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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1章 以针窥海


陈凡刚刚这段话出自作家汪曾祺的作品,汪曾祺早年曾经当过扛包的工人,因为有这段经历,所以写苦力扛活的时候,真得特别有生活。

可能现在很多人都没有扛过麻袋了,这东西重,用惯性摔到肩头时并不服帖,人要弯下腰,膝盖蹲一蹲,肩头微微用力,将麻袋“颠”起,麻袋再次压到肩膀的一瞬间,人就调整好的肩头的受力点,而且还能让麻袋里的东西跟肩头更加“契合”。

陈凡举得这个例子,虽然在座的三人没有人扛过麻袋,但没扛过不代表没看过,他们路过码头是,看着那些扛活的苦劳力的东西,自然了解陈凡这番话刻画的多么入木三分。

叶宪感叹道:“没想到状元公竟然对这些劳作之事,竟也能体察入微,秒莫得如此精到。”

宋堂长却道:“难道每次写点话本,还要去码头扛大包才行?”

陈凡摇了摇头,看了对方一眼:“你这么说,说明你读书的功夫不深啊。”

宋堂长闻言,顿时急红了脸:“为何这般说?”

陈凡道:“你刚刚所说的其实我总结为一句话,直接经验与间接经验之间的关系。”

“我们读书真正的意义是什么?真正会读书的人,不仅是理解文字,更是通过文字去理解文字背后所描绘的生活,我看书上有扛活的描写,再结合脑子里码头苦力们扛活时的动作,自然就能明白他们背后的辛劳。”

“读万卷书,有的时候不一定要行万里路,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积攒,放大之后,村民械斗争水,其中的悍勇,也可以扩大成对战争的描写。”

“说白了,观察是我们读书人的基本功,格物致知,格物致知,于细微处见精深,这才叫功夫。”

“所以……”

陈凡笑着看着对方:“你觉得你会读书吗?”

堂堂和靖书院的堂长,山长之下第一人,竟然被陈凡说成不会读书、不懂读书。

别人说这话,宋堂长只会骂他狂妄。

但陈凡说了,他偏就反驳不得。

没办法,这位可是天下公认会读书的第一人,自己虽然心里不服,但嘴上若是说出来,只会徒惹叶家父子嘲笑。

陈凡见他面露不忿,摇头叹了口气。

有的时候,人蠢不可怕,可怕的是蠢还听不进去别人的真心教导。

叶选越听越觉得陈凡说得有理,于是便道:“老师,你的意思,是要我在一些细节方面描摹刻画的真实?”

陈凡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但还不全对,写话本,不仅要做到细节真实,还要注意【共情】二字。”

“文章的终极目标,不是记录表面发生的事情,而是理解和表现普遍的人性。这就需要强大的共情能力。”

“推及《赵氏孤儿》这个题材,我们要共情什么?”

叶选毕竟是个隐藏天赋怪,听到这话,终于恍然大悟道:“要共情程婴在“保全亲生骨肉”与“救忠良之后、全城婴儿”之间做出选择时,那种肝肠寸断的心境。”

“还有呢?”陈凡继续启发道。

“还可以思考屠岸贾对赵氏一族痛下杀手的原因,是权力欲望、权利斗争还是积怨?更值得玩味的是,他对抚养多年的义子赵武,很可能产生了真实的父子之情。当最后被挚爱的义子手刃时,他的震惊、绝望与不解,也是一种悲剧。”

陈凡抚掌大笑:“很不错,共情于此,就能让你话本的人物摆脱“奸恶”脸谱,人物就变得深邃,有人性起来了。”

“明白了!”

叶选这次是真得明白了,二话不说,招呼都没打一个,直接回到案前,略一思考,随即下笔。

这次众人并没有等待多久,叶选便将写好的一页纸拿给陈凡来看。

陈凡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入话)

善恶终须报,天道本循环。

忠良埋碧血,孤孽启星燔。

话说春秋时晋灵公在位,有个奸佞之臣屠岸贾,专权惑主,与忠良赵盾结下深仇。这一日,朔风怒号,彤云压城,屠岸贾率三千甲士,手执火把,将下宫围得铁桶相似。但见:火光灼破幽冥夜,杀声震碎太平天。赵朔知事急,仗剑立于阶前,仰天叹道:“赵氏一门,今日休矣!”回望内室,夫人庄姬腹中怀胎七月,正是赵氏一线血脉。当下对门客韩厥拱手道:“赵氏存亡,尽托将军!”言毕横剑一刎,碧血溅阶,恰似寒梅落雪,凄绝人寰。

庄姬于帷后窥见,指甲掐入掌心,几乎掐出血来,却不敢泣出声响。看官听说:这庄姬虽是女流,却深知轻重。若此时悲号,引得屠岸贾查探,岂不断送腹中骨肉?正是忍泪吞声为存孤,柔肠百转胜丈夫。

(头回穿插)

恰如当年楚平王无道,囚杀伍奢,其子伍子胥夜奔吴国,终覆楚报仇。今日赵氏之冤,一般天地共愤!然屠岸贾之毒,尤甚平王——竟矫旨尽诛赵氏满门三百余口,连襁褓婴孩也不放过。这岂不是:斩草除根绝人嗣,欺天负地丧心狂!

(正话续接)

屠岸贾见赵朔已死,冷笑三声,命甲士搜宫。忽见庄姬瘫坐在地,腹痛不止,裙下竟见血迹。屠岸贾疑是惊胎,暗忖:“若生男婴,必是祸根!”便唤稳婆监守。谁知庄姬咬牙忍痛,心中暗祷:“苍天若念忠良,护我儿一声啼哭化作默然!”

正是:

血雨腥风漫玉阶,孤星一点未沉埋。

若无烈妇藏孤志,怎得他年雪恨来?

毕竟庄姬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旁边凑来看的叶宪,在看完最后一个字后,忍不住赞道:“好!彩!彩!”

叶选听到自家老爹如此反应,心中自是高兴,但陈凡还没给出评价,他心中依然惴惴不安。

就在这时,陈凡笑着放下手里的纸,用欣赏的目光看向叶选。

“甚好!”

“前朝写杂剧的文人有句名言,叫做【楔子蓄势、矛盾骤起】。”

“你开篇不去介绍乱七八糟的背景,而是单刀直入,直接写屠岸贾杀入赵家,听众们听到这个故事,立刻就会被拉入到那晚的血雨腥风之中。”

“还有这段……”

陈凡手指着“庄姬于帷后窥见,指甲掐入掌心,几乎掐出血来,却不敢泣出声响”这段话道:

“于无声处听惊雷啊!”

“指甲掐掌,几见于血,此一笔,真乃以针窥海,以锥画地之力也!不言悲而悲愤自现,不写痛而痛入骨髓。庄姬其性如铁,其情似丝;于铁血交迸之际,能作此万钧压抑,非独贞妇之节,实兼慈母之智、烈士之勇矣。”

陈凡转过头去,看着身后的宋堂长:“堂长觉得如何?”

宋堂长黑着脸,抿着嘴,最终抱了抱拳:“状元公……大才!”

说罢,对叶宪拱了拱手:“叨扰了!”

说罢,臊眉耷眼,片刻也不想待在此地的他,转身出了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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