份“恰好”出现的举报信,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周世明看着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嘲讽。
“方远同志,”周世明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关于这封举报信,以及王建业先生的意外身亡,你需要向院纪检组,做出详细的说明。”
他顿了顿,补充道:“在调查清楚之前,你的工作,暂时停止。”
第五章 孤军奋战
走廊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同事们或低头疾走,或远远避开,那些曾经熟稔的面孔此刻都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隔膜。方远抱着一个半空的纸箱,里面是他办公室里仅存的几件私人物品——一支笔,一个用了多年的旧水杯,还有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刑法学》。停职通知像一块烙铁,烫在他的口袋里。王建业的死讯和那份精准投递的举报信,像两只配合默契的毒蛇,一口咬断了他所有公开调查的路径。
纪检组的谈话室光线惨白。对面坐着两位面无表情的同事,他们的目光审视而疏离,公式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抛来,核心只有一个:那五十万。
“方远同志,请你解释一下,这张境外账户的转账记录。”其中一人将打印出来的截图推到他面前,指尖点在那个刺眼的“方远”名字上。
“伪造的。”方远的声音干涩,喉咙发紧,“我从未拥有过任何境外账户。这张截图,来源不明,信息模糊,经不起任何技术鉴定。”
“那么,你与王建业私下会面,所为何事?”另一人追问,眼神锐利。
“调查需要。我怀疑他与一桩旧案有关。”方远迎上对方的目光,毫不退缩,“滨江新城项目,林陌记者之死。”
“林陌案早已结案,定性为自杀。”第一位纪检人员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方远同志,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私自接触重大案件的相关人员,并引发对方意外身亡,这其中的关联,你如何撇清?”
“王建业的死是意外?”方远几乎要冷笑出声,但他忍住了,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悄然握紧,“就在他答应配合调查的第二天?就在我被举报的当天?这种‘巧合’,你们不觉得太刻意了吗?”
“证据呢?”对方冷冷反问,“你的所有指控,都建立在你的主观推断上。而针对你的举报,却有明确的线索指向。方远同志,组织需要的是事实,不是臆测。”
谈话持续了两个小时,像一场没有硝烟的围剿。方远所有的解释都被挡在“证据不足”和“程序违规”的铜墙铁壁之外。他走出谈话室时,感觉像打了一场精疲力竭的败仗。走廊尽头,检察长周世明的办公室门紧闭着,如同一座沉默的堡垒。
抱着纸箱走出检察院大楼,午后的阳光刺眼,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他成了孤岛。手机震动起来,是几个关系尚可的同事发来的隐晦信息,内容大同小异:“远哥,最近风声紧,小心点。”“上面盯得死,别硬碰硬。”“王建业的事,水太浑了。”
他一条也没回。这些信息本身,就是最清晰的信号——整个系统都在对他关上大门。
回到租住的公寓,方远将纸箱扔在角落,颓然倒在沙发上。愤怒、屈辱、还有更深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淹没。他闭上眼睛,王建业那张恐惧而绝望的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心脏病?一个前一天还在和他谈判,精神虽紧张但身体并无异状的人,第二天就突发心脏病死亡?
他猛地坐起身,拿出手机。王建业的死讯是内部通报的,细节不多。他尝试联系市局相熟的法医朋友,电话响了几声被挂断,再打过去,已是关机。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打开电脑,想通过网络搜索王建业的相关新闻,却发现所有关于王建业死因的报道都极其简略,口径统一:“突发疾病,抢救无效”。
方远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输入了一个名字——张明远。那是当年负责林陌尸检的法医。他记得,在最初那份存疑的卷宗里,张法医的签名清晰可见。他尝试搜索张明远的近况,一条不起眼的本地新闻跳了出来:市局资深法医张明远同志,因身体原因,已于上周提前退休。
上周?方远的心猛地一沉。王建业是昨天死的!他立刻拨通了市局另一个朋友的电话,这次接通了。
“老刘,张法医怎么回事?真退休了?”方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闲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声音压低:“方检?你怎么还打听这个?张法医……唉,别提了,前两天在家擦窗户,不小心从三楼摔下去了,人没了。”
方远握着手机的手瞬间冰凉。又一个!张明远也“意外”身亡了!就在他可能被重新调查之前!
“什么时候的事?”他追问,声音有些发颤。
“就……就前天晚上。”老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方检,听我一句劝,你的事……别查了。有些人,惹不起。”说完,电话被匆匆挂断。
前天晚上!方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窜上来。王建业昨天死,张法医前天“意外”坠楼!这根本不是巧合,这是一场精准的定点清除!所有可能威胁到周世明的人,都在被迅速、无声地抹去!而他方远,就是名单上的下一个!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几乎将他撕裂。他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踱步。对手的力量远超他的想象,不仅掌控着权力,更掌控着生杀予夺的规则!他该怎么办?坐以待毙?还是……
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短促的两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方远瞬间警觉起来,全身肌肉绷紧。他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望去。门外站着的,竟然是实习生苏雯!她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恐惧,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普通的文件袋,正不安地左右张望。
方远迅速打开门,一把将她拉进来,随即反锁。
“你怎么来了?这里很危险!”方远压低声音,语气严厉。
苏雯被他拉得一个趔趄,文件袋差点掉在地上。她喘着气,眼圈泛红:“方……方老师,我……我偷偷复制的……”她颤抖着手,将文件袋塞给方远,“是……是林记者案的部分原始通讯记录备份……技术科那边……有删除日志的痕迹……指向……指向……”
她的话没说完,但方远已经明白了。指向周世明!这就是林陌死前通话记录被人为删除的铁证!他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有些怯懦的实习生,竟然在如此高压之下,冒着巨大的风险给他送来了这个!
“你……”方远看着手中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文件袋,又看着苏雯惊恐未定的脸,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感激?担忧?还是更深的愧疚?把她卷进来,无异于将她推入火坑。
“你快走!”方远当机立断,“这东西我收下了,你立刻离开,就当没来过!记住,对谁都不要说!”
苏雯用力点头,转身就要去开门。
突然,方远口袋里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不是来电,而是他安装在公寓楼道隐蔽角落的简易监控APP发出的入侵警报!屏幕上,三个穿着黑色夹克、戴着鸭舌帽的彪形大汉,正粗暴地撬着他楼下单元的门锁!目标明确,动作迅猛!
“不好!”方远脸色剧变,一把拉住已经拧开门把手的苏雯,“他们来了!走这边!”他拽着苏雯冲向阳台。这里是三楼,楼下是小区绿化带。方远飞快地打开阳台窗户,指着旁边紧挨着的、通往隔壁单元天台的狭窄维修通道:“爬过去!快!”
苏雯吓得面无血色,但求生的本能让她手脚并用地翻过阳台栏杆,颤抖着踩上那条仅容一脚宽的通道边缘。
“别往下看!抓紧!”方远在她身后低吼,同时迅速将那个文件袋塞进自己外套内侧口袋。
就在苏雯刚刚爬到隔壁单元天台边缘时,他们身后公寓的大门传来一声巨响——被暴力撞开了!
方远猛地回头,只见三个黑影已经冲进了客厅,目光瞬间锁定了阳台上的他!
“抓住他!”为首一人低喝。
方远毫不犹豫,纵身翻过栏杆,也踏上了那条危险的通道。他刚站稳,就听到身后传来苏雯一声短促的惊叫!
他猛地扭头,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隔壁单元的天台上,不知何时也出现了两个同样装束的男人!其中一个已经死死抓住了苏雯的胳膊,正粗暴地将她往楼下拖!苏雯拼命挣扎,文件袋掉落在天台上,被另一个男人一脚踩住!
“雯雯!”方远目眦欲裂,下意识就想冲过去。
“别管我!快跑!”苏雯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里充满了绝望,“证据!方老师!证据!”
抓住她的男人用手帕猛地捂住了她的口鼻,苏雯的挣扎瞬间变得无力,身体软了下去。另一个男人捡起地上的文件袋,冷冷地瞥了通道这边的方远一眼,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方远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看着苏雯像破布娃娃一样被拖走,看着那份用她安危换来的证据落入敌手,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他想冲过去,但狭窄的通道和楼下虎视眈眈的追兵断绝了他任何救援的可能。
“走!”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同时一股大力将他猛地向后一拉。
方远踉跄着回头,看到一张布满皱纹、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脸——是老检察官李国忠!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方远身后的通道上。
“李老?”方远惊愕万分。
“别废话!跳!”李国忠指着楼下绿化带里一处茂密的冬青丛,语气不容置疑,“快!”
身后的追兵已经踏上通道,脚步声急促逼近。
方远看了一眼苏雯消失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楼下,牙关紧咬,纵身一跃!身体砸进冬青丛的瞬间,枝叶断裂的声响和剧烈的疼痛同时传来。他顾不上许多,连滚带爬地钻出树丛,头也不回地冲向小区后门。
身后,隐约传来李国忠苍老却带着某种威慑力的声音:“干什么的?我是检察院的!你们……”
声音很快被甩在身后。方远冲出后门,混入街道上的人流,心脏狂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不敢停留,不敢回头,只是机械地向前奔跑,直到拐进一条阴暗无人的小巷深处,才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
汗水混着灰尘流进眼睛,火辣辣地疼。他摊开手,掌心被冬青的断枝划破,渗出血珠。但这点疼痛,远不及心头万分之一。
苏雯被抓走了。用命换来的证据被抢走了。李国忠……他怎么样了?
巨大的挫败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何等庞大而黑暗的机器。它碾碎证据,抹杀证人,操控规则,甚至能轻易地让一个检察官停职,让一个实习生消失。
他抬起头,望向小巷尽头那一线灰暗的天空。就在这绝望的深渊边缘,李国忠最后那句低沉而充满警示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方远,这潭水……比你想象的深得多。”
第六章 堕落计划
巷子里的阴冷像蛇一样缠绕着方远,渗进骨髓。背靠着粗糙冰冷的砖墙,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汗水混着灰尘,刺痛了被冬青划伤的眼角。掌心那道渗血的伤口,远不及心头被撕裂的万分之一痛楚。
苏雯惊恐绝望的脸,文件袋被踩在脚下的画面,李国忠那声苍老的断喝……像破碎的玻璃渣,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对手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张无形又无处不在的巨网,轻易就能碾碎证据,抹杀证人,甚至让一个检察官停职,让一个活生生的实习生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国忠那句“这潭水……比你想象的深得多”,此刻才显出它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分量。
恐惧如同冰水,浇灭了他最初的愤怒。他像被抽干了力气,顺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头顶那一线灰暗的天空,仿佛是他此刻人生的全部写照。等死吗?像王建业,像张法医那样,在某一天“意外”身亡?或者像苏雯,无声无息地消失?
不!
一个声音在心底嘶吼,微弱却尖锐。坐以待毙,只会让苏雯的牺牲、李国忠的挺身而出变得毫无意义!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
常规的路,已经被彻底堵死。检举?证据呢?证人呢?连他自己都成了被调查的对象。求助?整个系统都在对他关上大门。他环顾四周,阴暗的小巷如同一个巨大的隐喻——他已被逼入绝境。
绝境……往往意味着别无选择。
一个念头,带着毒蛇般的冰冷和诱惑,悄然爬上心头。既然正道不通,既然对手盘踞在权力的阴影里,用规则杀人……那么,只有进入那片阴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才能看清真相,才能找到反击的机会,才能……救出苏雯!
伪装受贿。接近周世明的心腹——市司法局副局长赵东来。
这个念头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受贿?这两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职业信仰上。他想起自己刚穿上检察官制服时的誓言,想起那本翻烂了的《刑法学》。可如今,誓言成了枷锁,信仰成了弱点。王建业的死,张法医的坠楼,苏雯的被抓……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嘲笑他的坚持有多么天真可笑。
“活下去……才有机会翻盘。”他低声对自己说,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这不再是单纯的调查,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为了苏雯,为了那些枉死的人,也为了……他自己心中那点尚未完全熄灭的火焰。
他必须找到赵东来。这个周世明在司法行政系统的代言人,手握实权,是周世明集团运作的关键一环。接近他,是打入核心的唯一路径。
方远抹了把脸,挣扎着站起来。他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他需要一个安全的落脚点,一个能让他暂时消失的地方。他想起了一个人——徐岩。他的大学同学,现在是《滨江晚报》的记者,为人仗义,且一直对林陌案有所关注。更重要的是,徐岩的住处相对偏僻,知道的人不多。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巷口,确认无人跟踪后,迅速混入人流。他不敢打车,不敢使用电子支付,只能步行,在城市的脉络中穿行,像一个真正的逃亡者。两个小时后,他敲响了徐岩位于老城区筒子楼的家门。
开门的是徐岩,看到方远狼狈的样子,他大吃一惊:“老方?你怎么……”
“进去说。”方远闪身而入,反手关上门。
简陋的客厅里,方远简单讲述了停职、被举报、苏雯被抓以及李国忠相助逃脱的经过。徐岩听得脸色发白,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这帮混蛋!简直无法无天!”徐岩低吼,“苏雯呢?李老呢?”
“不知道。”方远的声音低沉,“苏雯在他们手里,李老……凶多吉少。徐岩,我需要你帮我。”
“你说!”
“第一,帮我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我不能连累你太久。第二,帮我查一个人,市司法局副局长赵东来。他所有的公开信息,尤其是……他可能存在的‘爱好’和‘弱点’。”
徐岩立刻明白了方远的意图,眼神变得复杂:“老方,你……你要走那条路?”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方远苦笑,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孤注一掷的狠厉,“只有靠近他们,才能拿到扳倒他们的东西。我需要一个‘敲门砖’。”
徐岩沉默片刻,用力拍了拍方远的肩膀:“我明白了。地方我有,是我乡下老家一个废弃的果园小屋,绝对安全。赵东来的资料,我尽快给你。”
三天后,方远藏身在果园小屋的土炕上,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仔细翻阅徐岩送来的资料。赵东来,五十二岁,主管律师管理和司法鉴定工作,表面清廉,但坊间传闻其酷爱收藏名家字画,尤其对近现代某位大师的作品情有独钟。其子赵鹏,经营一家艺术品投资公司,被怀疑是赵东来洗钱和收受“雅贿”的白手套。
“字画……”方远的手指敲击着资料。他需要一个接近赵东来,并且能引起他兴趣的“由头”。
机会来得比预想的快。两天后,徐岩带来一个消息:赵东来下周将在市文化中心出席一个书画慈善拍卖晚宴的开幕式。
“这是混进去的最好机会。”徐岩说,“我弄到了两张媒体邀请函。”
拍卖晚宴当晚,文化中心灯火辉煌,名流云集。方远穿着徐岩给他准备的、略显宽大的西装,戴着黑框眼镜,伪装成《滨江晚报》的实习摄影记者,混在媒体区。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牢牢锁定在主席台上正与人谈笑风生的赵东来身上。赵东来身材微胖,笑容和煦,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丝毫看不出资料里描述的贪婪。
开幕式结束,进入自由交流环节。方远端着酒杯,不动声色地靠近赵东来所在的圈子。他听到赵东来正对着一幅展出的仿古山水画点评,言语间流露出对真迹的向往。
“可惜啊,张大千的《秋山图》真迹,可遇不可求。”赵东来感叹道,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方远知道,时机到了。他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略显紧张的笑容,凑上前去:“赵局长,您好。我是《滨江晚报》的小方。”
赵东来被打断,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和煦的笑容:“哦?晚报的记者同志,你好。”
“刚才听您提到《秋山图》,”方远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一丝神秘,“真是巧了。我……我家里长辈早年倒是收藏过一幅,据说是……嗯,有点来历的。”他故意说得含糊其辞,留足了想象空间。
赵东来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记者”,笑容更深了几分,带着探究的意味:“哦?是吗?那可真是不简单啊。不知道令尊是?”
“家父早年在南方做些小生意,已经过世多年了。”方远垂下眼睑,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伤,“那幅画……一直收着,也没人懂欣赏。今天听您这么一说,才知道可能是好东西。”
“呵呵,收藏讲究缘分。”赵东来拍了拍方远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年轻人,有机会可以带来让我这个半吊子爱好者掌掌眼嘛。对了,留个联系方式?”
方远心中一定,知道鱼饵已经被咬住。他连忙报出一个徐岩为他准备的、无法追踪的一次性号码。
几天后,方远接到了那个号码打来的电话,是一个自称赵局长秘书的男人,语气客气但不容置疑:“方先生吗?赵局长想欣赏一下您提到的那幅画,明天下午三点,静雅茶舍‘听松阁’,方便吗?”
“方便,我一定准时到。”方远放下电话,手心全是汗。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开始了。他根本没有张大千的真迹。他只有徐岩费尽心思弄来的一幅高仿,以及一个精心编造的、关于“家传”的故事。他要赌的,是赵东来的贪婪和对自己眼力的自信。
静雅茶舍环境清幽,“听松阁”更是僻静。方远带着那幅卷轴走进包厢时,赵东来已经坐在主位,慢悠悠地品着茶。旁边还坐着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人,眼神精明,是赵东来的儿子赵鹏。
“赵局长,赵总。”方远恭敬地打招呼。
“小方来了,坐。”赵东来笑容满面,目光却第一时间落在了方远手中的卷轴上,“东西带来了?”
方远小心翼翼地将卷轴放在桌上,缓缓展开。画作笔力雄浑,墨色淋漓,落款印章一应俱全,几乎可以乱真。赵东来和赵鹏立刻凑上前,仔细端详,眼神专注。
“嗯……笔意苍劲,墨韵十足……”赵东来一边看,一边点头,手指轻轻拂过画面,“这纸张,这印泥……年代感是有的。”
赵鹏则拿出放大镜,对着落款和印章反复查看,又拿出手机对比着什么。包厢里一片寂静,只有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方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编造的故事经不起专业鉴定,一旦被识破,后果不堪设想。
几分钟后,赵鹏放下放大镜,对赵东来微微点了点头。
赵东来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他直起身,看着方远:“小方啊,这幅画……确实不错。令尊好眼光啊!不知道……你有没有出手的打算?”
方远心中巨石落地,脸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赵局长,这是家父留下的念想……不过,既然您这么喜欢,而且也是懂画之人……我……”他欲言又止。
“我明白,割爱嘛,总是不舍的。”赵东来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这样,小方,你开个价。放心,我赵东来从不亏待朋友。”
朋友?方远心中冷笑。他报出了一个远低于市场估价、但又足够让赵东来觉得捡了大便宜的数字。
“好!爽快!”赵东来一拍桌子,显得很高兴,“小鹏,你安排一下,把钱打到小方账上。小方啊,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在滨江,我赵某人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交易完成,气氛顿时“融洽”起来。赵东来开始询问方远在晚报的工作情况,言语间带着长辈式的关怀。方远小心应对,编造着实习记者的日常。就在他以为这次会面即将顺利结束时,赵东来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微皱,起身走到窗边接听。方远隐约听到几个词:“……现场?……严重吗?……家属闹了?……知道了,我马上处理。”
挂断电话,赵东来回过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的凝重。他看向方远,又看了看赵鹏,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小方,”赵东来忽然开口,语气变得严肃,“既然你现在是‘自己人’了,有件事,正好需要人手处理一下。”
方远心中一凛:“赵局长您吩咐。”
“城西开发区那边,刚出了个交通事故。”赵东来语速很快,“肇事的是……我一个朋友的儿子,年轻人喝了点酒,不小心撞了人。人……没了。”
方远的心猛地一沉。
“本来嘛,按程序走,该赔钱赔钱,该坐牢坐牢。”赵东来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但是,我这个朋友,就这一个儿子,而且……他身份比较敏感,这事要是闹大了,影响很不好。交警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初步认定是意外。但现在死者家属情绪激动,堵在事故现场不肯走,还叫来了几个记者。”
他盯着方远:“你,现在还是晚报的‘记者’。我需要你立刻去现场,以记者的身份介入,安抚家属,引导一下舆论方向。重点是,淡化酒驾情节,强调这是一起不幸的意外。明白吗?”
方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瞬间明白了赵东来的用意——这是投名状!用一次昧着良心的掩盖,来换取更深的信任!他下意识地想拒绝,想怒吼,但苏雯苍白惊恐的脸庞瞬间浮现在眼前。
他喉咙发干,几乎说不出话。包厢里死一般的寂静,赵东来和赵鹏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
“……明白。”方远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我这就去。”
“很好。”赵东来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但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小鹏,你开车送小方过去,协助他处理。记住,要‘处理’干净。”
去往事故现场的路上,方远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胃里一阵阵翻搅。赵鹏开着车,语气轻松地交代着注意事项:“死者是个送外卖的,外地人,家属就老婆和一个五岁的孩子,刚接到通知赶过来。你到了就亮记者证,说接到群众反映来了解情况。交警那边会配合你,咬死是意外,是死者骑车违规。家属要是闹,你就说会如实报道,但暗示他们闹也没用,不如多争取点赔偿……”
方远沉默地听着,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渗出温热的液体,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深渊,脚下踩着的,是良知和职业操守的碎片。
事故现场一片狼藉。警戒线外围满了人,几个交警正在维持秩序。警戒线内,一辆车头严重变形的黑色跑车旁,倒着一辆扭曲的电动车,地上还有一滩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迹。一个穿着外卖制服、满脸泪痕的年轻女人瘫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懵懂无知、正茫然四顾的小男孩。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像刀子一样剐着方远的耳膜。
“我的老公啊!你走了我们娘俩可怎么活啊!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啊!”
“还我爸爸!我要爸爸!”小男孩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也跟着哭喊起来。
几个穿着便服的人(显然是肇事者一方的人)正试图拉扯劝说,但女人死死抱着孩子,哭得几乎晕厥。旁边还有两个拿着手机拍摄的人,像是自媒体。
赵鹏在方远身后推了一把,低声道:“去吧,方‘记者’。”
方远深吸一口气,那浓重的血腥味和汽油味混合着,让他几欲作呕。他掏出那个伪造的记者证,硬着头皮挤进人群,走向那对悲恸欲绝的母子。
“大姐,您好,我是《滨江晚报》的记者方远。”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充满同情,“您节哀……对于您丈夫的不幸遭遇,我们深表遗憾。能跟我说说具体情况吗?”
女人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到记者证,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哭喊道:“记者同志!你要给我们做主啊!我老公他骑得好好的!是那辆车!那辆车开得飞快!撞了他啊!他们……他们还说是我老公的错!天理何在啊!”
方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避开女人绝望的目光,看向旁边一个领头的交警。那交警微不可察地对他点了点头。
“大姐,您的心情我理解。”方远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我刚才也初步了解了一下情况。交警同志这边勘察了现场,初步判断……这可能是一起交通意外。肇事司机当时……可能也有些操作不当。当然,具体责任认定还需要进一步调查。”
他刻意模糊了“酒驾”,强调了“意外”和“操作不当”。
“意外?”女人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愤怒,“我老公人都没了!你跟我说意外?他们有钱人开车撞死人就是意外?我们穷人的命就不是命吗?!”她的声音尖锐,引来周围人群一阵骚动。
方远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当众抽了一记耳光。他艰难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大姐,您冷静点。法律会给出公正的裁决。现在最重要的是处理好您丈夫的后事,照顾好孩子。关于赔偿方面……”
“我不要钱!我要公道!我要那个撞死人的混蛋坐牢!”女人歇斯底里地哭喊。
“对!要坐牢!”围观人群中有人附和。
场面眼看又要失控。赵鹏在后面咳嗽了一声。
方远咬紧牙关,几乎是凭着本能,压低声音对女人说:“大姐,听我一句劝。胳膊拧不过大腿……肇事者……背景很深。您这样闹下去,除了把自己和孩子拖垮,不会有结果的。不如……争取一个合理的赔偿,让孩子以后的生活有保障。这才是……对您丈夫最好的交代。”
他说出这番话时,感觉自己灵魂的一部分正在死去。他能清晰地看到女人眼中那最后一点希望之光,在他残忍而“现实”的劝说下,一点点熄灭,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绝望。她不再哭喊,只是紧紧抱着孩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那滩血迹,身体微微颤抖着。
方远不敢再看她,也不敢看那个懵懂的孩子。他站起身,对交警和赵鹏那边点了点头,示意“安抚”工作完成。然后,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现场,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悲伤和愤怒远远抛开。
回到赵鹏的车上,方远靠在椅背上,紧闭双眼。车窗外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地闪过,映照着他毫无血色的脸。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干得不错,方‘记者’。”赵鹏发动车子,语气带着一丝赞赏和轻佻,“赵局说了,这事算你头功。以后,大家就是真正的‘自己人’了。”
方远没有回应。他只觉得冷,刺骨的冷。他摇下车窗,让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却吹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名为“污点”的巨石。为了接近黑暗,他亲手将自己推入了更深的黑暗。这条路才刚刚开始,而脚下,已是尸骨累累。
第七章 暗流涌动
引擎的轰鸣声在耳边持续低吼,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灯光如同流淌的颜料,在方远空洞的瞳孔里涂抹出扭曲的光斑。他靠在副驾驶冰凉的皮质座椅上,紧闭双眼,却无法隔绝那对母子绝望的哭喊——年轻女人空洞死寂的眼神,孩子懵懂无知的脸庞,还有地上那滩刺目的暗红,像烙印般刻在他的视网膜上。胃里翻搅的恶心感并未因冷风的灌入而平息,反而在赵鹏那句轻飘飘的“自己人”之后,化作一股腥甜直冲喉头。
“自己人……”方远在心底无声咀嚼着这三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淬毒的针,扎在早已千疮百孔的良知上。他感到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污秽感,正从内里将他缓慢吞噬。
“感觉怎么样?”赵鹏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打破了车厢里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瞥了一眼脸色惨白、额头渗出细密冷汗的方远,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第一次干这种事,不适应很正常。不过,方‘记者’,你得习惯。在这个位置上,想往上走,想办成事,有些东西就得学会视而不见,有些手……就得弄脏。”
方远没有睁眼,只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他怕一开口,就会控制不住呕吐出来。
赵鹏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刚才那点小事,不过是开胃菜。赵局对你今天的表现很满意,所以,决定让你接触点核心的东西。”
方远的心猛地一缩,强行压下翻腾的胃液,缓缓睁开眼,看向赵鹏。窗外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听说过‘司法掮客’吗?”赵鹏的语气变得低沉而神秘。
方远摇头,眼神里适时地流露出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
“呵,简单说,就是专门在司法系统里穿针引线的人。”赵鹏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比划着,“法官、检察官、律师、鉴定机构……甚至看守所、监狱,各个环节都有我们的人。这些人,就是我们精心搭建的‘通道’。客户有需求——比如想轻判、想取保、想翻案、想销毁不利证据——找到我们,我们通过‘通道’,把需求精准地传递到能办成事的关键节点,然后……按规矩收费。”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方远一眼:“你现在,就是这条‘通道’上,属于我们检察院这一环的新节点。明白你的价值了吗,方‘记者’?不,现在该叫你方‘掮客’了。”
方远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之前猜测过周世明集团的能量,但没想到其运作已如此系统化、产业化,俨然一个寄生在司法肌体上的庞大暗网。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容:“赵总,我……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全靠您和赵局提携。”
“不懂没关系,慢慢学。”赵鹏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带着一种掌控的意味,“明天上午九点,到鹏程艺术投资公司找我。有笔‘业务’需要你去对接一下,正好练练手。”
车子最终在一个僻静的路口停下。方远推开车门,夜风裹挟着寒意扑面而来,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他脚步虚浮地走向自己临时租住的、位于老城区边缘的破旧公寓楼,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回到那间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的狭小房间,方远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黑暗中,他大口喘息着,仿佛刚从溺水的深渊挣扎上岸。口袋里,一个硬物硌了他一下。他摸索着掏出来,是苏雯送给他的那支旧钢笔——在他停职那天,她偷偷塞进他口袋的,说是“幸运钢笔”。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微微一颤。他紧紧攥住钢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苏雯……她现在怎么样了?李国忠老检察官呢?他们还活着吗?巨大的担忧和负罪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为了打入敌人内部,手上已经沾了洗不掉的污秽,可苏雯和李老,却因为他身陷囹圄,生死未卜。
“活下去……才有机会翻盘……”他再次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这不再是自我安慰,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自我催眠。他必须尽快拿到足以扳倒周世明、赵东来的铁证,否则,所有的牺牲都将毫无意义。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那个用于“业务”联系的、赵鹏给他的新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方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却没有立刻说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刻意压低、带着金属摩擦般沙哑的男声,语速极快,没有任何寒暄:“方远?听着,苏雯,明天下午三点,城南‘老地方’咖啡馆后巷。一个人来。记住,别耍花样,也别告诉任何人。否则,下次你收到的,就不会是电话了。”
“苏雯她……”方远急切地开口,想问苏雯是否安全。
“嘟…嘟…嘟…”对方已经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只留下一串忙音。
方远握着手机,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对方知道他的名字,知道苏雯,甚至知道用这种方式联系他!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方对他的行踪、甚至他新换的联系方式都了如指掌!他自以为隐秘的行动,在对方眼中或许如同透明!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但同时,一股更强烈的愤怒和决心也随之燃起。苏雯有消息了!虽然是被威胁,但至少证明她还活着!他必须去!无论那里是龙潭还是虎穴!
第二天上午九点,方远准时出现在鹏程艺术投资公司。这是一家位于市中心高档写字楼的公司,装修奢华,前台小姐妆容精致,一切看起来都光鲜亮丽,与“司法掮客”的黑暗勾当形成刺眼的对比。
赵鹏的办公室宽敞气派,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街景。他正悠闲地喝着咖啡,见方远进来,随意地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昨晚休息得怎么样?”
“还好,谢谢赵总关心。”方远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
“嗯。”赵鹏放下咖啡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薄薄的文件袋,推到方远面前,“今天你的任务很简单。这里面是一个案子的基本情况和客户的需求。客户姓吴,是个搞工程的老板,他儿子因为打架斗殴致人轻伤被刑拘了,案子现在在城西区检察院审查起诉阶段。客户的要求很明确——不起诉,或者最差也得弄个缓刑。”
方远拿起文件袋,手指有些僵硬。他打开看了看,里面是几页打印的材料,包括嫌疑人基本信息、案情简述(明显经过淡化处理),以及一个联系方式。
“这……赵总,我刚接触,具体该怎么做?”方远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
“很简单。”赵鹏身体前倾,压低声音,“你以律师助理或者顾问的身份,去一趟城西区检察院,找公诉科一个叫孙海明的检察官。他是我们的人。你把这个文件袋给他,什么都别说,他自然明白该怎么做。客户那边,我会安排人对接后续的‘费用’问题。明白了吗?”
“明白了。”方远点头,将文件袋小心收好。他心中却是一片冰冷。这就是“司法掮客”的运作方式?如此直接,如此明目张胆!一个文件袋,就能让一个本应提起公诉的案件悄无声息地消失或减轻?
“去吧,动作利索点。”赵鹏挥挥手,“下午我还有事,就不留你了。记住,嘴严一点。”
离开鹏程公司,方远没有立刻去城西区检察院。他先找了一个僻静的公共电话亭,拨通了徐岩的号码。
“老徐,是我。”方远的声音压得很低,“有苏雯的消息了。对方让我今天下午三点,一个人去城南‘老地方’咖啡馆后巷。”
电话那头,徐岩倒吸一口凉气:“城南?那地方鱼龙混杂!老方,这摆明了是陷阱!你不能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我知道危险。”方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但苏雯在他们手上,我必须去。徐岩,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你说!”
“我手里……有一段录音。”方远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是在耳语,“是昨天在静雅茶舍,赵东来父子让我去处理那起交通事故时,我偷偷录下的。虽然关键部分有些模糊,但足以证明他们意图掩盖酒驾、操纵司法。”
徐岩的声音瞬间凝重起来:“你……你录下来了?老天!这太重要了!”
“对。”方远深吸一口气,“原件我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我给你一个地址,是我乡下老屋的灶台下面,用油纸包着埋着的。你下午,在我去见那帮人的时候,想办法去取出来。然后……立刻离开滨江!找个安全的地方,把这段录音备份,藏好!除非我主动联系你,或者我……出了事,否则绝不要拿出来!”
“老方!”徐岩急了,“你要干什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你……”
“听着,徐岩!”方远打断他,语气急促而坚定,“我现在是走在刀尖上,随时可能暴露。这段录音是我们目前唯一的铁证!交给你,是最后的保险!如果我今天下午……没能回来,或者之后失联了,你就想办法,通过你在媒体圈的关系,把这段录音曝光出去!记住,一定要确保自身安全!这比什么都重要!”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才传来徐岩沉重而沙哑的声音:“……我明白了。地址给我。老方……你他妈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
方远报出一个地址,然后迅速挂断了电话。他靠在电话亭冰凉的玻璃上,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录音交给徐岩,是他能想到的最稳妥的后手。现在,他必须去完成赵鹏的任务,扮演好“掮客”的角色,同时,为下午那场吉凶未卜的会面做好准备。
城西区检察院,方远很容易就找到了公诉科的孙海明检察官。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面相和善的中年男人,看到方远递过来的文件袋,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眼神快速扫过方远的脸,然后不动声色地将文件袋收进了抽屉最底层。
“知道了。”孙海明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收到一份普通的案卷材料,“告诉赵总,我会处理。”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却完成了一次赤裸裸的权钱交易。方远走出检察院大门,阳光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这庄严的国徽之下,阴影无处不在。
下午两点五十分,方远提前十分钟来到了城南的“老地方”咖啡馆。这里位于一片待拆迁的老街区,环境嘈杂,人流复杂。他绕到咖啡馆后面狭窄、堆满杂物的后巷,空气中弥漫着垃圾和潮湿的霉味。
他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心跳如擂鼓。巷子两头都有人影晃动,显然对方做了布置。
三点整,巷子深处一扇不起眼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两个穿着黑色夹克、身材魁梧的男人走了出来,一左一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方远。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被他们半推半搡地带了出来。
是苏雯!
方远的瞳孔骤然收缩。苏雯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原本灵动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带着深深的恐惧和疲惫。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嘴上贴着胶带。看到方远,她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眼中瞬间涌上泪水,发出“呜呜”的声音。
“苏雯!”方远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
“站住!”左边的黑衣男人厉声喝道,同时伸手按住了挣扎的苏雯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她痛得皱紧了眉头。
右边那个脸上有一道疤的男人走上前几步,冷冷地盯着方远:“方检察官,哦不,现在该叫你方‘掮客’了?人,我们给你带来了。活蹦乱跳的,没少一根头发。”
方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死死锁住苏雯,确认她除了精神萎靡外,似乎没有明显的外伤。他转向刀疤脸:“你们想怎么样?”
“很简单。”刀疤脸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带句话给你背后的人。苏小姐在我们这里‘做客’期间,我们聊得很‘愉快’。她告诉我们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你方检察官,似乎对五年前那个女记者的案子,特别上心?”
方远的心猛地一沉。对方果然在试探!他们抓苏雯,不仅仅是为了威胁他,更是想从苏雯口中挖出关于林陌案的线索!
“不过呢,”刀疤脸话锋一转,“我们老大说了,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你现在是赵局那边的人,过去的事情,我们可以暂时不提。但是——”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威胁:“管好你自己,也管好你身边的人!别再碰不该碰的东西!别再查不该查的案子!这次是警告,下次……就不会这么客气了!苏小姐的命,还有你自己的命,都攥在你自己手里!明白吗?”
方远看着苏雯惊恐无助的眼神,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明白。”
“很好。”刀疤脸满意地点点头,对同伴使了个眼色。
按住苏雯的男人粗暴地撕掉她嘴上的胶带,又解开了她手腕的束缚。苏雯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被方远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
“滚吧。”刀疤脸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记住我说的话。”
方远紧紧搀扶着浑身发抖、几乎无法站立的苏雯,深深地看了一眼刀疤脸和他身后的铁门,然后一言不发,扶着苏雯,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出了这条充满恶臭和威胁的后巷。
阳光重新洒在身上,苏雯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方远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方远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心中的怒火和寒意交织翻腾。警告?这不仅仅是警告,这是赤裸裸的宣战!对方已经明确知道他在调查林陌案,并且不惜用苏雯的性命来阻止他!
他抬起头,望向城市灰蒙蒙的天空。这场战争,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他必须更快,更狠,在敌人彻底扼杀他之前,找到那足以致命的证据。徐岩……希望他已经安全拿到了那份录音。那是他手中,唯一能照亮这无边黑暗的火种了。
第八章 身份危机
方远半搀半抱着苏雯,跌跌撞撞地穿过城南老街区嘈杂的人群。苏雯的身体轻得像一片落叶,每一次颤抖都传递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她的手指死死抓住方远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肤,仿佛一松手就会坠入无底深渊。阳光刺眼,却驱不散方远心头的阴霾。刀疤脸的警告在耳边回响——“管好你自己,也管好你身边的人!”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扎进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他不敢带苏雯回自己那间危机四伏的出租屋,也不敢去任何可能被监控的酒店。最终,他拦下一辆破旧的出租车,报出一个远离市中心的地址——徐岩在城郊一处老旧居民楼里闲置的安全屋。车子在坑洼的路面上颠簸前行,苏雯蜷缩在角落,头抵着冰凉的车窗,无声的泪水沿着苍白脸颊滑落。方远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她单薄的身体,她能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和掌心渗出的冷汗。
“他们……问了很多关于你的事……”苏雯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问我你停职后去了哪里……见过谁……还……还反复追问林陌的案子……问我知不知道你手里有什么证据……”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剧烈颤抖起来,“我不说……他们就……就用电击棒……威胁要……”
方远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僵硬而笨拙。“都过去了,苏雯,都过去了。”他低声安抚,声音却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他不敢告诉她,她的坚持可能已经暴露了他对林陌案的执着,更不敢去想周世明集团接下来会如何利用这一点。出租车在沉默中驶入一片灰扑扑的居民区,最终停在一栋墙皮剥落的六层楼下。
安全屋狭小而简陋,只有基本的家具,布满灰尘。方远将苏雯安顿在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沙发上,给她倒了杯温水。看着她小口啜饮,惊魂未定的眼神依旧涣散,他强压下翻腾的焦虑。徐岩!他必须确认徐岩是否安全取到了录音!那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他走到窗边,用那个“业务”手机拨通了徐岩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而单调的忙音。一次,两次,三次……无人接听。方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换用另一个预付费的备用手机再打,结果依旧。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脊椎。徐岩做事向来谨慎,约定好今天下午去取录音,不可能不接电话!难道……对方不仅警告了他,还同时对徐岩下手了?
就在这时,方远口袋里的“业务”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赵鹏”的名字。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换上一种近乎谄媚的恭敬语气:“赵总?”
“方远,在哪呢?”赵鹏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地随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苏小姐……接回来了?没缺胳膊少腿吧?”
“接回来了,赵总,谢谢您关心。”方远瞥了一眼沙发上蜷缩的苏雯,努力让声音平稳,“受了点惊吓,没什么大碍。”
“嗯,那就好。”赵鹏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既然人没事了,就别耽误正事。明天一早,八点半,准时到我办公室。有件‘急事’需要你处理。记住,别迟到。”电话干脆利落地挂断,没有给方远任何询问细节的机会。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赵鹏的“急事”,在这个节骨眼上,绝不会是什么好事。这更像是一次测试,一次周世明集团对他忠诚度的终极考验!方远攥紧了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回头看向苏雯,她不知何时已经疲惫地昏睡过去,眉头依旧紧锁。他轻轻给她盖上毯子,自己则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一夜无眠,黑暗中只有窗外偶尔驶过的车灯,在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投下短暂而诡异的光影。
第二天清晨,方远将所剩无几的现金和一把小刀塞进苏雯手中,叮嘱她无论如何不要出门,不要给任何人开门。他最后看了一眼她苍白而脆弱的脸,转身离开了安全屋。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走向的不是办公室,而是刑场。
鹏程艺术投资公司里,气氛比往日更加压抑。前台小姐的笑容僵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赵鹏的办公室门虚掩着,方远敲了敲门。
“进来。”赵鹏的声音传来。
推门进去,方远发现办公室里不止赵鹏一人。一个穿着深色西装、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窗,负手而立。阳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充满压迫感的轮廓。方远的心猛地一沉——周世明!滨江市检察院检察长!这个他追查了数月的幕后黑手,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出现在他面前!
赵鹏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脸上带着一种玩味的笑容,指了指旁边的沙发:“方远,坐。这位不用我介绍了吧?周检察长今天特意过来,想看看我们新加入的‘骨干’。”
周世明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方远脸上缓缓扫过。那眼神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深不可测的探究。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无形的威压让办公室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方远最近表现不错,赵局和我都很满意。”赵鹏笑着打破沉默,但眼神却紧紧盯着方远,“特别是昨天处理城西区那个小案子,干净利落。孙海明那边反馈很好。”
方远强迫自己挤出一个谦卑的笑容:“都是赵总和赵局栽培,我还有很多要学。”
“嗯,态度不错。”周世明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在这个位置上,光有冲劲不够,关键是要懂得……分寸。”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方远的伪装,直视他灵魂深处隐藏的秘密。
方远感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周世明话里的警告意味再明显不过!他垂下眼睑,避开那锐利的目光:“周检察长教训的是,我一定牢记。”
“很好。”周世明似乎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不再看他,而是转向赵鹏,“那件事,可以交给他去办。正好看看他的‘分寸’把握得如何。”
赵鹏立刻会意,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推到方远面前,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变得严肃起来:“方远,这是周检亲自交代下来的任务。城东区有个案子,一个叫陈国强的商人,涉嫌合同诈骗,金额巨大,性质恶劣。证据链已经非常完整了。”
方远的心跳骤然加速。陈国强?这个名字他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是个口碑不错的小企业家,之前还因为举报同行偷税漏税上过本地新闻。他拿起文件袋,手指有些僵硬。
“你的任务很简单。”赵鹏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今天之内,以代理检察官的身份,在这份起诉书上签字。记住,是‘完整’地签上你的名字。签完字,立刻送到城东区法院立案庭,交给王庭长。他是我们的人,会立刻安排排期开庭。”
方远打开文件袋,抽出里面的起诉书。纸张崭新,散发着油墨的味道。他快速扫过内容,心却一点点沉入冰窟。起诉书指控陈国强虚构工程项目,诈骗多家合作公司款项共计一千八百万元。然而,所谓的“完整证据链”,在他这个前检察官眼中,却充满了刻意拼凑的痕迹——几份关键证词逻辑矛盾,银行流水存在明显的时间断点,甚至有几份所谓受害公司的公章印鉴都显得模糊可疑。这分明是一份精心炮制、用来构陷无辜者的虚假起诉书!
“赵总……这……”方远抬起头,试图从赵鹏脸上找到一丝转圜的余地,“证据方面,似乎还有些细节需要再核实一下?比如这份证词和银行流水的时间对不上……”
“嗯?”赵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变得冰冷,“方远,你是在质疑周检的判断,还是质疑我们收集证据的能力?”他指了指起诉书,“证据链‘完整’,这是周检亲自确认的!你的任务,是签字,是执行!不是让你在这里挑三拣四,扮演正义使者!”
周世明虽然没有说话,但那道冰冷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方远身上,如同实质的枷锁,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方远自己沉重的心跳声。他知道,这绝不仅仅是一份起诉书,这是一份投名状,一份将他彻底绑死在周世明战车上的卖身契!签了,他就成了构陷无辜者的帮凶,再也无法回头!不签?那么他之前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牺牲,包括苏雯刚刚经历的折磨,都将付诸东流!而且,周世明和赵鹏绝不会放过他!
巨大的道德煎熬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仿佛看到陈国强那张可能同样无辜的脸,看到他的家庭因为这份虚假的起诉而支离破碎。他握笔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指尖冰凉。他想起了林陌,想起了张法医,想起了王建业,想起了那个在交通事故中失去丈夫的女人和懵懂的孩子……无数张面孔在他脑海中闪过,最终定格在苏雯苍白脆弱的脸庞上。
活下去……才有机会翻盘……他再次用这句话麻痹自己近乎崩溃的神经。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麻木。他拿起笔,拔掉笔帽,冰凉的金属笔杆硌着他的手指。他强迫自己的手稳定下来,在起诉书末尾“公诉人”一栏,一笔一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方远。两个字写得异常工整,却透着一股沉重的、自我毁灭的气息。
“很好。”赵鹏满意地点点头,一把抽回起诉书,仔细看了看签名,脸上重新露出笑容,“这才对嘛。识时务者为俊杰。去吧,立刻送到城东法院王庭长那里。记住,亲手交给他。”
方远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出鹏程公司的大门。阳光依旧灿烂,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签下名字的那只右手,沾染了永远无法洗刷的污秽。他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城东区法院的地址。车子启动的瞬间,他迫不及待地掏出备用手机,再次拨打徐岩的号码。
依旧是漫长而绝望的忙音。
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他必须立刻去乡下老屋!徐岩可能出事了!录音证据绝不能丢!
一个小时后,方远站在了位于远郊的、荒废已久的乡下老屋前。院墙倾颓,杂草丛生,一片死寂。他绕到屋后,找到那个废弃的土灶台。灶膛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枯叶。他屏住呼吸,伸手进去,在记忆中的位置摸索着。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泥土,他用力向下挖去。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发疯似的将整个灶膛的泥土都翻了一遍,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手臂被粗糙的砖石划出道道血痕。除了冰冷的泥土和碎石,他什么也没找到!徐岩埋下的那个油纸包,不见了!
方远颓然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沾满泥土的双手无力地垂落。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衫。徐岩失联了……唯一的铁证也消失了……而他,刚刚亲手签署了一份构陷无辜者的起诉书!
他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身份暴露的危机如同实质的阴影,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周世明集团的獠牙已经彻底张开,而他,似乎已经失去了最后反击的武器。
第九章 绝地反击
方远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灶膛里翻出的黑泥沾满双手,指甲缝里塞满污垢,手臂上被砖石划破的伤口渗出血珠,混着泥土凝成暗红的痂。徐岩失联了。录音消失了。他亲手签下了那份构陷陈国强的起诉书。天空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就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死在这片荒芜之地。身份暴露的寒意,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后颈。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刺骨的寒意穿透单薄的衣衫,才猛地打了个激灵。不能在这里等死!周世明和赵鹏随时可能发现他的异动,甚至可能已经知道了录音的存在!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离开这片死寂的老屋废墟。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他不敢回城郊的安全屋,那里或许早已被盯上。他拦了一辆过路的农用三轮车,塞给司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让对方把他带到最近的乡镇。
在镇上唯一一家破旧的网吧里,方远用现金买了一个小时的机时。他登录了一个加密的云盘账号——那是他和徐岩约定的最后联络点。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收件箱空空如也。他颤抖着手指,在草稿箱里输入一行字:“岩,录音失踪,我暴露了。你在哪?收到速回!”点击保存。这是他最后的求救信号。
做完这一切,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在油腻的塑料椅上。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他闭上眼,脑海里闪过苏雯苍白脆弱的脸。她现在怎么样了?安全屋真的安全吗?他猛地睁开眼,不行,他必须确认她的安全!
他换了一部新的预付费手机,拨通了安全屋的座机号码。听筒里传来单调的忙音,一遍又一遍。没人接听!方远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他冲出网吧,在街边找到一部公用电话,再次拨打。依旧是忙音。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苏雯出事了!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他必须回去!哪怕那里是龙潭虎穴!方远拦下一辆黑车,报出城郊安全屋的地址。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他狼狈的样子和手臂上的血痕,没多问一句。车子在颠簸的郊区公路上疾驰,方远死死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安全屋所在的居民楼依旧破败安静。方远让司机停在远处,自己绕到楼后,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没有可疑车辆,楼道口也空无一人。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快步走进楼道。楼道里弥漫着灰尘和陈旧的气味。他一步步走上三楼,停在安全屋的防盗门前。门锁完好无损。他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
门开了。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方远瞳孔骤缩。狭小的客厅里一片狼藉。椅子翻倒在地,水杯碎裂,水渍混着暗红的血迹,在地板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污迹。沙发上,他留给苏雯的毯子凌乱地堆着,上面沾着点点血迹。而苏雯,不见了踪影!
“苏雯!”方远的声音嘶哑破碎,冲进屋里。卧室、厨房、卫生间……空无一人!只有打斗的痕迹和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他冲到窗边,楼下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路过的居民,对楼上的变故毫无察觉。
完了!方远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墙壁上,指骨传来钻心的疼痛。周世明!赵鹏!他们不仅拿走了录音,还抓走了苏雯!这是要把他彻底逼上绝路!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业务”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赵鹏”的名字。方远盯着那个名字,眼底的绝望和恐惧瞬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取代。他接通电话,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疲惫:“赵总。”
“方远,在哪呢?”赵鹏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城东法院那边,王庭长说起诉书收到了,效率不错。”
“刚办完事,在外面。”方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赵总有什么指示?”
“指示谈不上。”赵鹏笑了笑,“晚上有个局,在‘云顶会所’老地方。周检也在。你这次表现不错,周检想亲自给你庆功。七点,别迟到。”
庆功?方远心中冷笑。是庆功,还是最后的审判?他几乎可以肯定,苏雯就在他们手上!这顿“庆功宴”,就是为他准备的鸿门宴!
“谢谢赵总,谢谢周检抬爱。”方远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我一定准时到。”
挂断电话,方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愤怒和绝望如同两条毒蛇,在他体内疯狂撕咬。周世明和赵鹏以为他们已经胜券在握,以为他方远已经是一条被拔掉牙齿、只能任人宰割的丧家之犬!他们抓走了苏雯,想用她来彻底控制他,或者,在榨干他最后一点价值后,将他们一起灭口!
不!绝不!
方远猛地站直身体,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反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他冲进卧室,从床板下的夹层里,翻出一个用防水袋层层包裹的旧手机。这是他最后的底牌,一个从未启用过的备用通讯工具。他开机,屏幕亮起。他拨通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传来:“喂?”
“李叔,”方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是我,方远。我需要您的帮助,立刻!马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李国忠的声音变得凝重:“出什么事了?你在哪?”
“苏雯被他们抓走了!就在安全屋!周世明和赵鹏今晚在‘云顶会所’设宴,是鸿门宴!他们手里有苏雯!”方远语速极快,“李叔,您说过,这潭水很深,但现在,我必须跳下去,把水搅浑!我需要您发动您的老部下!我需要证据!能钉死赵鹏的证据!”
“赵鹏?”李国忠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你想怎么做?”
方远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语速飞快:“赵鹏有个致命的把柄!半年前,他儿子赵东来在滨江路酒后飙车,撞死了一个送外卖的骑手!当时处理事故的交警孙海明,是赵鹏的人!他们伪造了现场,把责任推给了一个无辜的卡车司机!我手里……有赵鹏当时亲自打电话给孙海明,指示他篡改事故报告、销毁关键监控的录音片段!”
电话那头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录音?你确定?”
“确定!虽然原件可能被他们拿走了,但我当时留了个心眼,用这个备用手机录下了最关键的那一段!”方远的眼神锐利如刀,“李叔,您的人脉广,我需要您立刻联系您信得过的、还在关键岗位上的老部下!特别是交警队和刑侦支队的!我需要他们今晚配合行动!”
“云顶会所……七点……”李国忠沉吟着,声音陡然变得斩钉截铁,“好!方远,你听着!我马上联系老张和老陈!老张退休前是刑侦支队的副支队长,老陈是交警事故科的老科长!他们手里还有些可靠的人!我会让他们立刻秘密调取滨江路那起事故的所有原始档案和报告!特别是孙海明经手的所有记录!同时,我会让他们安排一支精干的便衣小队,今晚埋伏在云顶会所附近!但是方远,你打算怎么让赵鹏在周世明面前暴露?”
方远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会在酒桌上,用话激他!我会假装不经意提起滨江路那起‘意外’,暗示我知道内情!赵鹏这个人,狂妄自大,最恨别人威胁他,尤其是在周世明面前!只要他情绪失控,亲口说出不该说的话……或者,只要周世明对他产生一丝怀疑!李叔,您的人要准备好,一旦赵鹏露馅,或者我发出信号,立刻冲进去抓人!人赃并获!这是唯一的机会!”
“太冒险了!”李国忠的声音充满担忧,“万一……”
“没有万一了,李叔!”方远打断他,声音带着孤狼般的狠厉,“苏雯在他们手上!录音原件丢了!徐岩生死不明!我已经签了那份该死的起诉书!我无路可退了!要么,今晚把他们送进地狱!要么,我和苏雯一起下地狱!李叔,求您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后,李国忠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好!方远,我信你!我这就去安排!记住,保护好自己!信号……就用你手机拨通我的号码,响一声就挂断!我们的人会立刻行动!”
“谢谢李叔!”方远挂断电话,紧紧攥着那部旧手机,仿佛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他看了一眼时间,下午四点。距离鸿门宴,还有三个小时。
他冲进卫生间,用冷水狠狠搓了把脸,洗掉手臂上的泥污和血迹。他看着镜中那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眼中布满血丝却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男人。他不再是那个追求正义的检察官方远,也不再是那个委曲求全的掮客方远。今晚,他是一个赌上一切的复仇者!
晚上六点五十分,“云顶会所”顶层的豪华包间内,灯火辉煌,气氛却透着一种诡异的凝重。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却冰冷的光芒。周世明坐在主位,面容沉静如水,眼神深邃难测。赵鹏坐在他右手边,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不时与周世明低声交谈几句。方远坐在赵鹏的下首,位置显得有些边缘。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西装,头发也梳理过,但脸色依旧苍白,眼神深处压抑着风暴。
“来,方远,”赵鹏端起酒杯,笑容满面,“今天这第一杯,得敬你!周检亲自给你庆功,这可是天大的面子!以后跟着周检好好干,前途无量!”
方远端起酒杯,站起身,微微躬身:“谢谢周检,谢谢赵总栽培。方远一定竭尽全力。”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暂时压下了心头的悸动。
酒过三巡,气氛似乎热络了一些。赵鹏谈笑风生,周世明偶尔颔首,目光却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方远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方远知道,时机到了。他放下筷子,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赵总,说起来,最近城西区那边好像不太平啊?听说……又出了几起交通事故?”
赵鹏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如常:“哦?是吗?下面人没跟我汇报。交通事故嘛,在所难免。”
“也是。”方远点点头,拿起酒瓶,给赵鹏的酒杯斟满,动作自然流畅,“不过,有些事故……处理起来也挺麻烦的。就像半年前滨江路那起……那个外卖员,死得挺惨的。”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赵鹏,“听说……当时处理事故的孙海明警官,最近好像被内部调查了?不知道是不是跟那起事故有关?”
赵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发白。他死死盯着方远,眼神变得极其危险:“方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孙海明被调查,那是他工作失职,跟滨江路的事故有什么关系?”
包间里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周世明放下了筷子,目光锐利地在方远和赵鹏之间扫视。
方远迎着赵鹏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无辜:“赵总,您别误会。我就是随口一说。毕竟……那起事故当时闹得挺大,家属还来闹过。我这不是担心,万一孙海明那边真查出点什么不该查的,牵扯到不该牵扯的人……比如,当时是谁给他下的命令,让他把责任推给那个卡车司机的?那可就麻烦了。”他刻意加重了“命令”两个字。
“你放屁!”赵鹏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响!他霍然站起,指着方远的鼻子,脸色因为暴怒而涨得通红,“方远!你他妈少在这里阴阳怪气!什么命令?什么卡车司机?那起事故就是意外!意外!懂吗?!孙海明自己工作失误,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
“够了!”周世明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赵鹏的咆哮。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先扫过暴怒失态的赵鹏,最后定格在看似平静实则眼神深处暗流汹涌的方远脸上。“方远,”周世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你似乎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
就在周世明话音落下的瞬间,方远放在桌下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口袋里那部旧手机上按下了重拨键!目标号码——李国忠!
几乎在同一时间!
“砰!”包间厚重的实木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不许动!警察!”
“双手抱头!蹲下!”
数名身着便衣但动作矫健、眼神锐利的警察如同猛虎般冲了进来!黑洞洞的枪口瞬间锁定了包间内的三人!为首一人,正是李国忠电话里提到的“老张”,他目光如电,厉声喝道:“赵鹏!你涉嫌指使他人伪造证据、包庇交通肇事致人死亡案!跟我们走一趟!”
赵鹏脸上的暴怒瞬间化为惊愕和难以置信的恐惧!他下意识地看向周世明:“周检!这……”
周世明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冲进来的警察,又猛地转头看向方远!方远迎着他的目光,缓缓站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和冰冷的决绝。
“周世明检察长,”老张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关于滨江路交通肇事案的调查,以及林陌记者死亡案、张法医坠楼案、王建业死亡案等一系列案件,也请您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周世明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意识到,这绝不仅仅是针对赵鹏!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他整个权力网络的突袭!而引爆这一切的……他的目光再次死死钉在方远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愤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怨毒!
“方远……是你!”周世明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滔天的恨意。
方远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警察上前,给呆若木鸡的赵鹏戴上手铐。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周世明根基深厚,绝不会轻易倒下。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就在警察准备上前控制周世明时,这位检察长突然动了!他猛地将身前的餐桌掀翻!杯盘碗碟、滚烫的汤汁菜肴瞬间飞溅!整个包间一片狼藉!混乱中,周世明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撞开一名试图阻拦他的警察,以惊人的速度冲向包间角落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拦住他!”老张厉声大喝!
但已经晚了!周世明并非要跳窗,他冲到窗边,一拳狠狠砸在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消防报警按钮上!
刺耳的警铃声瞬间响彻整个云顶会所!
与此同时,周世明猛地转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巧却闪着寒光的匕首!他脸上再无半分平日的儒雅沉稳,只剩下疯狂的狰狞和孤注一掷的狠厉!他的目标,不是警察,而是——方远!
“方远!给我陪葬吧!”周世明如同疯虎般扑来!匕首直刺方远心口!
方远瞳孔骤缩!他没想到周世明身上竟然藏着凶器,更没想到他会如此疯狂!距离太近,速度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完全躲闪!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方远只觉得左肩一阵剧痛!冰冷的刀锋撕裂皮肉,深深刺入!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着向后倒去!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半边肩膀!
“方远!”老张目眦欲裂,举枪对准周世明!
周世明一击得手,毫不恋战,猛地拔出匕首,带出一蓬血花!他看也不看倒地的方远,转身就朝混乱的门口冲去!几名警察试图阻拦,却被他用染血的匕首逼退!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老张怒吼着带人追了出去!
包间里只剩下方远和几名留下警戒的警察。方远捂着血流如注的肩膀,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力不从心。
就在这时,一名警察的对讲机里传来急促的呼叫:“张队!张队!目标周世明从后门逃脱!他劫持了一辆车!车上……车上好像还有人质!是个年轻女孩!好像是……苏雯!”
苏雯?!
方远如遭雷击!周世明抓了苏雯!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快!快去救她!别管我!快去!”
第十章 代价与曙光
“苏雯——!”
方远的嘶吼被剧烈的咳嗽打断,鲜血呛进气管,灼烧般的疼痛从撕裂的左肩蔓延至全身。视野里,警灯旋转的红蓝光芒扭曲成模糊的光斑,老张焦急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他徒劳地伸手抓向门口周世明消失的方向,指尖只触到冰冷潮湿的空气和地上飞溅的汤汁油渍。身体的力量随着肩头涌出的温热液体迅速流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老张的声音在混乱中格外清晰,他蹲下身,用力按住方远汩汩冒血的伤口,粗糙的手指沾满了粘稠的血液,“方远!撑住!听见没有!撑住!”
方远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老张脸上,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苏雯……周世明抓走了苏雯!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压过了肉体的剧痛。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染血的手指死死抓住老张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皮肉里。
“车……苏雯……追……”破碎的音节从他齿缝里挤出,带着濒死的绝望。
“放心!已经追了!全市布控!他跑不了!”老张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老刑侦特有的沉稳和力量,“你他妈给我挺住!苏雯还等着你去救!”
方远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朝着无边的黑暗急速坠落。冰冷的地板,刺鼻的血腥味,远处隐约传来的警笛呼啸,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只有苏雯苍白惊恐的脸,在他彻底陷入昏迷前,无比清晰地定格在黑暗的视野里。
……
意识在无边的混沌中沉浮。不知过了多久,尖锐的疼痛如同锥子,再次将方远刺醒。他猛地睁开眼,刺目的白光让他瞬间眯起。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地钻进鼻腔。他躺在移动担架床上,正被推着在医院的走廊里飞速前进。头顶是惨白的天花板和飞速掠过的顶灯。
“伤者醒了!”推车的护士喊道。
一张熟悉而苍老的脸出现在他视野上方,是李国忠。老人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关切和凝重。
“李……叔……”方远的声音嘶哑微弱,“苏雯……周……”
“周世明劫持苏雯,驾车逃窜,在城北高架桥出口被我们逼停。”李国忠语速极快,俯身靠近他耳边,“他负隅顽抗,开枪拒捕,打伤了一名特警。狙击手……被迫击毙了他。苏雯受了惊吓,手臂擦伤,没有大碍,就在隔壁病房。”
周世明……死了?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方远疲惫不堪的心底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随即被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淹没。死了。那个笼罩在他头顶、如同山岳般沉重的阴影,那个将司法玩弄于股掌、视人命如草芥的恶魔,终于死了。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剧痛和眩晕。他闭上眼,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
“证据……”他再次艰难地开口,声音几不可闻。周世明死了,赵鹏被抓了,但这远远不够!那些被掩盖的真相,被扭曲的正义,必须大白于天下!否则,林陌的死,张法医的坠楼,王建业的“意外”,还有那些被他们践踏的无数冤魂,都将永远沉沦在黑暗里!
李国忠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用力握了握他没有受伤的右手,沉声道:“滨江路事故的原始档案,孙海明的审讯记录,赵鹏指使他篡改证据的口供,还有……你托徐岩保管的那份录音备份,都在我们手里了!徐岩……他被打成重伤,昏迷不醒,但东西保住了!”
徐岩还活着!录音还在!
方远猛地睁开眼,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光亮。他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抬起右手,指向自己沾满血污、被护士小心固定在身侧的裤袋。
“手……手机……”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在耗尽生命,“直播……现在……快……”
李国忠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他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化为决然。他迅速从方远裤袋里掏出那部屏幕碎裂、沾满血迹的旧手机。屏幕亮起,锁屏界面是方远和苏雯在检察院门口一张模糊的合影。
“解锁密码!”李国忠将手机凑到方远眼前。
方远的目光落在屏幕上那张模糊的笑脸上,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李国忠立刻输入密码——苏雯的生日。
屏幕解锁。李国忠的手指有些颤抖,但他毫不犹豫地打开了手机里一个不起眼的直播软件——那是方远之前为了调查某个网络舆情案下载的,从未使用过。他迅速设置了一个最简短的标题:“污点公诉——迟到的真相”。
“准备好了吗?”李国忠看向方远,声音低沉而肃穆。
方远躺在担架床上,脸色惨白如纸,左肩厚厚的纱布被鲜血不断洇透。他望着李国忠手中的手机镜头,那小小的镜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他深吸一口气,牵动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死死咬住牙关,对着镜头,用尽胸腔里最后的气力,清晰地说道:
“我是江城市检察院检察官,方远。我实名举报原检察长周世明、原副局长赵鹏等人,长期操控司法,掩盖罪证,制造冤案!林陌记者‘自杀’案、张法医坠楼案、企业家王建业死亡案、滨江路交通肇事顶包案……所有证据,就在这里!”
他的声音嘶哑、虚弱,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他每说一个字,嘴角就溢出一缕鲜血,但他毫不在意,目光灼灼,仿佛要将所有的黑暗都烧穿。
“周世明已死,赵鹏已被捕!但真相,不该被埋葬!司法公正,不容玷污!所有证据,我已委托我的老师,退休检察官李国忠,即刻向省纪委、最高检实名提交!我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鲜血从口中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他的眼神开始涣散,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快!送抢救室!”护士尖叫。
李国忠眼疾手快,在方远彻底失去意识前,将手机镜头对准了自己,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沉痛与坚毅:“我是李国忠!方远检察官所说,句句属实!所有证据链完整清晰!我们将在网络公开部分关键证据录音及文件!并即刻向有关部门提交全部材料!江城的天空,该亮了!”
他按下了直播结束键。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担架床被猛地推进了抢救室大门。刺眼的红灯亮起。
……
一个月后。
初秋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法桐枝叶,在江城市信访局接待大厅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消毒水和陈旧纸张混合的味道。
方远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夹克,坐在靠近角落的一张硬木长椅上。他的左臂还吊着绷带,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疏离。
周世明、赵鹏犯罪集团的覆灭,如同一场席卷江城的风暴。省纪委、最高检联合调查组进驻,大批官员落马,尘封多年的旧案被一一翻出,媒体连篇累牍的报道持续了半个多月。他躺在病床上,从电视新闻里看到了赵鹏被正式批捕的画面,看到了孙海明痛哭流涕的忏悔,看到了滨江路事故受害者家属拿到赔偿和道歉时的泪水,也看到了林陌的父母捧着女儿被追授的“优秀新闻工作者”证书时,那混合着悲痛与一丝慰藉的神情。
正义似乎得到了伸张。
但作为这场风暴的中心,方远付出的代价是沉重的。他因在潜伏期间“参与掩盖交通肇事案”、“签署虚假起诉书”等“严重违纪行为”,被处以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的处分。调查报告里措辞严厉,认定他“手段激进,严重违反组织纪律和职业道德,虽最终结果指向正义,但过程不可取,影响极其恶劣”。
没有表彰,没有功勋。只有一份冰冷的处分决定,和因重伤留下的、可能伴随终身的肩伤。徐岩还在重症监护室,尚未脱离生命危险。苏雯虽然身体无碍,但精神受了巨大刺激,被家人接回了老家休养,临走前只给他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远哥,保重。忘了我。”
他成了一个污点英雄。一个用错误方式追求了正确结果的,不被体制接纳的“麻烦”。
“方远同志?”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方远抬起头。信访局接待科的王科长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微笑,递给他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和一个盖着鲜红印章的报到证。
“你的工作关系已经转到我们局了。这是你的档案和介绍信。你的岗位安排在……嗯,档案室。负责整理和归档历年群众来信。”王科长的语气平淡,公事公办,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疏远。他显然知道眼前这个沉默寡言、带着伤的年轻人是谁,也知道他为何会从风光无限的检察官沦落到这个清冷角落。
“谢谢王科长。”方远平静地接过文件袋和报到证,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王科长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方远拿着文件袋,走向大厅深处那扇挂着“档案室”牌子的木门。门很旧,油漆有些剥落。他推开门,一股陈年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更加浓重的气味扑面而来。房间不大,光线有些昏暗,靠墙立着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深绿色铁皮档案柜,柜子之间的过道狭窄而拥挤。几张旧办公桌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小山般的信件和文件夹。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同志从一堆文件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角落里一张空着的、落满灰尘的桌子。
方远默默地走过去,放下文件袋,拿起桌角一块同样沾满灰尘的抹布,走到角落的水池边,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冲刷着他骨节分明的手。他仔细地、缓慢地擦拭着桌面和椅子,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擦干净桌椅,他坐下,打开那个牛皮纸文件袋。里面是他的个人档案副本、几张表格,还有信访局的工作手册。他将这些东西一一取出,在擦得发亮的桌面上摆放整齐。
就在他准备将空文件袋扔进桌下的废纸篓时,指尖触到了袋底一点异样的凸起。
他微微一怔,将文件袋完全倒过来,轻轻一抖。
一个更小、更薄、同样积着薄灰的牛皮纸档案袋,从里面滑落出来,悄无声息地掉在桌面上。
档案袋的封面上没有任何标识,没有编号,没有名称,只有一片空白。
方远的目光落在那个突兀出现的档案袋上,眉头缓缓蹙起。他伸出手,指尖拂去袋口的灰尘,轻轻捏住袋口的绕线。
他犹豫了几秒。
最终,他还是慢慢解开了绕线,手指探入袋中,抽出了里面唯一的一张纸。
纸张很薄,是那种最普通的A4打印纸。上面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一行打印出来的宋体字:
“东湖区阳光福利院,七名儿童离奇失踪案。立案时间:三个月前。经办人:周世明(已故)。卷宗编号:DF2023-007。结案报告:意外走失。”
方远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字上,捏着纸张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阳光福利院?儿童失踪?周世明经办?意外走失?
他的心脏,在死寂的档案室里,不受控制地、沉重地跳动起来。
窗外,秋日的阳光依旧明媚,透过积尘的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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