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尚书站在屏风后，暖阁内的烛光透过丝绢屏风，在他脸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他望着妻女相对而坐的背影，晚娘微倾着身子，手指轻抚着泛黄的书页。

宁清洛纤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册医书，苍白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红晕。

"这是《伤寒杂病论》张仲景的手抄本……"晚娘的声音柔和得像是怕惊扰了百年前的笔墨："当年外祖父最爱这本，总说'医者当以济世为怀'。"

宁尚书的胸口忽然漫起一股暖流，这画面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初见于府时的光景。

晚娘那时也是这样，跪坐在书房里给妹妹们讲解医书，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间，连空气中都浮动着药香的细尘。

他轻轻咳了一声，抬步迈进暖阁："我去让下人给你们弄点热乎的吃的，清儿不舒服喝点汤。"声音不自觉地放得轻软，像是怕惊碎了这场迟来了的温情。

晚娘闻声转头，烛火在她面庞镀上一层暖色，眼角细纹里盛着尚未褪尽的笑意："夫君，清儿喜欢甜一些的。"

宁尚书的目光在她与清洛之间游移片刻，喉结微动。

这对母女相处时的模样，总让他想起当年初见时晚娘给小表妹讲诗句的样子。

原来有些东西，岁月终究没忍心带走。

"我让厨房熬点山药茯苓粥，还煨着当归乌鸡汤。"宁尚书搓了搓手指，那里还残留着方才亲自试汤勺时沾上的热气："清儿喝些汤水。"说着又补充道："晚娘也一起用些，你今日……"

话到嘴边突然顿住。

他本想说："你今日总守着清儿，自己都没好好用饭"，却在看见晚娘时住了口。

这晚娘素来倔强，他也没再继续说什么。

宁清洛抬起脸："谢谢父亲。"最后两个字说得极轻，却让宁尚书背在身后的手猛地收紧，指甲险些掐进掌心。

他仓促转身往外走，脚步比平时快了几分："我……我去把下人喊起来，去厨房盯着她们仔细做。"声音闷在胸腔里，混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哽意。

走到门廊时，一阵穿堂风掠过。

宁尚书抬手在眼前胡乱抹了一把，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飘起了今冬第一场雪。

细碎的雪粒落在阶前，被屋内透出的灯光映得莹莹发亮。

"来人！"他突然抬高声音唤来管家："把东厨新得的松茸一并炖了，再把地窖里那坛二十年的女儿红……"说到一半又摇头："不，在弄点红枣枸杞茶。"

小翠刚要退下，又被他叫住："等等！把夫人的貂绒褥子找出来，找出来一会送去给清儿。"顿了顿："给夫人也送一床去。"

雪落无声。

宁尚书站在廊下望着暖阁的窗棂，里面两道剪影渐渐靠近，最终重叠在一处。

他突然回想起宁老爷子提议兑换孩子的时候。

宁老爷子轻笑着从枕下抽出本泛黄的手札。纸质脆裂的声响中，一串干枯的桂花花飘落，这是于老太师在世时，送给宁老爷子的。

于老太师最喜桂花的味道，院子里种满了槐花，经常采摘了做酒酿吃食，请宁老爷子去品尝。

天香院里，宁老爷子跟还是孩童的宁清洛一起种满了桂花树，就是因为于老太师。

宁老爷子希望宁清洛也能喜欢桂花，就像于老太师一样。

看着那串干了的桂花，宁老爷子说，于家的后人不能被人笑话，也不能低人一等。

宁尚书起初是不答应的，可宁老爷子携着风雪闯入书房，腰间的羊脂玉扣碰碎了案上茶盏。"孽障！"宁老爷子扬起的巴掌狠狠的甩在了宁尚书的脸上。

宁尚书解释：“不是我不肯，是晚娘舍不得孩子，晚娘想要陪伴着孩子长大……”

宁老爷子突然拔出短刀对准了自己的咽喉，威胁宁尚书必须照办。

"你跟晚娘懂什么，于兄是多么高傲的人，在天有灵入股知道了自己女儿的后代，那跟于家唯一有血脉关系的孩子被人瞧不起，得多难受，我绝不会让于家唯一的后人被人笑话。"

那夜，也是这般的雪夜。

寒风卷着雪粒扑灭了两盏灯。

黑暗中忽然响起婴儿啼哭，是他的女儿，他跟晚娘的女儿。

晚娘死死的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哭的泣不成声，直至晕厥过去。

这些年晚娘都过的不是很开心，一想到女儿，就难过悲伤。

宁清洛不知道，其实晚娘是多么想把孩子带在自己身边养大，即便是外室子又如何，晚娘相信自己的女儿会理解自己的。

可奈何宁老爷子以死相逼。

宁尚书跟晚娘都默契的没有说出这些，是因为宁清洛是宁老爷子亲手带大，对宁老爷子又很深刻的情感。

宁尚书跟晚娘都不想让宁老爷子在宁清洛心中成为让她们母女分离的罪魁祸首。

那夜晚娘晕厥后，宁尚书并没有第一时间把孩子送走，而是等晚娘醒来。

就这样，晚娘又陪伴了孩子三日，直到宁老爷子催促。

在送走孩子的时候，晚娘抓起妆台上的剪子，"咔嚓"绞断腰间玉佩的丝绦。

羊脂玉坠入炭盆时，晚娘珍藏的婴孩肚兜正巧从箱笼滑出，那上面歪歪扭扭绣着的"长乐安康"，还沾着干涸的药渍。

那是晚娘刚刚喝药时不小心滴上的。

而那个玉佩，是当年宁老爷子送给晚娘的。

宁尚书不知道耶不想知道晚娘对宁老爷子是什么看法什么心情，这些年宁尚书不是不想问，是不敢去问。

"清儿，娘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清儿，娘亲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好好的长大……"晚娘哭着摔倒，散落的璎珞珍珠滚了满地，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孩子被抱走送去了宁府。

宁尚书换完孩子立马回到了晚娘身边，推开了雕花门，风雪卷着晚娘单薄的背影，素白中衣在月光下恍若跟落花一般凋零。

院里的百年梅树突然断裂，惊起寒鸦无数。

纷扬的雪片里，晚娘回望他的那眼，仿佛穿透了虚妄的母女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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