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宗咸通丁亥年，一番风起云涌之后，朝中人事变动，吏部正式下文，京官李夷遇调任邠州从事，即刻出发。

接过天官递过来的任职文书，想着那句“即刻出发”，李夷遇是欲哭无泪。朝中这番人事调整，事前李夷遇也曾听到过风声，还曾托人走动过，当时回给自己的消息说是暂时不动。

现在，这当头一棒……哎，怎么说呢？木已成舟。有心辞了这差事吧，可又做不到别人那种挂印而去的洒脱。

何况，自己也是出身陇西李氏，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真要拂了圣上的旨意。眼下这局势，也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

揣着吏部的文书，李夷遇只觉得左右不是，谢过天官之后，便怏怏的往回走。

外放的消息，可比李夷遇要早到家许久。等到李夷遇进屋，家里人看着他皱眉不展的样子，心里也是有些不安。

这邠州到长安，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问题是，这外放之后，也不晓得能几时回来。

而且，万一遇上个什么事情或突发情况，一旦消息没有及时送到，中间又在闹出个什么幺蛾子，给李家的压力就大了。

但是，朝中既然定下来了，冒昧请辞的话，万一触了圣上的霉头，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去邠州。

左右为难之际，家里人也只好边收拾行李边劝说李夷遇宽心，然后建议李夷遇过去的时候把李约带上。

听到家里人的提醒，李夷遇想了一会儿之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李约，和自己年纪相差无几，原本是跟在父亲身边伺候父亲的。那年，自己考中进士之后，父亲特意把自己叫了过去，说是春风得意之时身边还需得有个稳当人。

听到父亲的话时，一开始，李夷遇还嫌弃父亲事多。没吃过猪肉，就没见过猪跑啊？然而，等到李约跟了李夷遇一段时间之后，李夷遇也方才明白父亲的用意。

别的不说，光是待人接物，就省了自己好些事。又是家生子，里里外外安排得也很妥帖。而且，脚程又快，别人要花上个把时辰的路程，他总会比别人快上了两三刻。

要是带上李约一起过去，这邠州与京城间，有什么消息要传的话，自己倒可以比其他的人早个一两天知晓。

不过，要是真带着他，自己也得和他问问，都是家里的老人了，这边他也管着一大摊子的事，心里头没个准备也不好。

于是，趁着家里人还在收拾的功夫，李夷遇便把李约唤了过来，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去邠州。

看着自家郎君一本正经的样子，李约也有些无语。我一个家生子，有得选吗？自然是家主说什么就是什么啊。郎君，你这有点拿小的开涮吧！

不过，心里是这样想，嘴上肯定不能自然说。听完李夷遇的话之后，李约把胸脯拍的咚咚响，“任凭郎君安排。”

就这样，主仆二人带着行李就匆匆往邠州赶。

到了邠州，稍稍安定下来之后，李约建议李夷遇便带信到京城，让家里再安排几个随从过来服侍李夷遇，自己专程在邠州和长安之间来回奔走。

和当初的想法差不多，有李约在，京城的消息，李夷遇总会比邠州的人先一天半天到手。这时间上的先手，也让李夷遇在与同僚们议事的时候占了先机。

话说这年七月，南边的一些事情从京城传到了邠州，李夷遇心急火燎的让李约赶到京城，然后尽快把长安回信带回邠州。

见李夷遇的神色有异，李约也不敢大意和耽搁，马不停蹄的就往长安跑。

到了京城之后，等李约把李夷遇交代的事情准备好，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回想着离开邠州时李夷遇的交代，李约盘算了一下，便决定连夜往邠州赶。

听到李约说要连夜赶路，李家人有些不放心了。这七月间赶夜路，火焰低的，万一碰上个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自己被吓着了不说，耽搁了正事，谁又能担当得起呢？

然而，等到李约把李夷遇的交代一说，李家人也不要阻拦了。这次，京城里的这些消息的确有些敏感，如果没有及时带过去，影响了李夷遇的决断，到时候被别人弄个措手不及就不好了。

见李约坚持要连夜赶路，李家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反复叮嘱李约路上一定要小心。

对李家人的担心，李约心里也明白。当即就拍着胸脯道，“从年初到现在，邠州到长安的这条路自己来来回回也走了好多回，今天晚上又是大月亮的，只要自己小心一些，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从家里出来，折折回回地出了城，还没走上几里路。后面便响起了鼓楼里的鼓声。

听着鼓声，李约抬头往天上望了望。这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不是甚明，但路上四周的景物，还是看的清，赶路也没有多大影响。

于是，李约稍稍放缓了脚步，继续往前走。一路紧赶慢赶，等走到望见平日里经常歇脚的那棵大槐树时，地上已经亮堂堂的了，和白昼里差不多。

李约估摸了下时辰，便寻思着走到那棵大槐树之后，歇上一会儿，然后再继续赶路。

没多久，李约便到了大槐树下，背靠着树席地坐下，松了松衣领，让自己稍微喘口气。

可是，还没等李约歇上多久，便听见一阵咳嗽声传来，听得李约一惊，赶紧将放在地上的柯舒棒拿在手中站了起来。

循声望去，月光下，从自己过来的方向，一个拄着拐杖的白发老头，佝偻着腰一边咳一边往大槐树这里走了过来。

等那老头慢慢走到大槐树时，似乎有些支撑不住了，丢下了手中的拐杖，一屁股就坐在了离李约不远的地方。

听着老头一边咳还一边哼啊哼的，李约不自觉的往旁边挪了挪，下意识的想离那老头远一些。

看着李约的举动，老头一边咳一边自嘲的笑了笑。“哎呀，人老了，就是肯遭人嫌弃。小哥，你这是要去哪里呢？”

见老头的话有些夹枪带棒的，李约也不回声，还干脆又往边上挪了挪。

这时，老头又说话了。“哎呀，小哥，看你身强力壮的样子，莫非还怕我这个糟老头子？我啊，是急事要往咸阳去，这大半夜的，要是同路的话，不妨一起搭个伴，路上也好说说话。”

听到老头的说辞，李约还是没搭理他，不过，却放下了柯舒棒坐了下来。

“小哥啊，我又不是坏人。”说着，老头又咳嗽了几声哼了几声，“哎，这人老了之后，就是话多。小哥啊，要是同路的话，带回还请小哥捎上一程。”

然而，李约还是不搭理他。直到老头啰嗦了好几次，李约才不胜其烦的应道，“那倒是可以走上一段。但只走得到开远门。”

“那感情好。就先谢过小哥了。只是我年纪有些大了，腿脚也不是很方便，倒怕你嫌我拖了你的行程。”

“没事，没事。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也是老丈的话，一起走，路上也有个照应。”

……

有一句没一句的搭上几句话之后，李约站起了身，“老丈，咱们走吧？”

“小哥，再歇一会哦，这腿脚，还差些气力……”

听着老头的话，李约皱了皱眉。自己可得赶紧赶回邠州，先前是答应了你，路上搭个伴，但自己的时间却不将就啊！

于是，李约就朝着老头道，“老丈，我还有事，要是你不急的话，那我就先出发了。”说着，就转身准备走。

顿时，老头就急了。“你这小哥，应下来的事怎么就这么变卦呢？和你说了啊，我腿脚不便。你要是仗义，那你背上我一起走？”

老头的话一出来，李约便有些怒了。自己从京城出来赶到这里，已经累了半死。也是看你腿脚不便，年纪又大，所以才答应一起结伴。

哪曾想过他顺着杆子往上爬不算。不光是要自己背着他走，还扣上这么顶大帽子。你这糟老头子，我和你很熟吗？哪有这般恶心人的？

想到这里，李约拿起了放在地上的柯舒棒，脸色也有些阴沉，“老丈，某家还有事，不能耽搁。要走就走，不走你老人家就后面来。”

见李约不打算带上自己一起走，语气又还有些不好。老头顿时也有些慌了，赶紧向李约赔不是。

说自己不该仗着年纪大倚老卖老给李约上眼药，是真的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还请李约别和他一般见识。

听见老头向自己道歉，李约的心也有些软了。怎么说也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自己身强力壮的，总不好和个老头子搬见识吧。

看着李约的脸色缓和下来，白发老头便又开始打蛇顺棍了，一会儿这个理由一会儿那个理由，不停的和李约说着好话，终于让李约又坐了下来。

又歇了一会儿之后，李约再次催促道，“老丈，也歇得差不多了。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好好好。”这次，白发老头倒没有拒绝。

看着老头捡起拐杖。李约道，“老丈，咱们先走上一段，您老要是实在走不动了，待会儿我背你一程。”

听着李约的话，白发老头一下子就来劲了，拄着拐杖还走到了李约的前面。看的李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于是，借着月色，两人一前一后的往前赶路。然而，还没走上多远，那老头却又开始咳嗽起来。“哎，老啦，不中用啦，实在是走不动咯，可比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一开始，李约还装着没有听见老头的话，继续闷着头往前走。

见李约不搭理自己，老头的咳嗽声和自言自语声便慢慢大了起来，像是生怕李约听不见似的。而且，走得三五步，便哼上几声，步子也变得越来越慢。

弄得李约也没了法子，叫住了老头，蹲下身子，“老丈，您就别再念叨了，我背吧。”

“真的？”

“当然是真的。”李约肯定地回答道。

见李约真的要背上自己赶路，老头也不咳嗽也不哼了。手里的拐杖也顾不得了，径直就上了李约的背。

李约背起老头，缓缓站起身。这一起身，李约心里就一个咯噔。咦，不对啊？这个糟老头子，个子不大，怎么这么沉呢？

然而，就在李约愣神的这会儿，背上的老头却催起来了。“小哥，你怎么还不走啊？你刚才不是说要赶时间吗？”

“走走走。老丈，这就走。”一边回着老头的话，李约一边调整着身子。用柯舒棒把老头牢牢地困在了自己的背上，然后开始往前走。

不过，越是往前走，李约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盛。往日里，从大槐树走到开远门，花不了太长的时间，但今天，怎么感觉老是走不到呢？

然而，头上的月色却照的分明，方向也没错，这到底是咋回事呢？莫不成……

想着这，李约下意识地又调整了一下身子，把背上的老头箍得更紧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比往日里从长安城到开远门的时间多的多，李约终于看见了开远门的轮廓。这时，天色已经开始微微发白，耳边还依稀听见几声鸡叫的声音。

“小哥，累了吗？要不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会儿？”

听着背上老头的话，李约心中暗道，“你个糟老头子，按理说，我们早就应该到开远门了。走到这个时候你说要下来？”

不过，嘴上却回道，“老丈，放心，这点气力我还是有的，能背你背到开远门。”

见李约不肯放自己下来，而且感觉到李约把自己箍得有些紧了。老头又三番五次地向李约道谢，请求他放自己下来。

然而，这时李约却愈发怀疑自己心里的猜想了。“老丈啊，我说先前你老是要我背你。从晚上一直背到现在，这都快到开远门了，怎么想着下来了呢？”

“小哥啊，我也是怕你累着。”

“不累不累。老丈，你别不是在怕什么吧？眼见现在天也要亮了，也能听见鸡叫了？”一边说着，李约又一边箍紧了身上的老头。

或许是被李约说中了似的，见李约还是不肯放自己下来，老头竟语无伦次地求李约放自己下来，连赌咒发誓之类的话也出来了。

然而，听着老头的话，李约却愈发不肯放手了。

眼见天色越来越白，二人离开远门也只有几步路了。这时，李约只觉得自己背上一轻，然后嘭地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回头一看，身后竟是一块破旧的棺材板子。至于自己背了一宿的老头，却是连个影子都没有。

看着那棺材板，李约一脚将它踢到了路边，然后狠狠地朝着它吐了几口唾沫，口中连呼晦气。

回到邠州以后，见李约比往常回来的晚一些，李夷遇有些奇怪，便问李约是怎么回事。

等到李约把晚上的事情说上一遍之后，李夷遇也是眉头紧皱。不过，好在李约平安归来，也就没往心里去，只是叮嘱李约以后行事要更加小心。

然而，直到李夷遇和李约后来相继寿终正寝，两人身上也并没有发生什么怪异的事情。后来，听说了李约夜行遇老头求背事人都说是李约火焰高，换做一般的人怕是早就吓得气都出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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