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贾府风波,大官人遇可卿
第193章 贾府风波,大官人遇可卿
宝玉攥著那串御赐香念珠,还好没有摔碎,可即便如此也惊出自己一身冷汗。
他抬眼盯住晴雯,那丫头兀自僵立,脸上惊色未褪,偏生腰杆挺得笔直,一双凤眼灼灼,竟无半分奴颜婢膝的惧态,倒似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把自己吓了一跳,她倒是丝毫不怕。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样儿,直把宝玉积攒的邪火「呼啦」一下全勾了上来。
「蠢才,蠢才!做事如此莽撞?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宝玉面沉似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晴雯满是懊悔的站在原地低声说道:「原我也不知你们两个在门后,只是推门进来」
「作死的轻狂样儿!你眼里还有没有主子?莽莽撞撞,成何体统!这御赐的物件也是你能沾手的?如今要真损毁,让我如何向王爷交代?平日里纵得你们不知天高地厚,如今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晴雯心头那点懊悔,瞬间被这劈头盖脸的训斥碾得粉碎。委屈混著傲气直冲顶门,她豁出去了,声音又脆又亮,带著一股子玉石俱焚的决绝:
「二爷要打要罚,我认!东西是我碰掉的,我不敢推脱!可二爷也犯不著句句都往人心窝子上戳!『轻狂』?『不知天高地厚』?」
「先前和袭人姐姐推让这劳什子时,怎不见二爷这般小心金贵?若不是你们拉拉扯扯失了手,珠子能掉下去?倒把错处全栽在我一人头上!」
袭人见宝玉脸色铁青,晴雯更是寸步不让,心知不妙,慌忙上前,一把扯住晴雯的袖子,声音放得又软又急,带著哀求:袭人:
「好妹妹,快少说两句罢!原是我们一时没拿稳,失了手。二爷正在气头上,言语重些也是有的,你且忍一忍,莫要再……」
那「我们」二字甫一出口,袭人自己先觉不妥,但已收不回了!
晴雯如同被毒蜂蜇了手,猛地甩开袭人,后退一步,嘴角噙著一抹极尽讥诮的冷笑,目光刀子似的在宝玉和袭人脸上剐过:
「呵!『我们』?好个『我们』!我倒要请教,这『我们』是谁?别臊得我替你们脸红!打量谁不知道呢?便是那枕席间见不得光的勾当,也只瞒得过瞎子聋子!这会子倒有脸称起『我们』来了?」
「明公正道的,连个姑娘的名分还没挣上呢!不过和我一样,都是这屋里伺候的,谁又比谁高贵了?那里就配称『我们』了!真真是天大的笑话!」
此言一出,如同剥光了袭人最后一层遮羞布!
袭人登时臊得满面紫涨,如同猪肝,嘴唇哆嗦著,指著晴雯:「你…你…你这小蹄子!满嘴里胡沁什么!我…我一片心为了……」后面的话噎在喉咙,只剩急促的喘息和羞愤的泪光。
宝玉被晴雯噎得面红耳赤,又羞又恼,指著晴雯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秋叶,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晴雯看著袭人那副羞愤欲死、宝玉哑口无言的模样,心中那口恶气非但没出尽,反而更添了几分悲凉与激愤。
平日里自己什么都没做,偏偏王夫人明里暗里骂自己勾引宝玉。
眼前袭人正主儿在这里,却偏偏让我背锅。
她索性豁出去了,挺直了脊背,带著悲愤:
「二爷近来气性越发大了!行动就给人没脸!前儿连袭人那样的『贴心人』都挨了您的窝心脚,今儿又寻上我们的晦气!要打要骂,随您的便!」
「先前那等贵重的玻璃缸、玛瑙盏,不知失手砸烂了多少,二爷何曾皱过一下眉头?哼都没哼一声!这会子为这点小事,倒像天塌了一般?何苦来哉!」
「若真嫌我们粗笨碍眼,索性禀明了上头,打发我们出去!府里有的是伶俐人儿,二爷自去挑那称心如意的使唤!好离好散的,岂不干净痛快?强似在这屋里,看人眉眼高低,受这没名堂的腌臜气!」
袭人听著晴雯句句如针,扎在她最隐秘的痛处,羞愤得几乎晕厥。
宝玉被「好离好散」四字彻底激怒!这简直是奴才要造反!他气得浑身乱抖,指著晴雯,声音都变了调::「反了!反了天了!你气不忿是吧?好!我明儿就偏抬举她!偏要抬举她!看你能奈我何!」
袭人一听魂飞魄散,这要传出去还了得。
顾不得羞臊,死死抱住宝玉胳膊,带著哭腔:「我的祖宗!快消消气!他一个糊涂人,满嘴疯话,您何等尊贵,和他分辩什么?您素日多大的度量,多少大事都容下了,今儿怎就……」
晴雯尖声冷道:「是!我是糊涂人!天生下贱糊涂胚子!自然不配和明白尊贵的二爷说话!更不配听您这位『明白人』的金玉良言!」
袭人见势不妙,只能强忍屈辱,放低身段,试图将这场风暴关在门内:「好姑娘…你…你恼我,只管冲我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何苦当著二爷的面吵嚷?若恼二爷,更不该闹得…闹得尽人皆知啊!」
这台阶,晴雯岂肯下?她扬起脸,带著孤注一掷的轻蔑:「我既不配同他说话,你的东西我更不配沾手!只是我倒要问问,为何你们做的事,偏要我来承担?这府里明里暗里骂我的人还少么?明明没有的事,偏说我来勾引他?」
宝玉最后一丝理智崩断!他猛地甩开袭人,脸色铁青,眼中是暴怒的寒光:
「好好好!老太太还说等我独住了让袭人和你一起过来,我这庙小,容不下你这尊真神!我这就去回老太太!」
「横竖你现在还是老太太的人,我管不得!我只说你性情乖张,目无尊上,搅得家宅不宁!定要回了老太太,立时三刻打发你出去!别说我这里也别待了,便是贾府你也别待了!干净!」
说罢,抬脚就要往外冲,却让袭人魂飞魄散,这事要闹大,自己岂不是活活被打死,赶紧一把抱住宝玉。
一直昂首挺胸、寸土不让的晴雯,在听到「打发出去」四字时,如同被雷击中!
所有的倔强、愤怒,瞬间被冰冷的恐惧吞噬。离了这府,何处容身?
晴雯哭喊道:「出去?凭什么出去?我是老太太指给这屋里的!要嫌我,变著法儿撵我走?不能够!我死…也死在这屋里!」
满室死寂。
只有晴雯压抑的悲泣,袭人慌乱的抽噎,宝玉粗重的喘息。
宝玉撂下晴雯那凄厉的哭喊,心头那股被顶撞的邪火兀自烧得他五内俱焚。
他一把甩开扑上来拦阻、哭得梨花带雨的袭人,看也不看身后那烂摊子,抬脚就冲出了屋子。
冷冽的冬日寒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倒让他滚烫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宝玉脚步渐缓:「作死的晴雯!竟敢如此放肆!定要回了太太,撵出去才干净!」
他咬著牙,脚下生风,直往王夫人上房奔去。
可走著走著,那冷风灌进领口,倒把心头的燥火吹熄了些许。
方才在黛玉处,他巴巴地凑上去,却被几句不冷不热的话堵了回来;
转去宝姐姐那里,偏又被教训一顿。
两处碰了软钉子,憋了一肚子无名火无处发泄,这才回屋寻袭人,指望在她那温软的身子、柔顺的眉眼间寻些慰藉,偷片刻鱼水欢愉。
谁知一进门就撞上晴雯摔了珠子,自己倒把那点见不得光的欲火,全化作了劈头盖脸的雷霆之怒,尽数倾泻在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身上了……
想到这里,宝玉的脚步彻底慢了下来,停在王夫人院门外那株光秃秃的石榴树下。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意,像条冰凉的小蛇,悄悄爬上心头。
晴雯虽狂,终究是自己迁怒在先。可这丝愧意刚冒头,立刻又被另一股更热切、更焦躁的念头压了下去——袭人那温香软玉的身子没沾著,反惹了一身骚!
这事要闹大了,自己和袭人的事偷开来,也讨不著好!
宝玉眼神飘向王夫人房门:「这会子太太在做什么?进去请个安也好……」
这念头一起,那点告状的决心早散到爪哇国去了。
他蹑手蹑脚地掀开厚重的棉帘子,一股暖融融的、带著安息香甜腻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
只见里间炕上,王夫人面向里歪著,锦被盖得严实,呼吸均匀,显是睡熟了。
炕沿下的小杌子上,丫鬟金钏儿正歪在那里打盹,手里还虚虚握著个美人拳,随著她一点一点的头,那拳头也垂在腿边,人也乜斜著眼儿,昏昏欲睡,一张俏脸被地炕烘得红扑扑的,嘴唇微微嘟著,说不出的慵懒撩人。
宝玉一见金钏儿这副海棠春睡的模样,方才那点愧疚、愤怒、欲求不满,霎时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鬼使神差地凑到金钏儿跟前,动作轻得像只偷腥的猫,伸手就把她耳朵上带的一对小巧玲珑的珍珠坠子轻轻摘了下来。
金钏儿猛地惊醒,迷迷瞪瞪睁开眼,见是宝玉,先是一惊,随即抿嘴一笑,忙摆手示意他快出去,又合上眼假寐。
宝玉哪里肯走?他贼忒兮兮地探头,仔细瞧了瞧王夫人,见她纹丝不动,睡得正沉,胆子更大了。
伸手便从贴身的荷包里,掏出一丸香雪润津丹来。那丹丸不过绿豆大小,清香扑鼻,带著点薄荷的凉意。
宝玉两根手指拈著,趁金钏儿闭著眼,便笑嘻嘻地往她微微张开的樱唇里一送。
金钏儿也不睁眼,只喉咙里轻轻「唔」了一声,粉嫩的舌尖一卷,便将那丹丸噙住了。
一股子清甜凉意在口中化开,她嘴角不由得弯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宝玉看得心头火热,身子又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带著浓浓的调笑意味:「好姐姐,你这般可人意儿,我明日就和太太讨了你来,放在我屋里,咱们日夜一处,岂不快活?」
金钏儿眼皮动了动,依旧不答,只是那噙著丹丸的腮帮子微微鼓动了一下。
宝玉见她没恼心头更是痒得难耐,得寸进尺道:「要不…等太太醒了,我这会子就讨?省得夜长梦多……」
话音未落,金钏儿猛地睁开眼,伸手便把宝玉往外一推:「没听过『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话也不懂么?太太刚睡下,你且消停些!」
她眼珠一转,想到把这混世魔王引开的法子,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低声道:「…我告诉你个巧宗儿,你这会子别处寻乐子去!东小院里…环哥儿正和彩云两个…嘻嘻…不知捣什么鬼呢!你去拿他们,岂不更有趣?」
宝玉此刻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活色生香的美人儿,哪管什么贾环彩云?
宝玉涎著脸,又凑上去:「管他们作甚!凭他们胡天胡帝去!我今日眼里心里,只守著姐姐你一个……」
说著,那手便有些不规矩起来,想去摸金钏儿的手。
就在此时——只听「呼啦」一声!
炕上王夫人猛地翻身坐起!一张脸气得煞白,鬓角都乱了,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金钏儿脸上!
王夫人厉声尖叫,扬手就照金钏儿脸上狠狠掴去:「下作的小娼妇!!好好的爷们儿,都叫你们这些狐狸精教唆坏了!!我还没死呢,就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勾引主子,作这等没廉耻的勾当!!」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扇在金钏儿娇嫩的脸上!那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珍珠耳坠也被打飞,不知滚落何处。
宝玉被吓得魂飞魄散!刚才那点旖旎心思早吓成了冰渣子!
眼见王夫人那吃人的目光扫过来,他哪敢停留?
连滚带爬,像只受惊的兔子,「哧溜」一下就从门帘缝里钻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跑了,只留下身后金钏儿凄厉的哭喊和求饶:
金钏儿噗通跪倒,抱住王夫人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太太!太太饶命啊!我再不敢了!奴婢知错了!」
王夫人胸膛剧烈起伏,看著脚下哭成泪人的金钏儿,眼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被冒犯的滔天怒火和冰冷的厌恶。
想到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更是气大不打一出来。
这林黛玉和贾母的样子似乎都在金钏儿身上合为一体。
王夫人声音冷酷决绝,对门外喝道:「来人!去叫金钏儿她娘来!立刻!马上!把这不知廉耻、教唆主子的下流种子给我领下去!国公府容不得这等腌臜货色!!」
金钏儿哀哭著磕头:「求太太开恩!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只求太太别撵我出去!别撵我出去啊!奴婢离了府,只有死路一条了太太……
屋外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打著旋儿,再无声息。
——
清河县绸缎铺里。
徐直捻著颔下几根稀疏的黄须,眼珠子黏在史湘云摊开的那几方素白丝帕上,细细摩挲著帕角那几支栩栩如生的交颈鸳鸯。
针脚细密如发,配色雅致鲜活,花瓣边缘竟似真能掐出露水来。
他浸淫绸缎行当几十年,眼毒得很,这等绣工,绝非寻常绣娘手笔。
徐直啧啧有声,眼风带钩子似的扫过湘云略显粗糙的手指:「好针线!好鲜亮活计!姑娘这手艺,埋没在闺阁里可惜了。这鸳鸯,啧啧,栩栩如真,跟活著似的,这眼珠还在转动著。」
湘云只一双英气眸子亮得惊人。她大大方方迎著徐直审视的目光,嘴角噙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商贾的精明。
湘云声音脆亮,带著点刻意压低的市井气:「徐老板是识货人。您开个价?」
徐直嘿嘿一笑,伸出三根手指头晃了晃:「一方帕子,这个数,如何?」这价钱,比市面顶好的绣帕还高出近一倍。
湘云心里飞快盘算,面上却只挑了挑眉,故意拖长了调子:「哦?徐老板果然爽利人。只是……」她故意顿住,手指轻轻点著帕面。
徐直何等油滑,立刻接茬:「姑娘放心!我徐直做生意,童叟无欺!这价,只配得上姑娘这绝活!往后有多少,我收多少!」
他拍著胸脯保证,眼珠子却滴溜溜在湘云脸上身上转,试图从这衣著朴素却气度不凡的姑娘身上,看出更多门道。
寻常人家的女儿,哪有这等气派和手艺?可若是大家小姐,又怎会亲自来卖这蝇头小利的绣帕?
「那便多谢徐老板照拂了。」湘云利落地将帕子推过去,仿佛卸下什么负担。徐直立刻从柜台下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小袋,推到湘云面前,银角子碰撞的脆响在安静的店铺里格外清晰。
银子入手,湘云掂了掂分量,嘴角那丝笑意真实了几分。
徐直觑著她的神色,心头那点疑窦和好奇更盛,忍不住试探,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姑娘这双巧手,只绣帕子,实在是大材小用!不知…不知姑娘可接大活计?比如…比如那孔雀羽捻线织就的『雀金裘』?」
干这行越久,越知道这种绣娘的价值。
他提到「雀金裘」三个字时,声音都带著点颤抖。
若能得一件,放在店里当镇店之宝,或是转手给那些奢靡无度的王孙公子,都是泼天的富贵!
湘云闻言,眼中精光一闪,那股子侯门千金骨子里的矜傲瞬间压过了刻意扮出的市井气。
她下巴微扬,带著一种睥睨的自信:「雀金裘?有何难!这绣法,放眼整个京城,您去打听打听,除了晴…咳,」
她猛地收住,轻咳一声掩饰,「除了我,谁还能复原那失传的『孔雀金翎针』?便是宫里的尚衣局,也未必有我这手艺!」
徐直一听,喜得心花怒放,搓著手连连道:「那是那是!姑娘神仙手段!只要您肯做,价钱好说!绝对好说!」
湘云:「既然徐老板识货,那这雀金裘的价格嘛…自然也要配得上它的名头和我的功夫,比市面上的『裘』,怕是要贵上…几倍不止了。」
她伸出几根纤细的手指,在徐直眼前晃了晃。
徐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心肝肉疼地抽搐了一下,并非是因为贵,而是便宜的夸张,立刻又堆起更谄媚的笑:
「自然!自然!姑娘的手艺,值这个价!我连手帕都给足了高价,何况是雀金裘这等稀世珍宝?只要东西好,银子不是问题!」
湘云满意地点点头,收起钱袋,利落起身:「好!徐老板痛快!下次我来交帕子时,你把做雀金裘的上好孔雀金线、底料,还有要的尺寸样式,一并备齐了给我。记著,线料必要顶级的,差一丝,都显不出那金翠辉煌的劲儿!」
「姑娘放心!包在我身上!顶好的料子,一丝儿都不含糊!」徐直拍著胸脯保证,亲自送湘云到门口。
就在这时,只听门外一阵清脆銮铃响,一辆装饰极其奢华考究的朱轮华盖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绸缎庄门前。
拉车的两匹骏马通体雪白,神骏非凡,车辕上嵌著錾金徽记,虽看不太清,但那气派绝非寻常富户能有。
车帘是上好的云锦,垂著流苏,连赶车的车夫都穿著体面的绸缎坎肩。
徐直看得眼睛都直了,这等排场,非公侯王府不可!
他正想探头看看是哪家贵人,却见身边的史湘云脸色微变,刚才的精明干练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只见湘云飞快地将那装著银两的蓝布小袋往怀里一塞,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她甚至来不及跟徐直再多说一句场面话,只匆匆低声道了句「下次再说!」,便像只受惊的小鹿,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冲」向了那辆华贵的马车。
车夫显然认得她,早已放下脚凳。湘云灵活地一掀车帘,纤巧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厚重的锦帘之后。帘子落下前,徐直似乎瞥见车内一角,铺著厚厚的貂绒坐褥,薰香袅袅。
徐直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望著那绝尘而去的华丽马车扬起的淡淡烟尘,半晌才喃喃自语,满腹狐疑与不解:
「嘶…怪事!真是怪事!这等天字第一号富贵排场的马车…这姑娘…竟还要靠卖几方手帕、接点绣活来赚这点子散碎银两?这侯门公府里手指缝里漏出来的,怕也比这多出十倍百倍吧?何苦来哉?」
他摇著头,百思不得其解。
——
京城荣国府门口。
西门大官人袖笼里揣著那份洒金大红名帖,心里头盘:秦可卿深藏内宅,等闲哪得见?怕是要走通那泼辣精明的琏二奶奶王熙凤的门路,方有一线指望…
猛地一阵马蹄声乱响,一辆青布围子马车,在贾府正门前「吁」地一声勒住。车帘子一掀,钻出来的竟是林如海!
这不是瞌睡有人送枕头。
大官人笑著想上前打招呼。
可他这话儿刚滚到舌尖,抬眼远远看清了林如海的模样,后半截子词儿硬生生噎了回去,唬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月前在清河码头远远瞥见这位盐政御史时的光景:那时林如海身著崭新獬豸补服,头戴乌纱,腰横玉带,步履从容,顾盼间自有一股清贵威仪,眼神锐利如电,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架势,端的是天子近臣、新贵权要的气派!
可眼前这位……哪还有半分当日的意气风发?活脱脱似那庙里新糊的纸人儿,脸上一点血色也无,煞白煞白,比新浆的孝布还渗人。
额角鬓边全是黄豆大的冷汗珠子,顺著煞白的脸皮往下淌,把鬓发都黏在了腮帮子上,那双昔日锐利如电的眼睛,此刻满是彷徨,像是刚被无常鬼勾了半条魂去,只剩个空壳子勉强撑著,与月前那意气风发的御史风姿判若云泥!
根本没有看见西门大官人,就这么脚步虚浮一头扎进荣府去,只留下「咣当」一声沉重的关门闷响。
大官人脸上那团热乎气儿瞬间冻住了,僵在当场,伸出去打招呼的手还悬在半空。
他瞅著那紧闭的兽头大门,再低头摸了摸袖笼里那份滚烫的名帖,两道扫帚眉拧成了疙瘩。
林如海那副恍若病重的模样,与月前那赫赫威仪简直天壤之别。
大官人对林如海印象不错,想到他病死不远,忽然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悄没声地顺著他的脊梁骨爬了上来。
西门大官人兀自对著贾府那紧闭的朱漆大门发怔,心窝子里那股子寒气还未散尽,忽又听得一阵更急更响的马蹄、车毂辘声,泼风也似由远及近,直撞耳根。
抬眼一觑,只见几辆雕鞍绣幰、气派非凡的马车,在一群健仆簇拥下,飞也似卷到贾府门前。打头那辆最是精致,朱轮华盖,耀人眼目。
车刚停稳,一个穿红著绿、水灵灵的丫头子便跳下来,手脚麻利地放好脚踏。紧跟著,帘子「唰啦」一掀,王熙凤利落地探身而出,浑身上下透著股子泼辣劲儿。
凤姐儿脚刚沾地,回身便伸出一只手去搀扶。只见一只玉笋尖尖的手儿搭在凤姐儿腕子上,随即,一个袅袅婷婷、恍若仙子的身影便闪现在车辕旁——不是那宁国府的蓉大奶奶秦可卿,却是哪个!
可卿儿扶著凤姐的手,莲步轻移,正要随著她往那大门里走。
可就在这当口,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猛地在她心尖儿上狠狠一拽!她只觉得心窝子里「突」地一跳,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流,没来由地直冲上来,烧得她浑身一麻!
鬼使神差般,她竟猛地扭过螓首,一双含烟笼雾、能勾魂摄魄的眸子,急切地向街角西门庆驻车之处剜了过去!
只这一眼!
可卿儿整个人如遭雷劈电打,登时酥麻了半边身子,僵在那里动弹不得!那双原本带著七分慵懒、三分愁绪的秋水眼儿,骤然瞪得溜圆,瞳孔深处像有两团野火「轰」地烧了起来,亮得骇人!
她清清楚楚地瞧见,那个让她魂灵儿日思夜想、梦里也丢不开的冤家——西门大官人,正立在远处的车旁!那嘴角噙著一抹她再熟稔不过的笑,带著三分玩味,七分撩拨,两道目光正热辣辣、直勾勾地钉在她身上!
「轰——!」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冲上可卿儿顶门心,烧得她粉面飞红,耳根子滚烫,连那雪白的颈项都染上了一层胭脂色。
心口窝里如同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撞得她心慌气短,几乎背过气去。
一股子又酸又甜、又苦又辣的滋味儿,化作滚烫的浪头,直冲上眼眶,将那水汪汪的眸子顷刻间淹没了,长长的睫毛上挂了细碎的泪珠儿。
她只觉得浑身的骨头节儿都酥了、软了,两条腿儿筛糠似的抖,软绵绵如同新揉的面团,哪里还站得住?
恨不得立时抛了这体面、规矩,什么都不顾了,一头扑进那冤家怀里才好!
然则,目光所及,是那巍峨的府门,是那肃立的仆役,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奶奶,如何做得出来?
那刻骨的相思、那汹涌的情潮,登时被这冰冷的现实兜头浇下,死死摁回腔子里,化作喉咙深处一声儿几乎听不见的呜咽。
她只得死命咬住那樱桃似的下唇,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滚珠儿似的泪,把那翻江倒海、恨不得把心肝都揉碎了的情思,硬生生憋回肚肠!
憋得胸口如刀绞般生疼,憋得身子抖得越发不成样子。
她慌忙垂下眼睑,那长长的睫毛如同受了惊的蝶翅,簌簌急颤,勉强遮掩住眸子里几乎要溢出来的水光和那能把人烧化了的痴情。
秦可卿这突如其来的失魂落魄,倒把王熙凤唬得一怔!
她顺著可卿方才那惊鸿一瞥的方向,骨碌碌一溜,待瞅清远处那个含笑而立、气度轩昂的身影时,心头登时雪亮!如同明镜儿一般!
嘴角紧跟著便勾起一抹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弧度。
她面上却纹丝不动,立刻拔高了声儿,脆生生带著刺儿,对著旁边木头桩子似的下人们喝道:「都戳著呢?!还不快把车马都给我绕到后头角门去,仔细安置好了!堵在这当街现眼,成什么体统!」
下人们被这一嗓子喝醒,登时如炸了窝的马蜂,牵马的、赶车的,一阵忙乱,踢踢踏踏地绕向后院,府门瞬间一空。
就在这阵人仰马翻、尘土微扬的当口儿,王熙凤飞快地、不著痕迹地偏过头,眼角风儿似刀片般,对著身边那依旧神魂颠倒的秦可卿,狠狠递过去一个眼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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