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所有人都裹在其中。良久，周瑜轻轻拉开还僵在原地的马超，缓步走到马越身边，蹲下身，目光与孩子齐平，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越儿，你自小就比别的孩子聪慧，心里跟明镜似的，叔父都看在眼里。可你母亲的死，不是你父亲的错，更不能怪到他头上。”

他抬手，轻轻拂去马越肩头的尘土，语气沉了沉：“你父亲为了这天下，为了护着万千百姓，这些年走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多少次九死一生，多少次从尸堆里爬出来，他身上的伤，比你见过的星星还多。你以前总跟我说，长大了要像父亲一样，做个能扛事的英雄，那股子崇拜劲儿，谁看了不夸你？”

马越的嘴唇抿得更紧了，小手死死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却还是没吭声。

周瑜又道：“如今你心心念念的父亲就站在这儿，你却用这副模样对他——你母亲若在天有灵，能安生吗？”他顿了顿，目光里添了几分恳切，“那个人，是你母亲爱到骨子里的人啊。她当年为了你父亲，连命都舍得，难道会愿意看到你们父子俩这样生分吗？”

马越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眼帘垂得更低，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一旁的沙摩柯听到这话，脸上的痛苦更甚，他别过头，望着远处的荒草，喉结滚动，终究没说什么。

周瑜叹了口气，继续道：“越儿，你再好好想想。不光是你心里不好受，你看看身后那些小兄弟——他们同样没了父亲，你一直是他们的主心骨，是他们眼里的‘大将军’，你要是总这样拧着，他们该怎么办？”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马越的后背：“你母亲走的时候，盼着你长成个明事理的孩子。你现在这样，是要让她在那边还为你揪着心吗？”

马越的小身子晃了晃，他还是没说话，可那紧绷的脊背，却悄悄垮了几分。

风依旧在吹，只是那呜咽声里，仿佛多了几分松动的意味。

马越沉默了许久，小小的身影在风中微微发颤，终于低低开口，声音带着未散的哽咽：“我母亲的死，我没有怪他……可是母亲走了这么久，我们天天盼着他来，他终于来了，身边却站着那么多漂亮的姨姨……”

周瑜听着这话，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无奈，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孩子呀，他是你的父亲，如今更是一方诸侯，肩上扛着万千生民的安危。你自小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知道他有多英勇，有多了不起——这样的人，自然会被人敬重，被人倾慕，这有什么奇怪的？”

他顿了顿，想起过往旧事，又道：“就连你尚香姑姑，不也常说，日后若要嫁人，便要嫁你父亲这样的英雄吗？难道尚香姑姑待你不好？你之前还拍着胸脯说，要帮姑姑在你父亲面前说和呢。”

马越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急色：“那不一样！尚香姑姑是家人！”

“怎么不一样？”周瑜温声反问，“她们与你父亲相伴，也是要陪他共担风雨的。你觉得她们陌生，只是因为还不够了解。方才你父亲在坟前落泪，那份痛苦你难道没看见？莫说这吴郡，便是整个天下，能让你父亲这般伤心的，又有几人？”

他握住马越的小手，指尖能感觉到孩子掌心的冰凉：“孩子，别再拧着了。你父亲心里有多不好受，怕是比你还甚。你这样与他生分，让叔父夹在中间，该如何自处？又怎能对得起你母亲临终前的嘱托？”

马越低下头，看着自己被周瑜握住的手，又偷偷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超——那人还站在原地，背影落寞得像株被风吹了整夜的枯树。

马越像是突然卸下了千斤重担，小大人似的轻轻吁了口气，挺直脊背站起身，转头对身后那群还跪着的小伙伴们说：“都起来吧。”

话音落定，他独自走到马超面前，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学着大人的模样拱了拱手，清清脆脆地喊了一声：“爹。”

这一声“爹”像一道暖流，瞬间冲散了笼罩在马超心头的阴霾。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马越紧紧拥入怀中，这位久经沙场的英雄此刻脸上泪光涌动，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哎，我的越儿……苦了你了，真是苦了你了。”

马越趴在他耳边，声音轻得像羽毛：“那些姨姨……日后都是你的妻子吗？爹，我知道的，我有娘的。她们可以是你的妻子，但她们不是我娘。”

马超抱着儿子的手臂猛地一紧，喉头像是被巨石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孩子这般早慧，这般懂事，反倒让他心如刀绞，恨不得将所有亏欠都一一补上。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松开马越，转身看向沙摩柯与周瑜，目光坚定：“旧兄，公瑾。此次江东事了，我便回长安去。我要将丽儿的尸骨也带去长安，与我合葬一处。”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无论日后世事如何变迁，无论我马超身边有多少人相伴，莎丽儿永远是我马超的凉王正妃，哪怕我日后再娶亲，也只是偏妃。”

董白身着素色襦裙，率先走到莎丽尔坟前，屈膝跪下，声音清柔却带着坚定：“莎丽儿姐姐，纵使阴阳相隔，你在我们心中永远是姐姐。越儿是你与郎君的心头肉，无论他此刻是否全然接纳，我们姐妹都会像疼惜亲儿般待他，护他安稳长大，让他知道，这世间除了爹娘的爱，还有我们这群姨母的牵挂。”

话音刚落，甄宓三女也叩首道：“姐姐，你用生命护下的家，我们会守好。越儿的成长路上，我们会教他识文断字，也会讲你当年的故事，让他记得，他有位勇敢又温柔的母亲。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让他受半分委屈。”

沙摩柯闻言，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他别过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没说话，却算是默认了。

午后的风裹着山野草木的清香，漫过众人衣襟，像极了莎丽尔生前温柔的抚摸。周瑜上前稳稳抱起马越，小家伙顺势搂住他的脖子，脆生生喊了声“叔父”，方才的执拗已淡了许多。

“大哥，诸位，咱们回去吧！”周瑜的声音温和里带着几分果断，抬手看了看日头，“这都过了未时，回城还要些时辰。大人饿点无妨，这群孩子可是跟着熬了大半天，正长身体呢，哪禁得住这般饿。”

马超这才如梦初醒，撑着膝盖直起身，目光扫过那四十多个孩子——有的蔫头耷脑地拽着同伴的衣角，有的偷偷咽着口水，眼神里满是对食物的渴望。他快步上前，一手拉住孙绍，一手牵住周胤，笑着问道：“孩子们都饿坏了吧？走，咱们回家吃好吃的去！”

可孩子们却没动，齐刷刷把目光投向周瑜怀里的马越，小脸上还带着“听大将军号令”的郑重。

马超见状，忍不住低笑出声：“哟，这还等着你们的‘大将军’发令呢？”

旁边两个半大的孩子——是当年潘凤和武安国的儿子潘虎、武牛，瓮声瓮气地接话：“俺们是大将军的兵，得听令！”

马越在周瑜怀里抿了抿嘴，小大人似的点了点头。

“走喽！”孩子们立刻欢呼起来，像一群解禁的小雀儿，瞬间活络起来，簇拥着往山下走。孙绍拉着马超的手蹦蹦跳跳，周胤则懂事地帮着照看几个更小的孩子，马越被周瑜抱着，目光掠过人群，悄悄落在马超宽厚的背影上，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周瑜的衣襟。

风里的清香混着孩子们的笑语，远处的炊烟已隐隐可见。马超回头望了眼莎丽儿的坟茔，心里默念：丽儿，你看，孩子们都好好的，我们回家了。

脚步轻快起来，带着沉甸甸的思念，也带着对来日的暖意。

马超与周瑜并辔而行，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规律的声响。他侧过头，看向身侧的周瑜，眉宇间带着关切：“公瑾，方才见那些孩子个个精神头十足，想来这些年你们照料得极好。只是不知，这些亲卫的遗孤具体是如何安置的？”

周瑜闻言，嘴角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勒了勒马缰，放缓速度道：“孟起放心。当年那些弟兄牺牲后，我便让人把孩子们都接到了城里，特意在城南辟了一片宅院，让他们住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住所安排得妥当，日常用度也都由府里支应。大乔、小乔住得近，姊妹俩心细，时常过去看看，孩子们缺些什么、有什么难处，她们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帮着添置妥当。”

“所以日子过得还算安稳？”马超追问。

“安稳是自然的。”周瑜笑着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欣慰，“这群小子，平日里倒也不闲着。要么跟着我读些经史子集，识些字、明些理；要么就跟着太史慈、甘宁那两个糙汉子去校场练武，耍枪弄棒的，个个身手都练得矫健。”

他瞥了一眼不远处嬉闹奔跑的孩子们，眼中满是慈爱：“虽说没了爹娘在跟前，但有我们照看着，有同伴陪着，倒也无忧无虑，没受什么委屈。”

马超听着，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感慨道：“如此便好，也算对得起那些为国捐躯的弟兄了。”

马超勒住马，目光扫过不远处正在练武的孩子们，语气郑重：“这次我接越儿回去，顺带把这群小子也都带走。”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些弟兄当年都是为护我而死，他们的子嗣，我自然要亲自照看，不能再让他们受半分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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