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后，克雷泰亚主神大教堂外。

    这里比往日里冷清了不少。

    在指向现当今主神的祈祷得不到回应后，不少信徒选择额外多信一位每次祷告能有所收获的堕落之神。多信仰者在中立国家与亲魔物国家还有魔界可以说司空见惯，在以主神信仰为主的反魔物国家，却是禁忌。但在自千年前归还的克雷泰亚……这种事再正常不过。

    虽说主神与堕落之神的教义在表面上看互相掣肘，但实际上践行起来，却远没那么互不相让。

    而且，现实显然比教条更有说服力。

    从沿街道竖起的魔力路灯再到十字路口的巨型映写魔镜，还有集中管理，应有尽有的新型卖场……克雷泰亚人已经开始学会接受这些变化。

    单身汉们对街边向自己打着招呼的漂亮女孩们回以同样的礼节，同时暗自思忖对方到底是用了人化魔法的魔物还是处在魔物化进程中的人类…他们当然知道二者在结果上并无太大区别，但还是对前者抱有些许的顾虑。

    主妇们漫步在市集间，手指绕过那些打着特价的魔界果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自己更为熟悉的谷物与果蔬……尽管这些外观正常的蔬果多半还是在魔物们的帮助下成长，收获，但她们还是对前者抱有些许的犹豫。

    学者们在弥拉德利亚魔导研究院与克雷泰亚学院间奔波，他们的黑眼圈已经重到能当墨镜看。身为各自领域的天才，又怎么会能忍受住千年过去自己的学识变成一页页可以证伪的废稿？他们如饥似渴挑拣着新兴的书稿，学者对于知识，向来是敞开怀抱，毫无保留。

    也许有一天，单身汉们会克服内心的顾虑与胆怯，把自己拾掇拾掇，提早等候在常走的街边，等待某位每天都有见面但不曾知晓对方名讳的女孩，走上前去向对方打个招呼。

    也许有一天，主妇们会觉得过往的菜式已经做尽了，是该尝试点新东西，她们会买下奇形怪状的魔界果蔬，用自己熟悉的炖煮与炙烤把这些陌生的果蔬变成家人熟悉的菜式。

    也许有一天，学者们终于追赶上了时代的步伐，他们能自豪的宣称自己再度站在了知识的前沿，手握真理与智慧，高贵的理性与魔物的知性的结合定能带领克雷泰亚走向辉煌。

    “弥拉德，我虔诚的孩子。”

    帕特里斯主教浑厚的声音在教堂门口响起。老人今日未着正式祭袍，只简单披了件亚麻长衫，狮鬃般的白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他坐在教堂外的台阶上，眼睛凝望着那面屹立在街道口的巨大映写魔镜。

    ……那上面放映的是运动会的闭幕式。他和弥拉德本应都作为颁奖嘉宾出席，但心照不宣的祖孙俩都选择了翘班。于是希奥利塔变成了唯一一位颁奖嘉宾…现在正扑腾着小翅膀在颁奖台附近上上下下，忙得找不着北。

    弥拉德微笑着，看她忙活的身影窜来窜去。

    他在老爷子身旁坐下，“原来在您看来，现如今的我还能算作虔诚。”

    弥拉德还保持着清晨向主神祈祷的习惯…但一如既往没有回应。倒是堕落之神时不时以神之声的形式，来传递一些诸如“今天记得多吃点甜食”之类的奇怪神谕。

    “因你仍行在正路上，这路与主神所训诲的仁义相合。孩子啊，你在主神眼中，仍为虔诚。”

    “……教典里有这段话吗？”

    他当初记全教典可是费了些心力。一旦背错，老爷子就会拖着他去训练场加练一轮。

    “没有，我现编的。”

    帕特里斯主教坦然承认，脸上没有丝毫愧疚，

    “对此有所怀疑…看来是淡忘了啊，弥拉德。回去罚抄个两遍，再陪我去训练场练一轮吧。”

    老爷子的大手，大力拍打起弥拉德的肩膀，显然是深有感触，“孩子啊，你可不能被魔物比下去！”

    “嗯。只要您愿意，我陪您练一下午都可以。”

    主教的手瞬间停住，他混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弥拉德。半晌，他才冷哼一声，吹得花白胡须直抖，

    “我就知道你怎么突然就舍得陪我这把老骨头练练了。你也要走？去哪？和莱安还有克洛伊那两孩子一样，雷斯卡特耶？”

    “我曾和人约定，要见证并且试着改变那里。”

    “那地方，临走前莱安和我说过。他说那儿狗屁倒灶的事太多，想去看看是不是真的。”

    “您怎么看？”

    “…多半是真的。你我皆知，手握权力者若无约束，会堕落到何种地步。”

    一阵沉默笼罩二人。

    而后，弥拉德主动开口。

    “我和洛茛在一起了……”

    “好啊！我当时就看你们俩那股腻歪劲，大有夫妻相！那孩子不错，嘴巴甜会说话，也有能力，心眼也好…不过那个天天跟在你屁股后头转悠的小莉莉姆是……”

    “我和奥菲也在一起了。”

    弥拉德打断了他，音量不大却让老爷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希奥利塔的话，她是怎么和您介绍她自己的？”

    “你…”

    帕特里斯主教神情变幻，最终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也算是从一而终。至于那魔物，她见着我就说自己是你的未婚妻。孩子，给我看看你的左手？”

    弥拉德照做，将自己左手上的手套脱下，露出有粉紫纹路环绕的中指。

    只是瞥了眼帕特里斯主教就下了结论，

    “…无害。就是个魔力标记。”

    “我想也是。”

    “洛茛，奥菲…那只莉莉姆。”

    老爷子掰着手指，每数一个，眉头就皱得更深，

    “还有没有？那个和你约定要搅和好雷斯卡特耶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弥拉德的视线，越过热闹的街道，投往天际。那里云层尚且洁白，天空依旧湛蓝。

    “……有。”

    “女孩？”

    “嗯。”

    帕特里斯主教默然良久。他熟知自己收养的这几个孩子的本性，弥拉德在各个方面，都堪称是教科书般完美的勇者人选。

    ……只是在感情上，迟钝如未经雕琢的山岩。

    在主教看来，这无疑是好事。主神教会要求信徒克己节欲，不会被女人勾搭那可不就克己节欲了吗！但作为家人，帕特里斯看着弥拉德从婴孩长成木讷的勇者，活了二十年他连个孩子都没抱上……他眼中更多的，是另一种情绪。这可是每每想到，都会令帕特里斯主教长吁短叹的一大源头。

    但现在，这孩子似乎开始思考战斗之外的事了……然后一开窍就不可收拾。

    ……是憋太久了吗？

    “那个什么映写魔镜……挺好用的。”

    主教嘟囔了一句，从自己那件朴素的亚麻长袍里摸索半天，掏出一面小小的映写魔镜，娴熟地打开镜面，粗壮手指在上面按按点点…那动作比弥拉德自己要熟练了无数倍。

    “我给你我的魔力端点，遇到什么事，记得找我。”

    弥拉德怔怔看着老爷子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您不会天天在用这个…”

    “唉在弥拉德利亚和克雷泰亚之间跑上跑下很累人的，你这孩子又把克雷泰亚抬那么高。我这把老骨头又禁不起折腾。想和教友辩辩经那可不就只能用这个小东西了？”

    “哦。”

    ……您昨天的摔跤比赛上不还夺得了金冠吗？

    而且弥拉德利亚和克雷泰亚间的崖壁附近，明明就有志愿的擅长飞行的魔物与转移魔法。想来是您自己觉得这样做对身体有好处所以不去选择，转而跑去爬崖的吧。

    算了。您开心就好。

    弥拉德笑了笑，点头称是。

    “您记得按时吃饭，少喝点酒。不要因为锻炼身体，自顾自地延误饭点…肉要吃，蔬菜也要吃。”

    临近别离，弥拉德也变得絮絮叨叨。

    “……我相信您依旧宝刀未老的。”

    “那还用说！等会就让你在训练场看看你老爷子当年为什么人称炽耀圣十字！”

    “再好不过。”

    祖孙俩之间再度沉寂下来。

    他们看向不远处的巨大映写魔镜。

    克雷泰亚与弥拉德利亚的公民们解下了悬于门廊上的铃铛，将这些纯白之物系挂在祭坛之上。几位生与死之女神的祭司站在祭坛两侧，引导着这无声的仪式。

    这些悬挂了千年的铃铛，曾寄托着生者对逝者的思念，每当风吹过，铃声便被当作是逝者魂灵归来的低语，那铃声响了很久很久…久到弥拉德利亚的住民习以为常。

    而今，逝者已然归来。

    一阵风刮过广场，卷起无数花瓣与彩带。

    这次，成千上万的铃铛静默无声。

    映写魔镜的镜头拉远，将整个庄严寂静的祭坛纳入画面。随后，画面切换。

    运动员们将获得的奖牌轻轻放在祭坛中央，魔物与夜魔们则将积聚着魔力的魔力量槽置于其侧。

    克雷泰亚的公民们献上雕刻的石像，弥拉德利亚的住民则献上魔界里代表生命与希望的花种。

    主神的信徒在胸口画着古旧的符号，新兴的堕落之神的信徒们和他们站得不远，却也没起太大的冲突，低头诵唱。

    一直安静待在看台上的石像鬼与双足飞龙们集体振翅高飞，在空中盘旋不定。

    人鱼们在临时引入的海域中浮出水面，唱起空灵的颂歌，塞壬与之应和。

    美杜莎们与恋人紧紧相挽，石化魔眼在此刻闭合，她们选择用触觉而非目光来铭记这一刻。

    希奥利塔飞升至半空，她收起了一贯的嬉笑，双手交叠在胸前，用前所未有的庄重嗓音宣告。

    “以此祭奠逝去的过往——”

    “以此庆贺重逢的此刻——”

    “以此祝福共存的未来——”

    “克雷泰亚……欢迎回家。”

    最后一句落下，所有铃铛在同一时刻无声碎裂，化作漫天闪烁的星尘飘落，洒在每一个人的肩头。

    帕特里斯主教与弥拉德凝视许久，和现场的主神信徒们一样，在胸前画了一个古旧的主神符号。

    公民与魔物，公民与公民，逝者与生者。

    还是会有恨意，还是会有敌视，还是会有隔阂。

    但是爱意也会悄然滋长，希望也会在歌声中萌发，理解也将于并肩时生根。

    一切都将迈进，只是铃声不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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