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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西门府上的夜 【万字求月票】


第156章  西门府上的夜  【万字求月票】

    西门大官人从李师师那香暖腻滑的闺阁里踱将出来,身上还带著几分被窝里的热乎气儿和脂粉香。

    一脚踏进后花园,但见月色朦胧,树影婆娑,一阵子冷飕飕的穿堂风,没头没脑地卷将过来,直钻脖颈。

    大官人激灵灵打了个寒噤,这才发觉身上轻省了许多——原来那件簇新的外袄子,竟忘在李师师房里了!

    大官人心里暗忖,转身便欲回去取。几步路折回那暖阁门前,却见李师师贴身使唤的小丫鬟小桃和锦瑟,正倚著门框,掐著腰儿,恰似门神般挡在那里。

    那小桃见大官人去而复返,忙不迭福了一福,脸上堆著笑,声音却压得低低的:「大官人万福!小姐此刻……此刻正在里头沐浴更衣呢,水声哗啦响著,吩咐了任谁也不许搅扰。」

    大官人侧耳一听,果听得暖阁深处屏风后头,隐隐传来撩水的声息,间或夹杂著师师那娇慵无力的清唱调儿,这声儿不似曲调,倒恍如低低喘息,又似娇莺啭啼,勾魂摄魄。

    果真不愧是第一声优,西门大官人听得心头一热,继而又是一阵无奈,那袄子此刻怕正搭在熏笼上烘著暖香呢。

    只得对两位丫鬟摆摆手:「罢了罢了,待你家小姐收拾停当,烦你明日把那袄子送到我房里便是。」小桃抿嘴一笑,脆生生应了。

    却说西门大官人前脚刚走,那挡门的丫鬟小桃便掀了帘子,悄没声地闪进暖阁里。

    但见屋内水汽氤氲,甜暖的香气混杂著澡豆的芬芳,熏得人骨头发酥。一架描金彩凤的屏风后头,隐约传来撩水的哗啦声。

    小桃蹑足绕过屏风,眼前景象便是一亮。只见一只硕大的朱漆浴桶里,李师师正慵懒地斜倚著桶沿。热水漫溢,蒸腾的白雾如轻纱般缠绕著她那白滑的身子。桶水清澈,映著跳动的烛火,将那水下的风光也晃出几分迷离来。

    肩如削成,却是温香软玉堆就,水珠子顺著那滑腻的曲线滚落。随著她抬手撩水的动作荡开圈圈涟漪。那肌肤在波光水影里,只透出腻滑无比的肉光,引人遐思。

    她一头乌油油的青丝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脊背上,几缕发丝黏在汗津津的腮边颈侧,更添几分撩人的慵懒。

    烛光水色交映,将她一身皮肉照得如同上好的细白瓷,又透著活色生香的粉嫩,当真是一团温香软玉,满室活色生香。

    小桃看得啧啧叹道:「哎哟我的小姐!每每看见小姐沐浴,真真是观音菩萨座下的玉女下了凡尘也没你这般标致!瞧瞧这身段儿,这皮肉儿……怨不得满东京的王孙公子、达官显贵,一个个眼珠子都恨不能钉在小姐身上,只想把您当个金丝雀儿,锁进他那富贵笼子里!」。」

    李师师眼皮儿也懒得抬,只从鼻子里慵懒地哼出一丝儿气,任由那温吞吞的水流裹著周身。纤纤十指百无聊赖地拨弄著水面漂浮的花瓣,那花瓣儿腻在她指尖,又滑溜溜地溜走。

    「哼,那些王孙公子、达官贵人,嘴里抹了蜜似的,哪句是真心实意?」她声音懒洋洋的,带著水汽的黏腻:「多少姐姐妹妹被他们抬举了去,落得个什么下场?」

    「白眉赤眼地死在深宅大院里头的还少么?他们的花花肠子,我早看得比那琉璃灯还透亮!」她顿了顿,水下的身子微微坐直了些,烛光映著她半边雪白湿漉漉的肩颈。

    「你难道没听过那话?」李师师斜睨了小桃一眼,红唇轻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

    她将手中那瓣残花轻轻一弹,任它飘零在水面,语气越发清冷自嘲:「我如今在这笼子外头,仗著这点虚名,仗著他们『偷不著』的痒处,自然是身价百倍,人人追捧,恨不得把金山银山堆到我眼前。」

    她抬起湿淋淋的手臂,水珠沿著藕段似的玉臂滑落,那姿态端的是销魂蚀骨,话语却字字如冰:「可一旦真遂了他们的意,进了他们的金丝笼子,做了那『偷得著』的玩意儿……哼!」

    李师师冷笑一声,那笑声在暖阁的水汽里显得格外刺耳:

    「真真就成了他们架子上蒙尘的旧摆设、箱笼底下压得发霉的旧衣裳!新鲜劲儿一过,束之高阁算是祖上积德,随意打骂、转手送人,甚或为了几两银子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也是常有的事!」

    她猛地将身子沉入水中,只留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庞浮在水面,眼中却再无半分暖意,幽幽叹道:

    「所以啊,傻丫头,与其信他们那些虚情假意、狗屁不通的『欣赏』,倒不如明明白白地『卖』在这笼子外头!图个银钱趁手,身子自在,心里头也痛快!」

    「小姐说的是!」小桃凑近了些,拿起桶边搭著的细葛布巾子,一边替她轻轻擦拭著光滑的脊背,一边说道:「方才西门大官人去而复返,落了袄子在屋里头。」

    李师师听了,望了望那放在床边的袄子,那男人的汗味和浊气似乎还在鼻头打转。

    她沉默片刻,浸在热水中的身子微微动了动,带起一阵细碎的水声,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声音带著沐浴后的微哑:

    「小桃儿,你说……这世上可有人,不图财帛,不贪皮肉,单只因著彼此那点子兴头、脾性儿、路数对上了眼,互相瞧著顺溜,便……便动了真心,生了那缠缠绵绵的爱意?」

    小桃正用力绞著手里的细葛布巾子,闻言一愣,随即「噗嗤」一声,险些笑岔了气,眉眼弯得像月牙儿,露出十二分的促狭:「哎呦喂我的亲小姐!这话问的,怎么没有?多了去了!满大街都是!」  

    她把手里的布巾往桶沿一搭,掰著手指头,绘声绘色地学起那街坊俚语:

    「常言道得好啊——『王八看绿豆,瘸驴配破磨,那是对上眼儿了!』『臭棋篓子遇著屎棋大王,也能杀它个三天三夜不知饥渴!』『爱听曲儿的碰到个会吹箫的,可不就是高山流水觅知音?』」

    「还有那『屠户娘子爱看杀猪,书生小姐喜读酸文,各花入各眼,对上胃口了,心里头揣著各人的痒痒肉儿,挠对了地方,可不就酥了骨头麻了筋,一点火星子就燎原?』小姐您说,是不是这个歪理儿?」

    李师师先是被逗得「噗嗤」一笑,水波一阵荡漾,笑骂道:「小蹄子!越发没个规矩了!嘴里嚼的什么?倒像你见过多少王八绿豆、瘸驴破磨似的!仔细我撕了你这贫嘴!」

    小桃嘻嘻哈哈地躲开,嘴里告饶:「奴婢这不是顺著您的话头,打个粗浅的比方嘛!话糙理不糙,道理总是那个道理不是?」

    她偷眼觑著李师师,见她虽笑骂著,眼底却蒙著一层水蒙蒙的雾气,倒不像真恼,反透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像那烛泪堆红,热过又冷。

    小桃心里嘀咕,也不敢再贫,只低头专心伺候著这位心思难测的花魁娘子沐浴。

    暖阁里又只剩下撩水声和蒸腾的热气,似乎也驱不散李师师心头那点方才热过又冷的莫名微凉。她望著晃动的烛影,轻轻叹了口气,将身子更深地沉入水中。

    大官人回到自己房中,兀自觉得身上冷飕飕的。

    刚坐下要吃口冷茶定定神,却听得门帘「唰啦」一声轻响,他那心腹小厮玳安,缩著脖子,蹑手蹑脚,做贼也似地溜了进来,脸上还带著几分慌,青白不定,活像白日里撞见了鬼。

    西门庆正没好气,一眼瞥见,把手中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小油嘴!死到哪里去钻沙了?叫你守在屋内听使唤,这半天不见影儿!」

    那玳安见主人发怒,慌忙扑通跪倒,脸上却挤出三分谄笑来,贼忒忒地回道:

    「我的好爹!小的该死!只是……小的见爹进了李姑娘后宅里,小的寻思著,以爹您老人家降服胭脂虎的手段,提枪上马的功夫,没几个时辰功夫,只怕也下不来阵。小的在外头干等著,冷风灌脖子,骨头都僵了,便……便想著左右无事,出去胡乱走动走动,暖暖身子……」

    西门庆一听这话里还隐隐透著奉承,笑骂出来:「好个刁钻的奴才!这张嘴倒是越来越乖滑了,跟抹了蜜似的!这等没上没下、没皮没脸的话,是跟哪个混帐行子学的?」

    玳安见大官人笑了,胆子也壮了,一面爬起来,一面抬手抹了一把额头鬓角。这一抹不打紧,西门庆借著烛光看得分明,玳安那额头上竟沁出密匝匝一层汗珠子,在灯下亮晶晶的,连鬓角都湿透了。

    「咦?」西门庆奇道,「这大冷天的,你又出去『走动』了一圈,怎地倒弄出这一头一脸的汗来?倒像是跑了十里地,偷了人家婆娘似的慌!」

    玳安被问住,脸上那谄笑僵了一僵,眼珠儿滴溜溜转了两转,忙又陪笑道:「这个……小的走得急了些出了些汗,嘿嘿,小的说话是跟来保管家学的…」他胡乱搪塞著,那汗珠子却顺著脖子,又滚了几颗下来。

    西门庆眯著眼,瞅著玳安那副鬼祟模样,却也想不到干了件大事。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挥挥手:「睡吧,等明日过完开了城门就回去了。」

    离了那高门大户的西门宅几日,冷清清的客房里倒勾起几分念想。不知家中的月娘此刻在灯下做甚?那两个惯会撒娇卖痴的小丫鬟金莲儿和香菱,又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嚼舌根。

    立冬将近,寒意渐浓。

    西门府的后院里,却是热气腾腾,人声喧嚷,比那集市还要热闹几分。

    吴月娘端坐在穿堂暖阁的炕上,身披一件家常的银鼠皮袄子,,面前炕桌上摊开一本厚厚的帐册,并几页红纸礼单。她面上沉静,扫视著眼前穿梭忙碌的一众丫鬟仆妇。

    只见月娘略抬了抬下巴,透著大娘的威仪:「小玉,库房钥匙在你身上,去把那新收的二十篓上等青州大白菜点出来,叫几个粗使婆子搬到后罩房空地上,今夜务必洗净晾蔫了,预备著腌冬菜。记著,盐要用老坛陈盐,花椒、八角、姜片都按老例儿备足分量,少一星儿都不成!」

    「是,大娘!」小玉脆生生应了,利索地转身去了。

    月娘目光又转向一旁侍立的来保媳妇:「前儿来保从扈家庄采购送来的山货野味可都清点入库了?」

    来保媳妇忙躬身回道:「回大娘,都清点了:野鸡二十对、鹿腿四条、獐子肉五十斤、风干的野兔三十只、各色干菌菇十篓子,都堆在仓里,帐目也记清了。」

    「嗯,」月娘点点头,指尖在礼单上划过,「野味分出上好的来:鹿腿一对、山鸡六对、獐子肉二十斤、上等菌菇两篓,配上咱家窖里新启出的金华酒四坛,打点齐整了,这是预备著送县尊的节礼。」

    「另拣那肥壮的野兔四只、山鸡四对、寻常菌菇一篓,配上两匹上好的潞绸,这是给县衙里钱师爷的。东西备好了,叫来保明日一早就送去,别误了时辰。」

    「至于其他守备团练,等扈家庄第二批送到按照往年惯例送去。」

    「是,大娘,奴婢这就去办。」来保媳妇得了令,也匆匆去了。

    「玉箫!」月娘又唤过贴身大丫头玉箫,这才发现旁边无人,她此刻该是在后院烟熏火燎地砍柴烧灶,或是刷洗那腌臜的夜香桶子。

    心中一阵黯然,毕竟是跟著自己这么些年的大丫鬟,少有犯错,平素里最是贴心梯己,手脚麻利,记性也好,诸般琐事打点得滴水不漏。可恨……可恨偏偏管不住那裤腰带子,收不拢那两条浪腿!  

    她换口道:「金莲,你亲自带春儿、秋儿两个,把前日新做的各色细巧点心:枣泥山药糕、栗子酥、玫瑰糖饼、芝麻脆果儿,各装四提盒,油纸封好了。这是预备著分送左邻右舍、相熟女眷的。再单装一盒最精巧的,放到书房里,官人写字可以打发打发嘴味。」

    金莲儿赶紧答道:「大娘想得周到,奴婢省得。」赶紧心中默念记著细节。

    月娘看了一眼还手眼心具生的金莲儿,心中又叹了口气,又想起玉箫来,她如果在再多几倍的事情都记得门清。

    这边刚吩咐完,那边管厨房的孙雪娥已捧著一本小册子来回话:

    「大娘,立冬当日府里的席面,菜单子拟出来了,您过目。头一道是『百财(白菜)纳福』羹,取个吉利!」

    「菜有炖得烂烂的鹿筋烧海参、野鸡崽子蘑菇锅子、糟蒸冬笋鸭;再配上几样时新小炒,四干果、四鲜果、四蜜饯,主食是羊肉馅儿的立冬饺子,汤是枸杞红枣炖老母鸡。您看可还使得?」

    月娘细细看了一遍,点头道:「使得。鹿筋要发透了,海参挑肥厚的。野鸡崽子要嫩。饺子馅儿羊肉须是现宰的羔羊,剁得细细的,多放姜汁去膻。各样材料,你今日就去铺子里把短缺的采买齐全,银子去帐房支领,回头把帐目报上来便是。」

    「是,大娘,保管误不了事!」孙雪娥得了准信儿,也松了口气,忙不迭地退下去张罗。

    月娘又想起一事,唤住一个刚搬完白菜的小丫头:「冬梅,去前头帐房告诉傅伙计,让他把今年该给各房头、各庄子管事、铺子掌柜的冬衣银子,连同节下的赏钱,都按著旧例细细算出来,用红纸封包严实了,立冬前两日务必发下去,休要叫人背后嚼舌根,说咱们府上克扣短了!」

    一时间,月娘口齿伶俐,条理分明,将一桩桩、一件件立冬的采买、制备、储藏、送礼事宜,分派得妥妥当当。

    丫鬟仆妇们领了命,各司其职,虽忙碌却不见慌乱。偌大一个西门府,在月娘的调度下,围绕著即将到来的冬节,井然有序地运转起来。

    炕桌上的暖炉氤氲著热气,映著月娘沉静而专注的脸庞,这份持重与干练,正是西门府后院安稳的基石。

    她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看著眼前这「米烂成堆」的兴旺景象,眼底才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心中又担忧起官人来,也不知道他在京中钻营的如何。

    月娘分派完诸多琐事,只觉心头沉甸甸的,想透口气,便扶著贴身丫鬟小玉的手,走了出来,念起玉箫信步往后院走去。

    夜月大如凉冰,没什么暖意,寒气瘆人。

    后罩房一带因靠著灶房和杂役院子,显得比别处更杂乱些。空气中混杂著柴火烟气、腌菜的咸腥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底层生活的浑浊气息。

    夜幕中依稀光影,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吃力地抡著一柄笨重的大斧,「吭哧吭哧」地劈著柴火。旁边歪歪扭扭摆著几个刚刷洗过、还湿漉漉泛著冷光的夜香桶子。

    那身影裹著一件浆洗得发白、硬邦邦的粗布破袄,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两截早已不复往日白皙,反而被晒得黧黑、布满冻疮裂口和青紫擦伤的小臂。旧伤迭著新痕,在惨澹的月光下,触目惊心。

    她劈几下,便停下来喘口气,额发被汗水黏在脸颊上,显得狼狈不堪。

    月娘脚步一顿,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那身影,不是玉箫又是谁?那个曾经在她未出阁时便跟著她、替她梳头理妆、管著箱笼钥匙、在西门府里也算半个体面人的玉箫!如今竟落到这步田地。

    玉箫似乎也感觉到了注视,猛地抬起头。四目相对,月娘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瞬间涌起的巨大惊惶、羞愧,以及……一丝卑微的希冀。月娘心头一紧,不忍再看下去,立刻扭转身子,抬脚就要走。

    「大娘——!」一声带著哭腔的嘶哑呼唤自身后响起,紧接著是「扑通」一声闷响。

    月娘脚步僵住,没有回头,但能想像出玉箫跪在冰冷泥地上的样子。

    「大娘!奴婢知错了!奴婢真的知错了!求大娘开恩!饶了奴婢这一回吧!」玉箫的声音带著绝望的颤抖,额头磕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奴婢再不敢了!求您看在奴婢从小服侍您的份上……求您……」

    那「从小服侍」几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月娘心上。眼前瞬间模糊起来,仿佛又看到当年在娘家,手脚麻利的小丫头玉箫,给她端茶递水,陪她绣花说话,主仆二人也曾有过几分闺中的情谊。一股酸涩直冲鼻尖,眼眶瞬间湿热。

    她死死攥紧了袖中的手帕,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不能心软!绝不能!玉箫犯的是大忌,是足以让整个西门府蒙羞、让她这正头娘子难堪的大错!

    若轻轻放过,规矩何在?威信何存?日后如何约束这满府的下人?

    月娘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声音刻意拔高,带著一种冰锥般的冷硬和严厉,头也不回地斥道:

    「知错?晚了!这是你自己做下的孽,就该受这份罚!府里的规矩不是儿戏!今日饶了你,明日人人效仿,满院的猫儿狗儿都敢上房揭瓦!这后院岂不成了腌臜地?好好受著!再敢多言,仔细你的皮!」

    说罢,她不再停留,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由小玉搀扶著,快步离开了这片让她窒息的地方。身后,只留下玉箫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

    走出老远,直到听不见那哭声,月娘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松弛下来,脚步也慢了些。她沉默地踩著满地碎银子似的月光,小玉觑著她的脸色,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月娘才低声开口,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小玉。」  

    「奴婢在。」小玉连忙屏息应道。

    「从今日起……」月娘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灶上给下人分的例菜里,给玉箫……多添一勺荤腥。不拘是肉片还是肉汤,总要见点油星儿。别叫人瞧出特意来,偶尔碗底压些鸡腿什么的,她是个伶俐人,知道怎回事。」

    小玉心头一凛,随即明白了大娘的用意,低声道:「是,奴婢省得,会悄悄跟灶上的王婆子说。」

    月娘又沉默地走了一段,快到正房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侧过脸,目光锐利地看向身边这个最得力的心腹,语气带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告诫:

    「小玉,你给我把耳朵竖起来听真了,记牢了。你们这些在我身边、在老爷跟前伺候的,体面是主子给的,更要懂得自重!倘若日后……你们中哪个存了心思,想正经出嫁过日子的,只管大大方方来我跟前磕个头,说一声!」

    「我吴月娘不是那等刻薄的主子,自会替你们物色个清白本分的好人家,备一份体面的嫁妆,风风光光送出门去,全了主仆一场的情分!」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著刺骨的寒意:「可若有人不知廉耻,背地里干出那等没脸没皮、辱没门楣的勾当……」

    月娘的目光扫过小玉瞬间变得苍白的脸,一字一句,敲骨吸髓:「玉箫今日的处境,就是你们明日的下场!听——见——没——有?」

    小玉被这目光看得心头发颤,扑通一声也跪了下来,连连磕头,声音发紧:「奴婢听见了!奴婢谨记大娘教诲!绝不敢存半点非分之想!绝不敢做出半点有损府里颜面的事!奴婢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月娘看著跪在地上的小玉,又想起柴棚边那个绝望的身影,心头百味杂陈。她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起来吧。」

    且说来保依著往年旧例,骑了快马,带著两个伶俐精壮的小厮,一路晓行夜宿,风尘扑扑,赶到了那地处偏僻、山高林密的扈家庄。

    但见那庄子入了夜后,比往年更添了几分萧索气象。

    庄户人家正聚在一起商量著什么大事一般,一个个脸上都挂著愁云惨雾。

    那扈家庄的少庄主扈成,早已得了信报,慌忙亲自迎出庄门,见了西门府这位掌事的大管家,忙不迭堆下笑来,口中连称「辛苦」,那笑容里却透著三分焦灼、七分勉强,如同贴上去的一般。

    「来保大管家,一路辛苦!快请进庄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扈成殷勤地将人让进富堂的大厅。

    来保也不甚推辞,撩袍落座,接过一碗茶水,略沾了沾唇,便撂在桌上。他眼皮也不抬,单刀直入道:

    「扈少庄主,咱老相识了,虚礼就免了罢。眼瞅著霜降过去,立冬就在眼前,府上急等著各色野味山货打点节礼、铺设席面。」

    「年前咱们白纸黑字写得明白:这第二批山货,需獐子肉一百斤、山鸡三十对、肥鹿腿八条、上等干菌菇十篓,外加风干的野兔三十只……如今,想必已是齐备了?」

    扈成脸上笑容一僵,搓著手,显出几分难色:大管家……这个……实不相瞒,今年山里也不知撞了什么邪祟,野物稀少得紧,比往年难打十倍!」

    「庄户们起五更爬半夜,也只勉强凑了个七八成。獐子肉还差著二十斤,山鸡短了十对,鹿腿……唉,统共只寻摸到两条像样的,倒是那野兔和菌菇,勉强凑足了数。」

    「看在大伙儿实在不易的份上,能否宽限几日?我这就催命似的赶他们进山,豁出命去,也必给西门府补齐!」

    来保放下茶碗,脸上那点客套的笑意瞬间收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慢悠悠地掸了掸袍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沉声道:

    「扈少庄主,咱们府上和你们扈家庄打交道也有些年头了,是老主顾了不错吧?年前那二百两雪花官银的定钱,可是明晃晃、沉甸甸,分毫不少地送到了贵庄手上。」

    「如今立冬迫在眉睫,府里多少双眼睛盯著灶台,多少张嘴巴等著开席,还有,清河县和京城如此多达官贵人等著我西门府上的礼节,耽误不得,你倒跟我说还差著这许多?」

    来保不动声色口中把『京城』的达官贵人加上后,身子微微前倾,盯著扈成的眼睛,压低声音,带著一种洞悉一切的精明:

    「再者说了……我来时路上,耳朵里可刮进点风儿。听说隔壁那祝家庄,今年倒是撞了大运,野味积得仓满囤流,正愁寻不著阔绰的主顾出手呢。」

    「那价钱嘛……嘿嘿,风闻比咱们年前议定的,还略略松动些个。临行前,我家大娘特意吩咐了,若是贵庄实在力有不逮,咱府上……也不是没别的门路可走。」

    「别!大管家!别!」扈成一听「祝家庄」三个字,脸都白了,额上瞬间冒出汗来。

    西门府是扈家庄的老主顾,若这笔买卖黄了,不仅年前那二百两定金要吐出来,以后没了这老主顾就更难熬了。

    他赶忙站起来:「大管家息怒!息怒!是我庄上办事不力!这样,你稍坐片刻!我这就亲自去催,今日!今日务必把缺的给你凑齐!价钱……价钱还按年前定的!绝不含糊!」

    来保这才重新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眼皮也不抬:「那獐子肉和山鸡,上一批已经在府里了,我府上大娘说了,成色远损前两年,缺斤短两也就罢了,只是这鹿腿瘦得……看起来实在不成体统。」

    「如今又耽搁我们的时节,这样吧,把你庄上存的那几张好鹿皮搭上,权当补偿。还有,那干菌菇,我瞧著有几篓子成色似乎……嗯?」

    扈成心里如同刀剜,知道这是被人家拿住了七寸,只得把牙一咬,心一横:「好好好!大管家好眼力!那几张鹿皮……搭上!菌菇……我亲自去库房,给西门府上挑拣十篓顶好的,包府上满意!」  

    来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那就辛苦扈少庄主了。我就在此住一晚,明日货要装车。」

    扈成抹了把汗,连声应著,匆匆奔出厅堂去张罗了。

    来保看著扈成狼狈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个火候和拿捏,这些好鹿皮在手,又是几件上好的名贵大袄或是坐褥。

    他老神在在地品著粗茶,盘算著回去如何向大娘交差,又给大爹能省下多少银子。

    扈成他强撑著挤出最后一点笑,出了厅堂。

    冷风一吹,心头的焦灼却如同滚油般煎熬,把管家招呼过来:「咱庄上如今交的货獐子肉、山鸡、鹿腿,样样都差著斤两!这西门府上是我们老贵客,不可怠慢!」

    他喘著粗气,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管家脸上:「你立刻连夜到隔壁李家庄去务必借些獐子肉、山鸡、鹿腿来应应急!」

    老管家连连应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去!把那些山货借回来!」

    就在扈成呼喝著庄丁,手忙脚乱、点灯熬油地凑货装车之际,庄外沉沉夜色里,一阵急促如骤雨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山野的寂静。

    只见一匹神骏的赤烈马,四蹄翻盏,如一道赤色旋风般卷到庄门前。马上人未等马匹立稳,便是一个利落的甩镫,轻盈跃下地来。

    火光下看得分明,正是扈家庄那位名动江湖的大小姐——扈三娘。

    她一身如火的红绸劲装,紧紧裹在身上,将那习武之人特有的、饱满丰腴的身段勾勒得惊心动魄。胸前怒峙,将紧束的衣襟绷得鼓鼓囊囊满满当当。

    腰身虽被勒得纤细,却透著一股韧劲,连接著下方陡然隆起的、浑圆如满月般的臀股,那弧度在马鞍上颠簸得久了,此刻犹自带著令人心旌摇曳的颤动。

    她面容生得极是俊俏,杏眼桃腮,眉目间英气逼人,只是此刻柳眉倒竖,一双妙目含煞,腮边犹带著胭脂色的怒容,更添几分野性难驯的泼辣。

    风尘仆仆,鬓角微湿,几缕青丝贴在光洁的额角与颈侧,腰间那口绣鸾刀,刀鞘随著她的动作,拍打著结实而富有弹性的大腿外侧,一股子凛冽的煞气扑面而来,显是赶了极远的路,带著满腔怒火冲回庄来。

    扈成一眼瞥见妹妹那火红的身影,心头先是一松,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问道:「妹子!你可算回来了!京城那边……布匹绸缎的著落,可曾到手?庄子上上下下上千号人,眼巴巴就指望著这点料子缝冬衣呢。」

    扈三娘虽生得妩媚中带著英气,开口声音却是带著点女儿家特有的娇嗔与忿忿:「哥!别提了!刚在挑好了上等的厚棉缎子和布料,连定钱都拍在他柜上了!谁知出门就被几个不开眼的纨绔泼皮无赖缠上!嘴里不干不净,那腌臜爪子还想往我身上蹭!」

    她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我扈三娘几时受过这等腌臜气?一时火起,便三拳两脚,把那几个泼才打得满地找牙!谁料回身找那布行掌柜,偏是个怂货!吓得脸都绿了,只说我们得罪了城里的勋贵,死活不肯再卖货给我们!连那定钱也退了回来!真真气煞我也!

    扈成一听这话,那张脸「唰」地一下,从焦黄变成惨白,最后又涨成猪肝色,整个人都垮了三分。

    他捶胸顿足,声音里带了哭腔:「哎呀我的姑奶奶!我的活祖宗!临走前一宿,哥是怎么千叮咛万嘱咐的?」

    「京城那是龙潭虎穴,藏龙卧虎的地界!满大街的勋贵子弟,让你千万收著点性子,忍一时风平浪静!你怎么……你怎么就管不住这双拳头!」

    「这下可好!布没到手!你让哥拿什么去堵这庄子里的嘴?难不成让大家伙儿穿著露腚的破单衣,去打猎采上火不成?更何况没人了新衣裳,马上又是冬至又是元宵又是新年,总不能让大伙穿著旧衣裳过节过年。」

    他指著妹妹,手指气得直哆嗦。

    扈三娘被哥哥数落,那点娇嗔瞬间被火气压下。她挺直了腰背,浑圆饱满的臀股线条在紧身红裤下绷得紧紧的,显出惊人的弹性和力量感。

    她毫不示弱地顶回去,声音清脆却带著煞气:「忍让?哥!你要我站在那里,像个粉头似的任那帮腌臜泼才摸脸捏手不成?我扈三娘顶天立地,骨头里就没长『忍』这根筋!打便打了,有什么好后悔的!再来一次,姑奶奶照样打得他们爹娘不认!」

    扈成被她这硬邦邦的话噎得直翻白眼,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指著她「你……你……」了半天,最终只能重重一跺脚,叹道:「唉!我的傻妹子啊!现在说这些顶个屁用!布没了!这眼看就要几个大节来了,让老老少少穿旧衣裳吗?」

    扈三娘看著哥哥那张愁苦得能拧出汁来的脸,又瞥见周围庄户们从门缝窗眼里投来的、带著忧惧与期盼的目光,胸中那团熊熊的怒火,像是被浇了一瓢冷水,渐渐熄了下去,化作一股沉甸甸的无奈和酸楚,堵在心口。

    她丰润的下唇被贝齿紧紧咬住,留下一点诱人的凹陷,眼中却闪过一丝决绝的亮光:

    「哥!别急!京城买不著,大不了我快马加鞭,去清河县收便是!那清河县是运河大码头,南来北往的商船多如牛毛!无非……无非就是价钱比京城贵上少许!咱们勒紧裤腰带,多花些银子,总能买回来!」

    「贵一些?」扈成苦笑一声,声音带著绝望的疲惫,「你当咱庄子还有多少银子?如今那些人地盘越扩越大,占了不少本该我们的林子去,今年收入锐减了许多,哪还有余钱去买那『贵一些』的清河布?唉!这年关……真是难熬啊!」

    他看著妹妹倔强又带著自责的脸,最终也只能重重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去应付来保了。

    扈三娘站在原地,紧紧攥著拳头,望著远处清河县方向,英气的眉宇间笼罩著一层化不开的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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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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