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内宅起风云【大章!明天还有】
第109章 内宅起风云【大章!明天还有】
却说林太太的轿子在西门府那新油的黑漆大门前稳稳落下。
早有四个青衣小厮垂手侍立,见轿子到了,玳安抢步上前,打起轿帘,口称:「请老太太下轿。」那声音不高不低,甚是规矩。
林太太搭著贴身丫鬟的手袅袅婷婷下了轿,抬眼一望,心下先是一凛。只见那门楼高耸,一对新錾的石狮子蹲踞两旁,威风凛凛,朱漆大门上碗口大的黄铜门钉,映著日头,明晃晃耀人眼目。
几个引路的小厮,俱都穿著簇新的青缎比甲,腰系绦带,低眉顺眼,行动间悄没声息,显见得是大家气象,调教得极好。
林太太扶著丫鬟的手,款步往里走。穿过了几重仪门,绕过一座新砌的粉油大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庭院深深,廊庑回环,处处是新油漆彩画的梁栋,新铺的方砖地,连那抄手游廊的栏杆,都打磨得油光水滑,透著簇新的富贵气象。
她自家那宅院虽也算体面,但年久失修,未曾好好维护,总透著一股子陈腐气,哪里比得上这里处处鲜亮,连空气都仿佛带著新木和油漆的香气?
林太太一面走,一面暗暗咂舌,心中忖道:「好个泼天的富贵!这西门大官人果然财势熏天,连这宅邸都透著兴旺光鲜。我那处…唉,到底是旧了些,也小了些。」
这念头一起,另一个更隐秘的心思便如藤蔓般缠绕上来:「可自己傍牢了这棵大树…凭『亲爹爹』的手段,我那宅子翻新添置,岂非指日可待?」想到此,她心头一热,腰肢儿也不自觉地更软了几分,伤痛都好了不少。这称呼不自觉在心中也越叫越熟练。
沿著青石甬道行来,过了穿堂,便见正厅前的庭院里,雁翅般侍立著两排丫鬟仆妇。
见林太太一行人进来,齐刷刷地福下身去,莺声燕语道:「给太太请安!」声音整齐划一,动作一丝不苟。这些丫鬟们,虽非个个绝色,却也穿戴整齐,头面干净,举止有度。林太太面上含笑点头,目光却如梳篦般扫过,心中又是一番计较:
「连下人都这般有规矩,可见主母治家有方。这月娘…倒不可小觑了。」她这「治家有方」四字,倒有一半是酸意,自家现在才几个奴仆,一只手数的过来。
早有伶俐的小厮飞跑进去通传。待林太太引著王三官行至花厅门口,只听得里面环佩叮当,笑语声传了出来。
门帘高挑,但见那西门庆大官人已从罗汉床上立起,迎至厅口。他今日愈发显得精神,身穿青色色暗云纹直裰,腰束玉带,脸上堆著笑,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身侧,正室吴月娘也由丫鬟搀扶著,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林太太一双媚眼,甫一照面,便如秤砣般落在了月娘身上。
月娘也微笑著看著林太太。
从古至今,女人和女人撞在一处,那便如同斗鸡场里放进了两只锦毛鸡!
从簪缨闺秀到市井娼优,从深宅大院到井台河边,但凡是个雌儿,见面三句话不到,眼珠子便如同那钩子,早把对方从头到脚、从皮到瓤钩了个遍!
你头上新添了支赤金簪子?我明日定要打支嵌宝的!
你腰身比我细了一指?我拼著三日不吃饭也要勒紧些!
你男人昨日给你买了匹新缎子?哼,赶明儿我缠著我那冤家买两匹更好的!
便是那亲姊妹、好妯娌,手拉手儿说著「姐姐妹妹」的亲热话,那眼角眉梢的掂量,言语机锋里的试探,也如同那蜜糖里裹著的针尖儿,又甜又毒!
这比,便是刻在妇人骨子里的天性!
不比,如何显出自家手段?
不比,如何勾住男人心肠?
不比,如何争得那多一分宠爱、多一件衣裳、多一口体面?
有道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十个女人比破天!」
这如今两个府的女主人初一见面便暗暗的比了起来。
这女人:
有身份无装扮,好似那庙里的泥塑菩萨镀了层薄金!
有装扮无相貌,恰似那老梅枝上挂金铃铛!
有相貌无身段,便是『皮囊架子,画上西施』!
林太太望向这月娘,只觉她通身的气派!
上身是簇新的沉香色潞绸袄儿,那潞绸的质地细腻光润,一看便是上贡的极品,寻常有钱也难买得。
下系一条遍地金妆花缎裙,那金线织得密实,在光下隐隐流动,富贵逼人。
头上戴著时兴的狄髻,正中插著一支沉甸甸、亮闪闪的金累丝嵌红宝分心,旁边簪著点翠掩鬓,耳上坠著明珠耳珰,腕子上笼著羊脂玉镯。
这一身行头,件件都是好东西,非但贵重,更难得的是那份新——新得晃眼,新得没有一丝烟火气,仿佛刚从库房里捧出来,还带著樟木箱子的清香。
林太太自家今日也是刻意打扮过的,把进京的行都都拿了出来,就是不想自己低那一等。穿的是银红遍地金通袖袄儿,外罩妆花缎子比甲,头上珠翠也不少,自觉已是十分体面。
可此刻与月娘一比,顿觉自家的衣裳像是蒙了层灰,头上的首饰也仿佛失了光彩。
尤其月娘头上那支金累丝嵌宝分心,那工艺,那宝石的成色,分明是京中巧匠的手笔,价值不菲,自己箱底压箱底的几件头面竟没一件能比得上!
一股酸溜溜的醋意,猛地从心底窜上来!这些打哪儿来?当然来自西门大官人。
只要自己伺候好了这『亲爹爹』,下次自己进京,定要缠著他给我也弄这么一身极品头面衣裳来!
林太太忙堆起满脸春风,紧走几步上前,对著西门庆深深万福下去:「劳动大官人和大娘亲迎,折煞妾身了!」
起身时,那双水杏眼儿含情带笑,直勾勾地朝西门大官人脸上睃去,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欲说还休。
大官人哈哈一笑,虚扶一把:「林太太太客套了,快请进,快请进!」
月娘含笑受了林太太这郑重的一礼,心中那份熨帖,简直比喝了蜜还甜。月娘觉得自己虽出身官宦,但对方堂堂三品淑人诰命,自己自然要去门口迎接。
可自己相公拦住了自己,说「你且坐著,让她进来便是」,她觉得于礼不合,便在大厅里起身相迎。
此刻,看著身份矜贵的林太太在自己面前如此恭敬地行礼,口称「大娘」,言语间满是奉承,月娘才真正品出西门庆那番安排的深意——不仅仅迎客?分明是立威!
月娘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林太太行礼时略显不自然的腰身和步态,那步子迈得似乎比往常小心些,带著点不易察觉的滞涩。她是过来人,又是深宅妇人,心思何等细腻?联想到自己男人的本事,再结合林太太此刻这隐晦不方便的体态和看向自家官人那几乎要滴出水来的媚眼…
月娘心头猛地一跳,瞬间如明镜一般!她脸上依旧端著端庄贤淑的笑容,心里却已是雪亮:「呸!原来如此!怪道官人拦著我…这林太太哪里是单纯带儿子来拜干爹?分明是借了儿子的名头,自己来会情郎的!
林太太又转向月娘,亲亲热热地再施一礼:「姐姐在上,妹妹这厢有礼了!早闻姐姐贤德,治家有方,今日一见,这府上气象万千,下人们规矩齐整,姐姐这一身气度风华,真真让妹妹开了眼界,佩服得紧!往后小儿拜在大官人膝下,咱们就是至亲骨肉了,姐姐若不嫌弃,妹妹定要常来叨扰,跟姐姐学学这持家的本事才好。」
这番话她说得情真意切,倒有实打实的佩服和羡慕。月娘亦含笑还礼,连称「不敢」,语气中那份当家主母的从容淡定,比以往更添了几分底气:「妹妹快别多礼,快请坐。往后常来走动便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她特意在「一家人」上微微加了点力。
林太太这才抬眼,目光扫向西门庆身后侍立的两个俏丫鬟。这便是『亲爹爹』的内伺丫鬟了,果然有专房之宠的做派。
左边那个捧著茶盘的,年纪小些,身量未足,却也眉清目秀,肌肤胜雪,低眉顺眼,显是新人,眉间一点红痣,满身的书卷气,这清河县哪里如此清新的丫鬟,便是京城自己访遍那么多勋贵也未曾见到。
右边那个…林太太的目光甫一触及,心中便似被针尖儿扎了一下,暗暗倒抽一口冷气,这一双凤眼,顾盼之间,似嗔非嗔,似喜非喜,水波荡漾,天然一段媚态,真真是天生尤物!不正是自己卖给张大户的丫鬟吗,想不到竟然来了这里,可见『亲爹爹』的手段。
她捏著绢帕的手指,在袖中不由得又收紧了几分,笑道:「大官人好福气,姐姐好福气,连身边服侍的丫鬟们,都这般标致齐整,真真是神仙府邸一般。」
潘金莲何等机灵?早将林太太望著自家『亲达达好爹爹』缠绵勾搭目光看在眼里,以前在林太太宅里做丫鬟时,她也没少罚自己,心中不愤:「这口枯井渴得冒烟,老树也开了新骚花!」
众人这才分宾主落座。
丫鬟们捧上香茗细点,一时间花厅内笑语喧阗,倒显得十分和睦。西门大官人高踞主位,目光在林太太和王三官身上逡巡,带著几分审视与玩味。
那王三官自进来便低著脑袋,目光甫一触及端坐主位、似笑非笑的西门庆,整个人便如同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想往母亲身后躲,却被林太太暗暗掐了一把胳膊,只得硬著头皮往前走。
只见这王三官,脸上青紫交加,几处淤痕尚未褪尽,尤其左边颧骨处一片深紫色,肿胀未消,一只眼睛也还带著乌青,像是被人狠狠捣了一拳。
他走路时微跛,显是身上也有伤处未愈。此刻他低著头,眼神躲闪,不敢与西门庆对视,身体微微发抖,畏畏缩缩,全无半点官宦子弟的体面,倒像只受惊的鹌鹑。
西门庆看他这副狼狈模样,只拿眼淡淡地扫著他,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刮得王三官头皮发麻,膝盖发软。
金莲儿在身后虽未出声,却低头抿嘴,腮边梨涡儿浅浅一旋,看著这王三官遭罪的模样心中高兴。
忽然对林太太把自己卖掉感激了不少,倘若她没有卖自己,怕不是给这个王三官糟蹋了,又如何能遇见亲达达好爹爹,想到这里对林太太的恨意倒倒消了大半,反添了几分造化弄人的侥幸。
香菱则一旁瞧著,她素来性子温良恭谨,被管教得极是守礼,心中只是有些诧异这人怎得给打成这样。
唯有月娘看著王三官那对自己官人畏惧的模样心中猜到几分,依旧那副端详面容。
寒暄片刻,林太太便推了推身旁的王三官,脸上堆满殷切笑容:「我儿,还不快上前拜见你义父?往后你义父就是你亲爹一般,要尽心孝敬,凡事听从教诲!」
王三官赶紧规规矩矩跪倒在西门大官人面前的红毡上,口中称道:「儿子王三官,拜见义父!义父福寿安康!」说罢,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大官人点点头:「好!好!起来吧!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他抬手示意,早有玳安捧过一个朱漆托盘,上面盖著大红锦袱。西门庆亲手揭开,只见里面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湖笔、徽墨、端砚、玉镇纸,旁边还放著一枚赤金镶玉的麒麟锁,雕工精细,金光灿灿。
西门庆拿起金锁,亲自给王三官挂在项上,道:「这麒麟锁,取个身体安康的好兆头!笔墨纸砚是让你用心读书,通晓道理,莫负了你母亲期望,也莫负了我一番心意!」
月娘在一旁也笑著对林太太道:「妹妹好福气,官人这礼备得真真用心。三官这孩子看著就是个有造化的,往后有官人提携,前程定然大好。」
林太太掐了掐身边的木头:「还不谢谢你大娘!」
王三官赶紧朝著月娘咚咚咚又是三个磕头。
厅内一片「父慈子孝」、「家和万事兴」的景象,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林太太眼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她眼波流转,对王三官柔声道:
「我儿,今日拜了干爹是天大的喜事,可莫要得意忘形。前日先生布置的功课可温习了?莫要在此贪玩,早些回去,把今日拜见干爹的感悟,好好写上一篇策论文章,明日呈给先生看,也让先生知道干爹对你的期许。」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既显家教,又抬高了西门庆。
王三官本就对著西门大官人畏惧如虎,巴不得早些脱身,闻言立刻起身,向西门庆和月娘告退。西门庆自然点头应允,又吩咐小厮好生送「小少爷」回府。
待王三官一走,林太太叹了口气:「这孽障!妾身日夜悬心。原指望他读书上进,光耀门楣。谁承想他整日里只知在外胡撞,结交些不三不四的浮浪子弟,眠花宿柳,赌钱吃酒,把个好好的家声都败坏了!妾身一个妇道人家,又不知怎么管束,说深了不是,说浅了也不是,真真是愁煞人也!」说罢,又长吁短叹起来。
大官人笑道:「三官这孩子,人物是极好的,只是少年心性,少了些羁绊。这样好办,他如今身上既有了个虚衔,也算是个有根基的人了。若想收他的心,倒也不难。」
「常言道,『成家立业』。三官这般年纪,血气方刚,在外头胡闹,多半是屋里头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拘管著。」
「横竖他如今也有了这身分名头,我会替他在京城里物色一个好人家女儿,门当户对,娶过门来做个正头娘子。少年人有了家室,知道要脸面、顾前程,自然就安分许多了。太太以为如何?」
林太太一听此言,愁容顿扫,眼中放出光来,千丝万绪缠这眼前的『亲爹爹』恨不得入他怀里,只是碍于月娘在场,喜道:
「哎呀!我的大官人!真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这话再对也没有了!妾身日夜焦愁,只道是没法子,若得大官人费心,替这小孽障在京中寻一门好亲事,有个贤惠媳妇拘管著他,妾身这颗心可就放到肚子里了!」
说完后脸上的笑容更添了几分娇媚,眼波儿如同浸了蜜糖般黏在大官人身上,声音也放得又软又糯:
「大官人…今日这府上处处新奇,妾身方才进来时,只觉眼睛都不够用了。尤其是后头那园子,影影绰绰瞧著景致极好…不知…不知大官人可否有暇,带妾身略略看看?也好让妾身长长见识,回去我那陋室,也好学著布置一二。」
西门大官人听了林太太这一番话,心下早已明镜也似。他面上堆著笑,口中应承著,没有拒绝。
自己花了这么多精力吞了这招宣府,就不能简单算了。
这招宣府虽是个空架子,到底挂著王家的名头,是块现成的招牌。如今既将这府里母子尽笼络在掌中,岂能只当个寻常玩物,白添个拖累?
须得将它当作个凤凰巢穴,好生经营起来才是正理!借他王家的旧枝儿,攀上东京的新贵,结一门硬挺的姻亲,方是长久之计。
想到这里。
大官人哈哈一笑,顺势站起身来:「这有何难?林太太既有雅兴,我自当奉陪。月娘,你且在此歇息,我陪林太太去园子里转转。」他这话是对月娘说,眼神却只落在林太太那含情带俏的脸上。
月娘站起身来笑吟吟称是,唯有金莲儿一对媚目瞪得溜圆。
终是按捺不住,凑到月娘跟前,压低了自己那嗲嗲嗓子:
「大娘,你听听!『参观府邸』?呸!哄鬼呢!一个俏寡妇上门,府里有甚好『参观』的?我看哪,分明是那老没廉耻的,仗著几分残花败柳的姿色,霸住了老爷,勾引到她那绣房里,干那没天日的勾当去了!什么干爹干儿,不过是她抢老爷的幌子!再这么下去,只怕那招宣府倒成了爹的第二个外宅了!咱们可不能眼睁睁看著,让那老淫妇得了意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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