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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2章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第512章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等到孙儿出去请朱寅进来,沈一贯立刻令人挥退丫鬟小厮,撤去案上的享用之物,然后拿起一本《黄庭经》,斜靠古松,老僧入定般的读经。

    须臾之间,一个俊美青年飘然而来。

    但见他长身玉立,鹤骨松姿,罗衫微扬,折扇轻摇。端的清雅出尘、潇洒从容。光凭这份风姿气度,就令人见之忘俗。

    他的身影一出现,就是园中的修竹幽篁、清溪秀树,也变得黯然失色。他从花径走过,似乎连花朵的香气也更浓郁了些。

    不远处采莲弄影的沈氏仕女们,见了这个鹤步走过的男子,无不神色讶然的流眄而望,隔水凝睇。

    她们见惯了俊俏书生,风雅公子。可是和眼前这个男子相比,那些人竟是瓦鸡陶犬一般,平平无奇了。

    天下真有这谪仙般的男子啊。也不知道是便宜了哪家小娘子。

    而这玉人一般的男子身后,亦步亦趋的跟著一个铁塔般的昂藏大汉,十分威武雄壮。大汉和俊美男子之间,又是一条油光水滑的矫健黑犬。

    可是众仕女眼中好像看不到大汉和黑犬,目光始终追著最前面的青年男子。

    她们手搭凉棚的踮脚相望,直到那道清逸的身影隐入林中,她们这才怅然若失的收回目光,面面相觑的嘻嘻而笑,随即议论纷纷,津津乐道。

    「谁家君子,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也。」

    「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唉——有匪君子,如圭如璧。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嘻嘻。梦中模样心中影,醒时空对烛花红。」

    「这位郎君宸宁之貌,当真赏心悦目呢。」

    另一女子忽然道:「你们莫要发癫了,这位郎君莫非是稚虎先生?方才听说,稚虎先生到宁波了。」

    「啊?此话当真?」

    「不知真假。但方才翩翩而过的郎君,和神童庙中的神像,很有三分相似,不是他还有谁?」

    「唉呀!原来是他呀,祖父大人的弟子!我们快去看看——」

    「你可不要造次,他还是摄政,吴王,太傅,大都督,这是何等奢遮人物?

    他虽然和咱家有渊源,却万万不可失礼。

    众女议论之间,朱寅却是去的远了。

    二朱寅在沈家幼孙带领下,来到白云庄深处的松风岗,一眼就看见了古木之下的沈一贯。

    但见沈师跌坐竹席上,轻袍缓带,意态出尘,恍若一位澹然清修、物我两忘的高士。

    果真是悠游林泉,隐居世外啊。

    沈师手中是一卷《黄庭经》,确是隐世高人必读之书。

    朱寅见老师老僧入定一般,正自看的入神,当下也不打搅,而是静静的侍立树荫下,饶有兴趣的看著一只嘶声力竭的夏蝉。

    林风抓起一片花瓣,温柔的放在朱寅头上,朱寅也不拂去。

    就是兰察和小黑,也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时间仿佛静止了。老人寂然跌坐,青年悠悠独立,周围只有夏蝉的苦鸣、林泉的叮咚、松风的唱叹。一老一少,了无痕迹般融入这方空间。

    仿佛被卷入一轴古画,不知从哪位丹青妙手笔下,宛然浮现。

    好像半盏茶的工夫,又仿佛过了好久。

    忽然「哗啦」一声,沈一贯翻书了。

    就这翻书之间,他眼眸抬起,如梦初醒般愕然道:「稚虎,你几时到的?为何站著不出声?」

    「唉,发神苍华字太元。老夫居然不知你已经到了多时,真是老了。」

    朱寅这才长揖行礼,春风满面的朗然说道:「弟子见先生聚精会神,不敢打扰,只能侍立静候,陪先生读这《黄庭经》

    。先生未见老,只因神在书中耳。」

    「呵呵。」沈一贯收了书,示意朱寅坐下,「既是陪老夫读《黄庭经》,你可有什么心得么?」

    这话就是皮里阳秋了。朱寅说是陪他读书,可哪里看过一个字,谈何读书心得?

    朱寅也撩衣趺坐下来,笑道:「先生读经用眼,眼神明上字英玄。弟子手中无书,只能用心,用耳。弟子的心得是真人在己莫问邻,物物不干泰而平」。」

    他这所谓的心得,其实就是《黄庭经》中的经文。

    「哦?」沈一贯意味深长的一笑,「好个真人在己莫问邻」。看来你的决心,已经坚如磐石。」

    他抬眸看著这个又爱又恨,既让他无比骄傲、又让他无比懊恼的得意弟子,神色复杂。

    唉,稚虎啊稚虎,你若是安心当一个千古名臣,一代良相,该有多好啊。

    你怎么偏生是建文的后裔呢?

    朱寅听到恩师的话,顿时心中雪亮。

    知徒莫若师,知师莫若徒。看来先生已然猜出自己要做什么了。师徒十年,他也早就摸清了沈一贯的语言风格。

    老师这么说,就是心中有数。

    「是。」朱寅也不否认,「弟子决心已定,坚如磐石,不可转也。」

    沈一贯沉默一会儿,沧桑的面容越发肃然。

    「稚虎,听闻你在海外连番大胜,可喜可贺。单论武功,大明无人能及你。  

    这君子之立功,你是无可挑剔啊。」

    朱寅道:「没有先生教导,就没有弟子的今天。」

    「老夫没有教你这么干。」沈一贯痛心疾首,「我可教不出乱世枭雄,你别乱说。」

    他忽然站起来,拄著竹杖,「走吧,陪老夫登登大隐山,看看曹娥江。等到夕阳晚霞,那里风景更佳。」

    朱寅点点头,站起来扶著沈一贯,师徒二人就往不远的大隐山而去。

    兰察和小黑却是不远不近的跟著。

    朱寅一出白云庄,周围的侍卫立刻四下散开,往大隐山的方向布置潜伏。

    大隐山不高,但山色苍翠,秀色迷醉,是个清幽如画的好去处。本土文人骚客,惯会来此游山玩水,登高望远。

    沈一贯虽然年过六旬,但精神矍铄,腿脚矫健,朱寅都没有费力,就扶著他登上山顶。

    但见白云悠悠,飞鸟蹁跹,雾岚如纱,江水如带。一眼望去空蒙远大,真有天下如烟之感。

    松风若涛,吹的师徒二人暑意尽消,清凉无汗,都是神清气爽,心静如水。

    师徒二人并肩伫立一会儿。

    忽然沈一贯微叹一声。

    「老夫最担心的事,还是要发生了。老夫知道劝不住你,可听不听在你,劝不劝在我。」

    「稚虎啊,你已然走到这一步,高处不胜寒,到时登基为帝,拿回长房帝位,做个太平天子,也足以告慰懿文太子和建文皇帝,足称王图霸业了。这难道还不够么?为何还要折腾?」

    朱寅看著天边的白云飞鸟,语气悠悠的说道:「先生是最知我的。我哪里是享福之人?就是个事功实干的劳碌命。称孤道寡,君临天下,并非弟子平生志向,革故鼎新、改天换地才是。皇位,只是弟子的手段罢了。若是不改变这个世界,弟子要皇位何用?倒不如像先生这般,做个清闲散人。」

    沈一贯摩挲著手中发黄的经书,苍然的眸子满是萧瑟之意,语重心长的说道:「只做个恪守祖制、循规蹈矩的盛世明君,难道不好么?放著现成的金光大道不走,为何要走一条凶险莫测的歧路?你的革故鼎新,只是世人眼中的倒行逆施啊。到时闹得天下汹汹,四海沸腾,你又如何收场?」

    「稚虎,自古改天换地之人,商鞅、王莽——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啊。举世孤独,天下皆敌,那是何等艰难?开弓没有回头箭,以全家性命、平生功业为赌注,多半会成为你自己的祭品,最后换个玉石俱焚、山河破碎。」

    「老夫,切为你忧之!」

    「唉,老夫是看著你长大的,视你如子,实在不忍看你一意孤行,蹈不测之危局。」

    「谢先生关心。」朱寅拱手行礼,「弟子惭愧,让先生担忧了。只是,吾心如铁,誓死不悔,虽万千人吾往矣。」

    沈一贯神色微微苦涩,「罢了,老夫知道劝不住你,尽人事听天命而已。现在,老夫劝过了,聊以了却一件心事。」

    「天要下雨,你的路怎么走,你自己看著办吧。老夫只希望,你能有个好结果。」

    「先生放心。」朱寅肃然道,「虽说做大事不敢惜身,可弟子已有退路。」

    沈一贯摇头微哂,「退路?你的退路,无非是学你祖宗逃亡出海。」

    「可你想简单了,真有那一天,墙倒众人推,鼓破众人捶,众叛亲离也就在转眼之间,心腹近臣都不可靠,你就一定能顺利出海?就算想逃出南京,也不敢保证。」

    「稚虎,你给老夫交个底,你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老夫不会告诉任何人。」

    朱寅沉默一会儿,轻轻说道:「我想要改革科举内容,倡导新学,统计人口,私田收归国有,官绅一体当差纳粮,火耗归公,全面开海,鼓励工商,重定商税,简化文字,改进官制、军制、税制————」

    沈一贯听的心惊肉跳,腿肚子直哆嗦,只感觉头晕目眩。

    这位当过阁老的人忍不住跺脚,痛心疾首的斥道:「稚虎!竖子!你可真敢想!你这是要挖天下官绅豪强几百年的根呐!他们岂能容你?岂能容你!」

    「你以为当了摄政、当了皇帝,有了兵马,就能为所欲为了?百姓在他们手里,纸笔在他们手里,粮食在他们手里,人才也在他们手里,他们会不约而同的联合起来,让你寸步难行!让你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到时,就算你养的兵马鹰犬,也未必会听话。你的侍从近臣,也未必可靠了。」

    「听说你有新火器,可是这新火器,迟早别人也会造,你根本捂不了太久。」

    朱寅听到沈一贯关于火器的话,不禁心中凛然,佩服老师毒辣的眼光。

    不错,技术扩散是无法避免的,迟早的事。

    尤其是,他的火器技术并没有太高的技术门槛。都是黑火药武器,古代的条件就能造出来,窗户纸能有多厚?

    历史上,英国严格管控技术扩散,结果呢?有屁用。

    新技术一出来,你再保密,不出几年就扩散了。除非不大规模使用。可是火器装备军队,就是大规模使用的,怎么可能一直保密?

    他能做的就是尽量保密,推迟技术扩散的时间,同时研发更好的技术,不断保持领先。

    朱寅苦笑道:「我知道。可是大明病入膏育,华夏数千年灿烂文教,已到了必须凤凰涅槃的地步,不得不改,不得不变啊。天降大任于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事情总要人去做。就算我做不成,也能成为先驱,自燃而照,激励后人,总有人能做成。」  

    「好个千年暗室,一灯即明!」沈一贯喟叹,「稚虎啊,这个天下,在你眼中竟然如此不堪么?真就到了不得不变的地步了?不变会如何?」

    朱寅正色道:「方今世界各国,是更大的大争之世。以弟子所见,大明若是抱残守缺,故步自封,不出几十年就气数已尽,生灵涂炭,必有大劫降世。好的是乱世割据,坏的是——亡天下!」

    「亡天下——」沈一贯老眼微眯,「这是你的预言么?你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无异于危言耸听、杞人忧天。但横竖,你有天大的理由。你无法说服老夫,但老夫也不劝你这犟种。」

    「可你要知道,你是和天下为敌。」

    朱寅不以为然的摇摇头,「先生,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仅是官绅豪右的天下。我就算动了他们的根本,也不是和天下为敌。」

    沈一贯冷笑,「你这是大道理,谁不会说?老夫告诉你,百姓就是官绅豪右,有力之家才是百姓,天下就是他们的。至于你说的升斗小民,连百姓都不是。

    」

    「你指望升斗小民支持你?他们胆小怕事,人穷志短,大字不识几个,见识不出本乡,敢反对近在咫尺的雇主、乡绅、宗族、地方官吏,支持远在京师、高高在上的皇帝?」

    「地方上就是官绅豪右一手遮天,针插不进、水泼不透,黎民百姓就在他们掌控之中。他们就代表了黎民百姓。和他们作对,就是和天下作对。得罪死了他们,你能做什么?」

    「你以为大明的历代先君,不想维新变法?有些志向的君王,谁不想?就算万历爷也想。可那又如何?他们做不了。张居正倒是做了一些,可你看看他的下场。」

    朱寅笑道:「黎民百姓之力,浩如烟海。只是没人给他们撑腰罢了。先生,我不做没把握的事。」

    「那你就去给他们撑腰吧。」沈一贯摇头,「稚虎,老夫希望你能成功。毕竟老夫和你已经同一条船,根本没有退路了。在北朝,在南朝很多人眼中,老夫已成了国贼奸臣。」

    「你若是输了,沈家也要受到牵连啊。」

    朱寅道:「先生放心。无论如何,弟子都会周全沈家。退一万步,就算失败逃亡海外,也会带著沈家人。」

    言及至此,这个话题就打住了。双方谁也不想再谈。

    朱寅换了话题道:「孝敬先生的礼物,已经送到师母处了。也算弟子一片心意,先生不可推辞。」

    沈一贯道:「你是不是带回来很多母牛?」

    朱寅粲然一笑,「先生真是未卜先知。不错,弟子这次的确带回来八千头母牛,正年轻,好下崽。」

    沈一贯伸出一根指头,「给宁波府一千头母牛。宁波山地多,耕牛又缺,影响收成。」

    「这——」朱寅神色迟疑,「这是给户部的,本来是要育种。毕竟大明如今耕牛都不足。」

    沈一贯道:「就当给老夫的孝敬。一千头母牛,成不成?」

    朱寅伸出一个巴掌:「五百头吧。」

    沈一贯点头,也不再讨价还价,「那就五百头,送给慈谿县。慈谿的耕牛最缺。」

    说到这里,但见金乌西落,晚霞满天,山色微暝,沈一贯老怀舒畅,又道:「稚虎,大隐山的夕阳晚霞极好。此情此景,你可有诗?老夫可是很久没有见你作诗了。」

    朱寅正自心中有感,闻言稍一思索,随口吟道:

    大隐山中夕阳好,曹娥江上烟波奇。

    云霞见我羞红脸,天心蒸蔚已迷离。

    此诗用语平平无奇,既不用典,也不深奥,更无佶屈聱牙的晦涩,诗意也很浅白,按说是下品。

    可是沈一贯听了,不禁一怔。

    他一时说不出是好,还是不好。只觉此诗看似简单,却很难置评。

    实在是这首诗的角度,太过刁钻奇诡。

    竟是将天上云霞比拟成一位多情女子,因为见到诗人而羞红了脸,天心迷离。

    晚霞因何璀璨?只是因为见到他而脸红。

    口气之大,心境之狂,意气之豪,胜过金戈铁马,百万大军!却又了无痕迹,毫无雕琢之感,仿佛信手拈来。

    你能说它不好?

    沈一贯终于还是赞了一声,抚须道:「实大英雄之语,帝王之诗也。」

    朱寅笑道:「先生过誉了。诗乃小道,弟子并不上心,终究难有所成。」

    沈一贯心情好了很多,「稚虎谦虚了。如今天下,你诗道、书法、琴技,都已自成一家,据说都有江宁诗派了,属实难得啊。」

    「江宁诗派?」朱寅不由一哂。

    他自然知道如今出了个江宁诗派,正是奉他朱江宁为圭桌,说明他的诗已经得到诗坛认可。

    但朱寅很清楚,他的诗不差,也自成风格,但根本达不到开宗立派的地步。

    这个江宁诗派,只是因为自己的权势名望,搞出来的献媚之举,他要是当真才傻。

    眼见太阳下山,朱寅就扶著沈一贯下山,陪著老人说了一晚上话,在白云庄住了一晚,第二天大早就回到宁波城。

    他还要去见庄廷谏。

    刚进城,就见到城中一片噪杂,很多商铺居然都关门了。很多人挤在街道上,还有士子抬著孔子的牌位。

    一个声音高喊道:「庄巡抚横征暴敛,违反《大明律》,违反祖制,擅自改革商税,逼死人命!公道何在!」

    另一个声音大喝:「摄政王眼下就在宁波!请摄政王做主!有摄政王殿下在,不怕庄巡抚不给宁波父老一个说法!」

    「对!今日巡抚一定要给宁波父老一个交代!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队伍之中,赫然是盖著白布的几具尸体,隐隐还闻到尸臭味。

    这么热的天,游行队伍居然抬著几具发臭的尸体请愿!

    PS:诗当然永远都是原创,写的也不怎么样,但剧情需要,大家也不用较真。今天就到这了,蟹蟹,晚安!求月票啊,现在就靠月票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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