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窑窗剪纸

寒佑峰踹开窑门时，胶靴底带着供销社酒窖的泥腥气。他拎着的整筐酒瓶在窑外石板上炸开的脆响，惊得窗棂上结的冰凌簌簌往下掉。

接生婆用沾血的棉布裹住婴儿，寒念念皱巴巴的脸蛋被按在舒琳胸前。母亲体温透过破棉袄渗进来时，她终于哭出连贯的声响，像春溪里崩裂的冰碴。那一刻，所有的疲惫和恐惧都化作了无尽的喜悦。

“老货！你掐她脖子做甚？”寒佑峰掀开门帘，酒气撞上灶膛窜出的热烟，在窑顶结成灰蒙蒙的雾。接生婆啐了口带血的唾沫：“脐带缠三圈，阎王爷拽魂呢！不掐醒她，你家香火就断在这雪窟窿里了！”

寒母蹲在炕尾拨算盘珠子，铜钱撞击声盖过婴儿的啼哭。她舔了舔豁牙：“又不是带把的，不过丫头片子养到十五岁，能换三头骡子彩礼。供销社老张家闺女去年换的彩礼，够买半亩水浇地呢。”

舒琳盯着寒念念手腕上那道脐带勒出的淤青不禁出神。

寒佑峰扯下墙上供销社发的奖状——‘模范社员寒佑峰’的墨字晕在潮气里。他撕碎奖状塞进灶膛，火苗舔上纸边时，舒琳看见他棉袄领口油渍里还粘着供销社猪肉案板上的猪毛。

寒母往铜钱罐里添进三枚硬币，叮当声惊得寒念念又是一阵啼哭。

舒琳用冻裂的手指缝补棉被，针尖扎进掌心时，窑洞裂缝里渗进的雪光映在寒念念脸上，那道脐带淤痕泛着诡异的紫光，像供销社秤杆上永不褪色的计量刻度。

寒佑峰又在窑外摔碎整筐酒瓶：“晦气！生个丫头片子还带枷锁！”他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和失望。

舒琳在月子里听见他给寒母算账：“丫头片子养到十五岁，能换三头骡子的彩礼。”这个消息让舒琳心中五味杂陈。

寒母往她粥碗里撒艾草：“熏熏胎毒，保准下回是带把的。”虽然话语中带着一丝希望，但舒琳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幻的。

窑院后墙的尿碱渍越积越高，像一道腌透的泪痕。寒佑峰每晚逼舒琳用井水擦洗，冻裂的手掌浸在冰水里哆嗦时，寒念念总蜷在炕角啃手指。有回寒佑峰嫌她哭嚎，揪着丫头片子后襟甩到院当央，舒琳扑出去护时，寒佑峰皮鞋尖正踹中她肋骨，那声脆响惊得鸡圈里的芦花鸡扑棱棱撞碎了寒母新糊的窗纸。

1991冬，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星子溅上舒琳的棉裤，烧出几个焦黑的洞眼。她弓着腰往灶膛里添柴，咳出的血沫子滴在湿漉漉的柴禾上，瞬间被火舌舔成暗红的痂。

寒佑峰趿拉着供销社发的胶靴踹开门帘时，一股裹着雪粒的寒风灌进来，窑顶悬着的冰凌子叮叮当当撞在铁盆上。

“肺痨鬼还生崽子，二胎要是带把的，老子倒贴酒钱！”

寒佑峰把药费单子撕成雪片往灶膛里填，火苗猛地窜起来，将纸灰卷成黑蝴蝶扑向舒琳的脸。

她伸手去拦，冻裂的指甲在火光里泛着青白色，像十片枯死的芦苇叶。

寒母蹲在炕尾搓玉米粒，铜钱串子叮叮当当响，玉米渣子混着腌菜汁溅到舒琳裤腿上。

“喝西北风都能活，药钱留着给碎娃买糖。”寒母往她碗里摞腌菜疙瘩的动作像填坟，腌菜疙瘩在碗底磕出青苔色的汁水。

舒琳摸胎时总觉得腹中胎动像条鱼，游在满是冰碴的河底。

寒佑峰却在外头跟人嚼舌：“河南刘寡妇那胎要是活产，早赔老子二百块了！”

这话飘进窑洞时，她正咳血，血沫子溅在‘麒麟送子’剪纸的窟窿上，麒麟眼珠的焦痕突然像滴落的泪。

腊月二十三祭灶日，寒佑峰扛回的半袋面粉在窑角霉出绿毛。舒琳刚说“这面怕吃坏肚”。

他搪瓷缸就砸在灶台上：“吃糠都养活了你们，还敢嫌！”面粉溅进火塘，火星子燎着舒琳鬓角。

寒念念吓得把馒头塞进炕席缝，指缝里粘着虫卵。

舒琳在炕柜发现他藏的账本时，煤油灯把她的影子钉在窑墙上，账本边角写着“河南刘寡妇流产赔款：贰佰元整”。

寒佑峰揪她头发撞窑墙声音惊飞了窗棂上的冰雀，“看老子账本，信不信把你卖到山西窑场！”

胎动突然剧烈起来，像鱼在冰层下撞鳃，疼的她弯下了腰。

窑洞裂缝里渗进的雪光映在‘麒麟送子’剪纸的残片上，麒麟尾巴的断茬处，血渍凝成褐色的痂。

寒佑峰醉醺时总说：“麒麟送子就是个屁，老子在供销社赌桌上摸的牌，才是碎娃的命根。”

此刻他蜷在炕头打鼾，脚臭混着酒气在窑顶结成灰雾。

舒琳用冻裂的手指缝补棉被，针尖扎进掌心时，想起接生婆那句咒语：“这女娃命硬，克父克母。”胎动突然安静了，她摸到腹中胎儿不再挣扎，像条冻死在河底的鱼。

雪夜渐深时，舒琳摸到炕席下寒念念藏的半个馒头。那馒头早被窑顶渗下的雪水洇成灰绿色，虫卵在馒头芯里蠕动着细白的身体。

她突然想起供销社墙上那张寻人启事：河南刘寡妇怀胎七月流产，愿以二百元寻活胎。窑洞外的风声呜咽着，像条鱼在冰河下最后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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