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电子书 > 万历明君 > 第253章 腹热心煎,樛葛缠牵

第253章 腹热心煎,樛葛缠牵


“……从万历三年到万历五年,张詹任徐州知州的二年时间内,先后打杀了身上背有命案的王虎、刘松等七个棍徒帮派,将帮派中三百人四十六名‘巡漕队’逐一抓捕,或流放充军,或小惩遣散。”

    “累计查结了一百二十余起积压诉讼、刑案、纷争。”

    “弹劾臬司官吏十五名。”

    “后为时任凤阳巡按御史李士迪弹劾而闲住,又以河道总理潘季驯举荐复起为管河郎中。”

    “张詹任管河郎中至今,走访人家六百余户,因故弹劾管河主事三名,清退属吏若干,亲率役夫重修了沛县到丰县一带的堤坝。”

    “……”

    “除了官场,张詹在坊间同样褒贬不一。”

    “这三年里,其人无论是修堤征役,还是开闸泄洪,一概是说征就征,让迁就迁,丝毫不给大户小民商榷的余地,泗水、运河两岸的百姓,都说他蛮不讲理。”

    “也就沛县这边风评好一些。”

    “盖因张詹有访必接,有案必问,哪怕在职权之外,也要端着前知州的架子,胁逼知县萧九成,审冤翻案。”

    “每月朔、望,张詹都会率管河衙门属吏启蒙幼童,帮扶老人,扫街、打井、农活,偶尔适逢其会调解邻里纠纷。”

    “时间一长,本地百姓纷纷说,受了委屈与其找县衙不如找管河衙门。”

    两京十三省遍布锦衣卫千户所、百户所的好处就凸显出来了,蒋克谦离开不过片刻,便带着皇帝需要的消息回来复命了。

    众人站在张詹的府邸斜对面的巷道中,静静听着蒋克谦汇报。

    前半截是记录在册的官场履历,后半截就纯粹是搜集到的民间风评了,二者相互映照,模糊勾勒出了张詹的形象。

    其人从头到脚最统一的性格特点,便是脾气急躁了。

    张詹在徐州知州的任期内,每有不顺心,便指着属吏的鼻子骂“能干干,不干滚,能让你上就能拿掉你”;

    视察堤坝时,动辄揭本衙门的老底,张口闭口“垃圾工程”、“看这豆腐渣面”;

    更是经常当着百姓的面,直接辱骂同僚“别看这几个狗官装得老实,乃母的,一肚子鬼水”。

    或许,正是因为急躁,张詹才可以不顾官场默契,做得许多实事。

    或许,也是因为这份急躁,才为上下所憎恶,最终招致不幸。

    就是不知道,值不值得。

    出于这种感慨,孙继皋看着斜对面人流稀疏的张府,疑惑皱眉:“张郎中好歹做了不少实事,蒋指挥也说部分百姓心中感念,缘何张府如此冷清?”

    正所谓盖棺定论。

    按理说,但凡是个好官,总应该有受过恩惠的百姓前来哭丧才对。

    可众人在巷中也站好一会功夫了,却未见得什么宾客前来祭奠头七。

    着实不像一个做了实事的地方官应有的待遇。

    “张詹的棺木前几日就扶回河南老家了,过了吊唁的时候,自然冷清。”

    说这话的人是蒋克谦,众人疑惑看了过去。

    风光大葬,可不止下葬时宴请十里八乡的风光,去世时的吊唁礼同样也得风光,否则就是子孙不孝——习俗如此,要不坊间怎么都叹活的起,死不起?

    以吊唁五品郎中的风光,至少是百人盈门,三里嚎哭,没个十天八天可不够。

    但如今张詹这才头七,竟然已经草草了事,扶棺归乡,着实不合人情。

    蒋克谦见众人等着下文,紧接着便出言解释道:“张郎中失事当日,百姓聚集张府,千人吊唁,哭声震天。”

    “另有宿老游侠到县衙请命,言及张郎中或遭阴谋暗害,请知县萧九成缉捕车夫,彻查真凶。”

    “知县萧九成反应很快,闻讯后立刻亲临张府。”

    “见百姓越聚越多,萧九成称县衙已经派出捕快追拿马车夫,务必会将案情查清,但在此之前,百姓万万不能聚集生事,否则才是害了张郎中的身后名。”

    蒋克谦顿了顿,措辞委婉地继续说道:“理由是年前山东民乱,朝廷正是严禁严抓之时。”

    “如今正值皇帝过境,一旦知晓百姓聚集闹事,必然派缇骑镇压,乃至迁怒于张郎中。”

    “是夜,萧九成率百姓烧纸放灯,寄托哀思后,便与张家人以及百姓约定,尽快送张郎中落叶归根。”

    “前几日百姓夹道三十里相送后,便各自散去,如今府上只留下收拾家当的三房子孙,自然是门前冷落鞍马稀。”

    众人闻言神情古怪。

    虽说天高皇帝远,但好歹也该注意下为尊者讳,用皇帝来止百姓夜啼多少有点不合适了。

    朱翊钧啧了一声,也显得颇为无语:“原来是皇帝无德,容不得百姓吊唁能吏。”

    雷厉风行的干臣,独死一人的车祸,身揣横财的车夫,态度模棱的县衙,既视感还真是强。

    孙继皋捋须沉吟片刻,委婉劝谏道:“地方州县忌讳百姓聚集本是寻常,萧九成或是这般考量,才虚言恐吓,其中未必真就有什么诡谲阴谋。”

    孙状元还是很有节操的,没证据的事情,不随便猜忌任何一位同僚。

    朱翊钧不置可否:“走罢,进去看看。”

    皇帝言出法随,声音落下的同时,率先迈开脚步。

    众人连忙停下议论,紧随其后。

    ……

    人去楼空也有人去楼空的好处,张府如今连个门房也无,一行人大摇大摆便迈过尺高门槛。

    绕过影壁,只见院中还残留着白事的些许哀戚氛围。

    院内空地上还未拆去的芦席棚,丢弃着半个敲坏的铙钹;纸钱的灰烬堆在院角,偶尔连带焦味一同飘起;两侧厢房与正厅的槅扇门被拆下后,也没再装上。

    此前的灵堂应当是设在正厅,六架梁下竖放着两条条凳,应是停棺之用。

    梁下还一块悬着白棉布横匾,上书音容宛四字。

    两侧垂落一副挽联。

    孙继皋文人习惯难改,忍不住轻声吟了出来:“松格自能欺雪冷,竹心元不为风凋。”

    咂摸片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按张郎中的官声,称一声松格竹心恰如其分,但雪冷、风凋,到底都是外灾。

    在盖棺定论的场合,修辞手法与意象都是很严肃的事情,不可能是信手拈来。

    这种章句,明显带有对于殉道的歌颂。

    众人上下打量的时候,同样引起了主人家的注意。

    一名身着细麻衣,头包孝布的中年男子神情疑惑地迎了上来,朝众人揖礼:“贵客临门,张弛有失远迎。”

    张弛是张詹的三儿子,留下收拾行李,变卖家当。

    朱翊钧正想将人扶起,手到半空才后知后觉,改为双手合十:“贫僧法号金轮,途经此地,见得贵府怨气升腾,有含愤入土之兆,这才不告而入。”

    张弛好歹也是官宦之后,见识不是市井小民能比的,听得一句贫僧,便当场一滞,脸上只差把荒唐二字写在脸上了。

    他努着嘴上下打量半晌。

    当场收起了脸上的客套,嗤笑道:“你是哪家的公子?年纪轻轻不学好,来我张府消遣,信不信张某现在真就帮你剃度了?”

    假和尚归假和尚,但从衣着打扮和煊赫气度来说,怎么也不像江湖骗子。

    张弛只当是哪家公子哥放浪形骸——要不怎么身后还跟了一群壮汉?

    他还在孝期,不愿与这些不速之客生事,呵斥一句就要唤来家仆撵人。

    朱翊钧纹丝不动,只高深莫测地叹了一口气:“施主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何以见如来?”

    假和尚装模作样的功夫,蒋克谦顺势上前一步。

    后者面容冷峻地从袖中取出一份度牒,居高临下示与张弛:“金轮法师乃宿慧转世,天生佛子,勘破皮囊虚妄,摒弃剃度外道,不可以声色计。”

    宿慧转世?天生佛子?

    这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直唬得张弛一愣,下意识接过度牒。

    不看还没事,一看不得了。

    度牒上赫然写着,大护国保安寺秉秘密教、掌西方坛大和尚,法号金轮,赦法王,赐蟒衣锦襕禅衣、法王冠、棕轿、仪仗等项,上面还有皇帝和礼部加盖的印章!

    张弛越看越是惊疑不定,一会检查度牒,一会审视面前的假和尚。

    大护国保安寺乃是皇家寺庙,是藏传佛教高僧,星吉班丹,于正德元年敕建,虽在嘉靖改元之后逐渐落魄,但好歹是瘦死的骆驼,两宫太后每年都要烧香礼佛。

    法王更是了不得的封号,朝廷册封藏僧,依次为喇嘛、禅师、大国师、西天佛子,最高才是法王。

    本朝开国以降,整个塞外拢共也只册封了三名法王!

    归附塞内的藏僧法王虽然人数不受限制,名位上差了几筹,怎么也算得上密宗高僧了!

    不过,若真是活佛转世,那年龄也说得通了。

    张弛将度牒捧在手里翻来覆去,看向朱翊钧的神情逐渐虔诚了起来……

    一旁的孙继皋目睹了全过程,不由暗暗啐了一口。

    礼部简直学坏一出溜,与厂卫同流合污,妄自揣摩上意,害得皇帝沉溺装扮,人前嬉戏。

    再这么下去,皇帝只怕要捡回祖上手艺活,演上乞丐了。

    朱翊钧浑然不知孙状元的腹诽,只迎上张弛的目光,低声诵道:“不假修成,不属渐次,不是明暗,本来是佛。”

    他张口闭口不是《金刚经》,就是《坛经》,比江湖骗子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张弛终于疑虑尽去,直接拜倒在地:“信众张弛,恭请活佛诵经念咒,为家父超度!”

    他五体投地,双手将度牒举过头顶,一副礼敬我佛的态度。

    朱翊钧轻轻颔首,伸手将人扶起:“贫僧超度既不诵经,亦不念咒,只需消去因果,逝者自然往生。”

    “贫僧听闻,张郎中乃是为奸人所害?”

    别问哪些是害得张詹含冤入土、不能超脱的因果,都先说出来,大和尚自有最终解释权。

    张家人似乎都是直肠子,张詹不例外,张弛也不例外。

    后者信了和尚的身份,便进入了知无不言的状态:“唉,据目前勘察,家父十有八九是为某些丧尽天良的同僚所害。”

    “家父出行当日,管河衙门以马车调度不开为由,向私贾租借了一辆。”

    “然而事情坏就坏在这里,不仅其车驾未经验勘钤印,其驭者亦是素来作奸犯科之辈。”

    “当日车驾覆辙之后,家父与同行属吏四散躲避,但车夫竟不勒停马匹,直直冲向家父,来回践踏……”

    提及当日情况,张弛越说越是哽咽。

    朱翊钧在旁装模作样掐诀,要为张詹扯出这部分因果牵连:“管河衙门因果不小。”

    张弛渐渐回过神来。

    他松开握紧的拳头,勉强抹去了脸上的愤恨,口中赞道:“大师神算,办案的捕头私下也是这结论。”

    “奈何县衙无权调查管河衙门,萧县君只能呈报到徐州,请知州向都水司徐州洪分司发函协查。”

    运河流域分为四段,各设都水司郎中主管,中河郎中驻吕梁,管理徐州至淮阴河道与徐州吕梁二洪,后又加管泇河。

    中河都水司又设徐州洪分司、吕梁洪分司,前者就是沛县管河衙门的直属上级。

    朱翊钧察言观色,率先抢答:“因果未消,想必协查无果了。”

    张弛点了点头,幽幽回道:“是,三日前,州衙转递了都水司徐州洪分司的公函。”

    “都水司中河郎中李民庆回覆县衙说,有司已颁条教,严饬公车仗勘验之制,增缮养巡。”

    说人话就是,相关衙门已经采取了相应的措施,对公务用车的安全认证和维护工作加强了监管,更好地保障了公共安全。

    至于张詹的案子,寻常车祸,就不要太上升了,以免伤害了各衙署之间的良好关系。

    朱翊钧与一干近臣对视一眼。

    都是在朝廷里厮混的,哪里品不出其中猫腻。

    堂堂五品郎中身故,只让区区县衙硬着头皮勘察也就罢了,如今州衙和都水司这般措辞,还能查得下去才怪。

    孙继皋摸着下巴恍然大悟:“难怪贵州三日前便匆匆将张郎中扶棺归乡。”

    谁遇到都会心灰意冷,想早日了结。

    张弛闻言,低着头不语。

    朱翊钧见状,不由心中暗叹,也未必是心灰意冷,或许是想了却杂事,再撞南墙呢?

    他也没在这事上探究,换了个方向问道:“张郎中近年可有得罪什么死敌?还请施主说来,贫僧为他一并消去因果。”

    下手这样黑,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的对手。

    不过,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正是这样简单的问题,反倒让张弛露出为难的神情,

    他迟疑片刻,尴尬回道:“家父为官多年,得罪的同僚实在数不胜数。”

    众皆默然。

    张弛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府上方才整理了家父历年的奏疏草稿、行状抄本、诗词文集……圣僧或许可以从中窥见家父的因果牵连。”

    “诸位请随我来。”

    说罢,也不待众人回应,便伸手做请,往后院而去。

    朱翊钧自然从善如流,迈步跟上。

    后院摆着几口箱子,众人便看到女眷与仆从正来来往往,从厢房中搬家当。

    张弛挥退了仆从,伸手推开了书房。

    “这几口箱中,都是家父多年来手记的职事录要,吏治、河工、灾备、教化等事。”

    书房显然是最先收拾妥当的,张弛指着屋内几口箱子向众人介绍:“这些是家父一些手记,笔谈,杂思,不多,拢共就一口。”

    文人的手稿从来不怕见光,只怕没人看到,所以张弛也很是坦荡地示与众人。

    朱翊钧随手拿起一卷手记,翻看起来。

    “岁近知非,命途多蹇。少年焚膏以继晷,壮岁砥节而奉公。然位愈进而道愈嶒,职弥高而心弥瘁。三载晦朔,九易春秋,日临乱麻之局,夜对迷障之渊。魂若悬丝,形同槁木。”

    只一眼便让朱翊钧挪不开目光。

    看笔墨也有些年头了,但力透纸背,几乎能看到张詹写下这一字一句时的踉跄悲情。

    大明官场,竟让循吏苦到这种地步!?

    “蔑弃王章,朋比结党;贤良见斥,困如涸鳞。罗网密如乱丝,隐患伏若积薪。悲夫?予身陷淖泥而独濯,力挽颓波竟难回,素襟未染缁尘,孤怀空对寒月……”

    看到一半,朱翊钧已然不忍再往下看。

    默默合上了这份手记。

    一旁的张弛见状,适时解释道:“这是家父三年前被罢免时所写。”

    “那时候家父整日在家中哭泣,自责对不起皇帝,对不起父老乡亲,打了败仗,甚至为此屡屡轻生。”

    “若非潘总督再造之恩,恐怕彼时便一头扎进泗水了。”

    朱翊钧闻言,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张弛只当是出家人心怀慈悲,也没觉得奇怪,只顺势指着最后几口箱子,转移话题道:“这几口便是家父奏疏草稿了。”

    “部分奏疏呈得急,缺了原稿,经回忆后誊写,大差不差。”

    “家父宦海沉浮所得罪的人,大概尽在其中了。”

    朱翊钧双手合十,正要说些什么。

    便在这时,院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嚣,打断了众人思绪。

    “才嘱咐过贤侄,有事勿要见外,今日不速之客上门撒野,也不来知会县衙一声。”

    一道官腔味十足的声音,从前院传来。

    按这在他人家中吆喝的毫无礼数的做派,显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张弛对这声音似乎很熟悉,他朝朱翊钧歉然一笑:“是萧县君来了,圣僧慢慢看,在下去去便回。”

    说罢,匆匆忙忙往前院迎了出去。

    书房内众人皱眉交换着眼神。

    知县萧九成?

    这厮来得未免有些太快了。

    显然是县衙中有人在张家附近盯梢,一听到有不明来路的人造访张府,立刻便坐不住了。

    看得这么紧,没点问题才说不过。

    饶是先前还为萧九成说话的孙继皋,此时都用狐疑的眼光盯着院外。

    ……

    但不管外人怎么想,当张弛与萧九成齐步出现在院中时,气氛还是颇为融洽的。

    张弛与萧九成互相把臂,长者和蔼,幼者恭敬。

    “世叔误会了,哪有什么不速之客,是小侄得知有高僧途径,特意恭请上门,为家父诵经超度。”

    不知出于什么考量,张弛并未报上大护国保安寺的名号。

    “超度?此前县衙将全城的和尚道士都请来,一同为老知州超度了好几日,如何还要超度?”

    萧九成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三甲第二百二十八名。

    堂堂进士混成知县也不是没原因的。

    隆庆元年三月,巡按四川御史李廷龙弹劾萧九成贪滥不职,后者便从四川佥事降调。

    隆庆四年七月,两浙巡盐御史吴从宪,劾奏萧九成前为两浙运副时贪肆不职,又降调。

    万历二年,萧九成任大理寺右评事,以贪腐致罪囚脱狱,再度降调。

    一连三降,堂堂进士,直接贬到了沛县,张詹这个后进都能训萧九成训得跟儿子一样——不过棍棒底下出孝子,在张詹的管束下,萧九成总算没再贪腐,两人甚至还培养出了些许交情。

    萧九成拽住张弛的胳膊,压低声音:“贤侄快快把人赶走罢!你这样整日寻僧超度,访道招魂,是不是非要让外人觉得,张家有什么化不开的怨气。”

    他今年已五十余,已然是身形若瓠,腰腹如皤。

    身材管理的失效,同时伴随着仪态的懒散,用当地百姓的话说,那就是目常迷离如醉,口每嗫嚅欲眠。

    但此时此刻,难得睁开了他的眼缝。

    张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卑不亢地回道:“家父生前我帮不上忙,死后想多尽一份孝心,难道是天理不容的事么?”

    萧九成见这态度,急得差点跺脚。

    他语气急促,恨声道:“你不怕事我怕事啊!”

    “再这么折腾下去,别说保全你们兄弟几人了,我自己都得交代在这摊事上!”

    张弛闻言,心中一动。

    他思索片刻,向萧九成确认道:“又出事了?”

    萧九成咬牙切齿,似喜似悲:“还不是前日你说,临走前想为老知州刊印文集,结果文盟那几名士人听得事迹后,对老知州颇为倾慕,便鼓噪同窗,向都水司施压。”

    到了一处就有一处的风情,南直隶哪能缺了士林舆论的身影。

    萧九成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也不知道文盟与都水司是如何争执的。”

    “就在今晨,都水司便移交过来口供,说是车夫抓到了,直指幕后黑手是沽头闸曹主事!”

    成化二十年,泗水始设管闸主事,一驻沛县沽头闸,一驻济宁。

    张詹死后,沛县管河衙门正是这位曹主事暂管。

    张弛神情一振,连忙反叩住萧九成的手腕:“那世叔还不速速抓人!?”

    萧九成连忙将他甩开,几乎带上哭腔:“哎哟,贤侄你饶了我吧,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曹主事恐怕正等着畏罪自杀!”

    “这一身骚水,我一个小小的知县,哪里惹得起?”

    “我已经呈报州衙了,现在就等着把这摊事交出去,贤侄莫要与我为难,可好?”

    五品的郎中说杀就杀,六品的主事说弃就弃,他一个七品的知县算什么?

    官运不畅,萧九成只当运道不好,如今早就迷上了怪力乱神,只信卦象昭示,打定主意要明哲保身。

    所以,一听张府又来了不速之客,他也顾不得脸面,连忙过来排除隐患。

    若是再惹出什么不相干的人物,平地起波折,那些大人物恐怕要误以为是他萧九成在使坏!

    张弛闻言,当即颓失语。

    萧九成固然圆滑怕事,但好歹与自家有几分香火情。

    如今连这位世叔也要置身事外,实在令人唏嘘。

    张弛叹了一口气:“小侄哪敢与世叔为难,高僧正在书房翻阅文章奏疏,意图为家父梳理因果,往生超度。”

    这话就是任由差役赶人的意思了。

    萧九成不由松了一口气,架着张弛的胳膊往后院走去:“贤侄,听我一句劝,不要再见外客了,赶紧收拾妥当,回河南老家吧!”

    两人各有心思,不再言语。

    然而,当两人来到书房时,却并未见到几名不速之客。

    只有一名女眷正在收拾被翻乱的书册。

    “夫君与世叔攀谈甚久,圣僧翻阅完奏疏后,已然离开了。”

    女眷赫然是张弛的妻,说罢还不忘向萧九成行礼。

    萧九成扫了房间一眼,暗道可惜,本来还想杀鸡儆猴,告诫一下张弛。

    张弛也在心中叹了口气,自己刻意不提大护国保安寺的盛名,又故意惹怒萧九成,就是想用萧九成的无礼,刺激一下那位法王插手此事。

    两人想法异曲同工,可惜不在同一层。

    萧九成浑然不知道自己在第一层,仍不忘追问检查:“那妖僧可曾诈骗钱财?说什么邪祟的言语?”

    张氏看了夫君一眼,神情温婉答道:“法师修为高深,并未索要钱财,只取了几本奏疏,说是要寻地做法,为家父了却因果。”

    萧九成莫名升起一股警兆,皱着眉头追问道:“奏疏?什么奏疏?索要奏疏做甚?”

    张氏对答如流,毫不隐瞒:“都是家父今年向水司呈递过的奏疏,《请裁漕工漕兵疏》、《勘永福、广运仓储空虚疏》、《飞云桥、境山、茶城、利建等十九堤贪腐疏》、《河、漕制缺纲弛疏》……”

    萧九成目瞪口呆。

    他牙齿渐渐打起颤,哆哆嗦嗦抬手指向张弛:“水司分明将这些奏疏扣了下来,你们哪里寻来的!竟然还敢随意示人,不怕张家香火断绝么!?”

    张弛神色坦然:“小侄经回忆后誊写,大差不差。”

    “不瞒世叔说,方才那位是大护国保安寺的法王,深受两宫太后信重,劝世叔别想着追回了。”

    “另外,不仅日前的文盟、今日的法王,小侄粗略一算,已经送了十余份奏疏出去了。”

    只要登门吊唁者身份不低,他就不吝多誊写一份。

    说完这句,张弛上前扶住萧九成,恳切道:“世叔,事情越闹越大,甩不出去的,家父的冤屈早晚会水落石出,世叔还是速速将曹主事缉拿追案罢!”

    萧九成一把抓住张弛的衣襟,便欲发泄怒火。

    嘴巴还未张开,双眼一翻,竟是当场晕了过去。

    ……

    与此同时。

    一辆华贵的马车在一众兵卒的簇拥下,沿着沛县的官道缓缓驶离。

    马车内的君臣摇摇晃晃。

    朱翊钧按揉着眉头,随手将奏疏扔到孙继皋身上:“部院跟通政司收到过这些奏疏么?”

    孙继皋在翰林院做书记员也五六年了,业务能力早就培养出来了。

    他只看一眼封皮名字,便大摇其头。

    朱翊钧得了确认,气极反笑:“都水司竟敢隔绝奏疏,朕倒想看看李民庆长了几个脑袋!”

    管河衙门属工部,奏疏一般经都水分司,都水郎中,工部都水司,由工部呈达天听。

    如今天听失了聪,中间环节的都水司中水分司郎中李民庆,绝对脱不了干系。

    孙继皋默默将奏疏拾了起来,提醒道:“恐怕不止中水分司的问题。”

    一个都水司郎中哪有这个资格隔绝天听?

    张詹但凡警觉一点,就会绕开都水司,经由巡按御史上奏中枢。

    不过,说到巡按御史李士迪……

    当年张詹在徐州知州任上,就是被巡按御史弹劾致仕的。

    李民庆其人,好像就是被当初与李士迪搭班子的前巡抚孙丕扬所提拔。

    孙继皋越想越觉悚然。

    徐州地方,从河道工程,水次仓储、闸口漕运、监察御史,必然是遍布蛀虫,地震一般塌陷!

    以往都是类比,这次可是真的是百万槽工衣食所系了!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长考许久,终于开口吩咐起来:“让科道插手张詹的案子,不要说是朕的意思。”

    “告诉徐州州衙,徐州水次仓户部分司,朕后日视察永福、广运二仓,让他们准备迎驾。”

    “让河道总理潘季驯、漕运总督胡执礼别在淮安候着了,立刻到徐州行在见朕!”

    “河南巡抚邓以赞也来!”

    说完这句朱翊钧仍旧怒火满膺,猛地砸了一下车窗:“治不了黄河还治不了你们!”

    (本章完)


  (https://www.635book.com/dzs/71896/67569.html)


1秒记住零零电子书:www.635book.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635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