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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6章 赌一把


1943年2月10日,下午三点五十分。

缅甸掸邦高原的旱季,风是燥的,

却带着一股子透进骨缝里的阴冷。

东枝以北的一片隐蔽山坳中,

新22师所属炮兵团的阵地上一片死寂。

伪装网上的枯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机油味和干燥的尘土气息。

近40门泛着冷冽金属光泽的火炮,

分区部署在多个阵地上,炮口指向南方的天空。

这些火炮并非国军常见的苏制或德制货,

而是清一色的英军“遗产”,

阵地上的火炮以英制QF  25磅炮为主,

其敦实的炮身坐在标志性的圆形底盘上,

使用的是分装弹药,

黑色的高爆弹丸和短粗的黄铜发射药筒分开堆放在炮位旁,

阵地侧翼的少数美制M1A1  75毫米山炮则完全不同,

它们使用的是完整的定装炮弹,弹体和药筒连为一体,

堆放在印有“75mm  HE  M48”字样的绿色弹药箱旁。

“全体注意!标尺340,方向向左0-05!

徐进弹幕——第一波次!”

“装填!”

下午四点整。

指挥旗猛然挥下。

“放!!”

“轰——!!!”

大地震颤。

炮口焰撕裂空气,将阵地前沿的枯草齐根震碎,

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红土冲天而起。

巨大的后坐力让25磅炮的圆形底座狠狠地向后一顿,

深深嵌入坚硬的红土之中。

3公里外,东枝南侧的日军前沿阵地。

还没等日军反应过来,

头顶的天空便传来了像撕裂绸缎一样的尖啸声。

“啾——轰!轰!轰!轰!”

一连串密集的爆炸声在日军阵地前沿两百米处炸响。

黑红色的烟柱拔地而起,弹片横飞,红土被炸得粉碎。

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将空气压缩成肉眼可见的波纹,

瞬间吞没了日军营地的铁丝网和警戒哨。

但这仅仅是开始。

“延伸一百米!急促射!放!”

后方炮兵阵地上,装填手们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

动作麻利地将炮弹塞入炮膛。

“轰轰轰——”

那道火墙活了。

它开始缓慢地、却不可阻挡地向日军纵深移动。

这就是步炮协同中最高难度的战术——徐进弹幕。

炮弹每分钟向前延伸一百米,就像是一把巨大的钢铁扫帚,

替步兵清扫着前方的一切障碍。

与此同时,在弹幕后方仅仅两百米处。

526团一营、三营已经跃出了出发阵地。

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中正式步枪和汤姆逊冲锋枪,

在各连队老兵们的带领下,进攻部队并没有狂奔,

而是排成散兵线,猫着腰,踩着炮火的鼓点,小跑前进。

这就是徐进弹幕的精髓——

步兵必须死死咬住己方炮火的尾巴。

离得太远,就会失去炮火的掩护,

离得太近,就会被自己人的炮弹炸死。

“跟上!都跟上!别掉队!”

连长们在队列中嘶吼,声音被巨大的爆炸声撕碎。

他们只得不断用手势指挥部队。

士兵们的脸上全是黑灰和尘土,

眼睛被硝烟熏得流泪,但没人停下。

“轰隆!”

一发75毫米炮弹准确地命中了一个日军暗堡,原木和沙袋飞上了天。

他们看着前方一百多米处那堵翻滚的火墙,

感受着地面传来的剧烈震动,甚至能感觉到爆炸的热浪扑面而来。

就在那道徐进弹幕如同火犁般耕耘着日军阵地的同一时刻。

下午四点十分,丙字区。

这里位于炮兵阵地的侧后方,巨大的炮声震得地面的石子都在跳动,

但这震耳欲聋的轰鸣,恰恰成为了最好的掩护音。

“出发!”

高停云压低了帽檐,猛地一挥手。

早已整装待发的第527团二营,

像是一群出巢的行军蚁,迅速而无声地钻出了隐蔽部。

这支队伍的成分极其复杂。

打头阵的是全是自动火器的师部派来协助的情报部门的队伍,

中间混杂着从溃兵中挑选出来的数百名“精干”,

殿后的是老兵含量居多的机枪连。

被选上的精干陈小川紧了紧身上的武装带,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片被火光染红的天空。

“别看了!那不是给咱们唱戏的台子!”

邓宝和李四富走得并不慢。

李四富背着斯登冲锋枪,用胳膊肘捅了陈小川一下,

那双透着精明劲儿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逐渐西斜的太阳。

“看起来,我们这不像是回家的路哦!”

邓宝背着那三支枪,呼哧带喘地跟在后面,嘴里嘟囔着:

“这个方向,好像是第五军跟鬼子拼命的地方,

咱们去那儿搞莫子?

不是说侦察吗?”

没人回答他。

所有人都在闷头赶路,

脚步声被淹没在身后隆隆的炮声中。

队伍并没有向南加入战斗,而是猛地向西一折,

一头扎进了通往曼德勒方向的崎岖山路。

冬日的冷风卷着枯叶,打在脸上生疼。

……

1943年2月10日,暮色四合。

东枝南郊新22师主阵地指挥部

凛冽的晚风顺着没有任何遮挡的交通壕灌了进来,发出呜呜的咽泣声。

几片枯黄的缅甸柚木落叶被风卷起,在空荡荡的战壕底部打着旋儿,

发出干涩刺耳的“哗啦啦”声响,在这死寂的黄昏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司令……”

王旭东的声音有些发干,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里的担忧:

“咱们这么做……是不是太疯狂了?

我军本就兵力不足,如今把525团、526团甚至527团的精锐都撒出去了。

现在留守东枝主阵地的,满打满算也就两千来人。”

他指了指对面那死寂的丛林,语气焦灼:

“渡边正夫那个老鬼子现在是被咱们的给打懵了,

可要是让他回过味儿来,或者哪怕只是派出一个联队进行试探性进攻……

咱们这层窗户纸,一捅就破啊!

到时候,一旦鬼子主力压上来,

咱们师部可就直接暴露在鬼子的刺刀底下了。”

指挥所内,一片死寂。

其他的几个留守参谋也都屏住了呼吸,

看着那个趴在沙袋上的人影。

包国维并没有回头。

他双手死死地把着那架德制双筒剪影炮队镜,

昏暗的视野中,

几团橘红色的迫击炮火光正在前沿的空阵地上炸开,泥土飞溅。

日军的试探性小分队正猫着腰,借着弹坑和灌木的掩护,

像几条阴毒的蝮蛇,

在重机枪曳光弹的掩护下,交替掩护着向这边摸索。

虽然在下午的大规模炮击进攻下,日军被击退了十公里,

但是在炮火结束后,日军发起了反击,

双方开始了拉锯战,虽然烈度不算高,

但那种随时可能演变成全线强攻的凛冽杀机,

却透过冰冷的冷风,直刺人心。

“老王啊。”

良久,包国维才瓮声瓮气地开口,

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共鸣出来的,

“仗打到这份上,咱们手里哪还有稳赢的牌?”

“要是竹内宽真的看破了,压上来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大不了,咱们师部这几百号人就跟着部队一起,

就在这儿跟鬼子拼刺刀!打白刃战!”

“在战场上,做错决定不可怕,

最可怕的是顺了敌人的意!”

……

曼德勒南部,日军第55师团步兵第112联队驻地。

夜幕低垂,缅甸中部的旱季夜晚透着一股彻骨的凉意。

相比于北方曼德勒城下第18师团那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这里的空气显得格外沉闷,甚至带着一丝颓废的死气。

55师团,这支最早踏上缅甸土地的日军部队,

就像是一头被榨干了体力的老牛。

从仰光到同古,再到平满纳,

历经大小战事上百起,血流了一路。

尤其是第112联队,在同古被第200师狠狠咬了一口,

伤亡早已超过半数,如今剩下的,

多是些缠着绷带的伤兵和刚补充进来的新兵蛋子。

既然主攻的任务交给了士气正旺的第18师团,

这支被打残的部队便理所当然地退居二线,

负责侧翼警戒。

在他们看来,东线那只凶猛的老虎——支那军新22师,

正被第56师团死死咬在东枝,

根本不可能插上翅膀飞到曼德勒来。

因此,营地里的戒备松懈得惊人。

没有巡逻队,没有暗哨。

空气中飘荡的不是火药味,

而是伤兵营里那种特有的血腥气、碘酒味和压抑的低声呻吟,

偶尔还夹杂着几句思乡的四国方言民谣。

松本坐在篝火旁,借着火光,

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那个略显发黑的铜佛像。

这是出征前母亲去善通寺求来的。

“南无阿弥陀佛……”

松本低声念叨了一句,

随后低头看了看自己衣领上那枚崭新的兵长军衔。

他刚刚晋升。

但这并不是因为他多么英勇,

纯粹是因为排在他前面的老兵都死光了。

那些曾经以前辈自居、稍不顺心就对他拳打脚踢的老兵们,

在同古、平满纳被支那人的机枪和火炮像割草一样扫倒了。

松本活了下来,所以他成了前辈。

“不用去填曼德勒那个绞肉机,真是太好了。”

松本心想。

这种在二线养老的日子,

对他这种只想活着回家的人来说,简直是天赐的福分。

就在这时,营地门口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纳尼?什么人?”

松本警觉地抬起头,手下意识地摸向身边的三八式步枪。

只见营地门口的拒马前,

一群零散穿着英军衣服的亚洲人正在和哨兵比比划划。

他们皮肤黝黑,手里拿着三八式步枪和一些缅甸砍刀。

“是缅甸人!。”

旁边的哨兵松了口气,放下了枪。

这帮人是昂山将军的部下,是皇军的带路党。

听说他们之前一直在东线配合第56师团作战,

熟悉地形,经常被调来调去当向导。

“အသား!  အသား!”

(肉!)

领头的一个缅甸人,满脸堆笑,

也不会几句日语,只是指着身后几个人肩膀上扛着的东西,

不停地比划着吃的动作。

借着火把的光亮,日军士兵们的眼睛瞬间直了。

那是几头刚被打死不久的野猪,还有几大串色彩斑斓的野鸡。

鲜血顺着猪鼻子往下滴,

在干燥的土地上砸出一朵朵殷红的小花。

“斯国一!”

一名日军曹长咽了口唾沫,眼珠子都绿了。

这旱季的缅甸,野物都钻进了深山老林,极难猎获。

部队的补给线又拉得太长,

天天吃糙米饭和咸菜以及少数的罐头肉,

嘴里早就淡出鸟来了。

“这帮缅甸人,虽然打仗不行,打猎倒是一把好手。”

曹长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让他们进来!

正好大队长他们都去联队部开会了,

今晚咱们自己开荤!”

那群“缅甸独立军”很是殷勤,不仅把肉扛了进来,

还熟练地从周围找来了干枯的木柴,在营地中央架起了几个大火堆。

不一会儿,油脂滴落在炭火上的“滋滋”声和浓郁的烤肉香气,

就开始在营地里弥漫。

这香味就像是兴奋剂,

让这群死气沉沉的日军士兵瞬间活了过来。

“松本兵长!松本兵长!”

一个刚补充进来的新兵,一脸讨好地跑到了松本面前,

点头哈腰地说道:

“快过去吧!那帮缅甸人把野猪最好的后腿肉割下来了!”

看着新兵那恭敬的神色,松本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以前这种好事,哪轮得到他?

那时候他只能跪在旁边,给老兵倒酒,还要挨巴掌。

现在,那些凶神恶煞的老兵都在骨灰盒里躺着,

或者是还在担架上哼哼,

这顿肉,终于轮到他吃了。

“哟西。”

松本故作矜持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整了整军帽,摆出一副老资格的架势:

“既然是盟友的一番心意,

那我们就去尝尝吧。

走,去尝尝鲜。”

火堆旁,油脂滴落进炭火里,

激起一阵阵诱人的青烟和“滋滋”的声响。

松本兵长挤进人群,在几个新兵讨好的目光中,

一屁股坐在了最靠近火源的位置。

一个围着头巾、脸上涂满油彩的“缅甸人”立刻凑了上来,

手里捧着一块刚烤得外焦里嫩的野猪后腿肉,

恭恭敬敬地递到了松本面前。

“哟西。”

松本也没客气,伸手抓过那块滚烫的肉,

张开大嘴,狠狠地咬了一口。

“唔……”

众人吃得很香。

其实野生的公野猪,肉质本来就又硬又柴,纤维粗得像麻绳。

再加上没放血,那股子浓烈的、混合着尿骚味的腥臭气息直冲脑门。

但是这些日本兵许久没吃新鲜肉类,

再加上那些缅甸人用的奇怪但是很增香的佐料,

吃起来倒是不错。

松本有些意外,又嚼了几口,

居然觉得还挺带劲。

他一边大口撕扯着那块像鞋底一样的肉,

一边含糊不清地赞叹道:

“虽然肉差了点,但你们这佐料……

大大的好!很有家乡的味道嘛!”

那个递肉的缅甸人并没有离开。

他就蹲在松本对面不到一米的地方,

手里拿着一根还在燃烧的木柴,

借着跳动的火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松本的一举一动。

起初,松本以为对方是在等待夸奖,或者是在问“好吃吗”。

但吃着吃着,松本觉得不对劲了。

那目光太直白了,太具有侵略性了。

在皇军等级森严的体系里,哪怕是这些作为盟友的缅甸人,

见到皇军士兵也该是低眉顺眼的。

可眼前这个人,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卑微,

反而透着一股子冰冷审视。

“八嘎……”

松本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火。

一个土著,竟敢直视皇军的眼睛?

太不懂礼节了!

他咽下嘴里的肉,刚想放下脸来训斥两句,

甚至想给这家伙一巴掌教教规矩。

可当他的目光与那双眼睛再次对上时,

松本举到半空的手突然僵住了。

那双眼睛……

在那满脸油彩和黑灰的掩盖下,

那双眼睛的形状,那种眼角微微上挑、透着精明与狠厉的眼神……

太眼熟了。

“松本君……别来无恙啊,我们又见面了。”

那个蹲在他面前的“缅甸人”,

用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字正腔圆地对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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