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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7章 心有藏掖,未可尽言


晨光渐烈,把宫道上的青石板晒得发烫。

    陆云逸和蓝玉站在武英殿侧的回廊下,对着殿前那只铜鹤出神。

    鹤嘴里飘出的细烟已经淡了,

    风一吹便散,像极了二人此刻复杂的心绪。

    蓝玉烦躁地踱着步,黑甲蹭过廊柱,发出细碎的声响。

    “都快巳时了,陛下还在后宫种那些破菜!”

    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不耐,

    “太子还在东宫躺着,逆党还在暗处蹦跶,

    他倒好,还有心思摆弄那些地瓜蛋!”

    陆云逸靠在廊柱上,目光落在不远处换岗的禁军身上。

    新上岗的禁军甲胄更亮些,却依旧保持着笔挺的姿势。

    “大将军稍安勿躁,陛下做事向来有分寸,不会不管太子的事。”

    话虽如此,他心里也犯嘀咕,

    今上的性子素来难测,

    可这般拖延,实在不像他平日雷厉风行的模样。

    又等了约莫两刻钟,远处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没有仪仗,没有通报,

    只有一个身影从宫道尽头拐过来。

    那人没穿明黄色龙袍,而是一身灰布短褂,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胳膊,上面还沾着些湿泥,

    下身是粗布长裤,裤脚挽着,露出沾了泥点的布鞋,

    手里提着个粗麻布袋子,袋口敞着,

    能看见里面圆滚滚的甘薯,还沾着新鲜泥土。

    “陛下!”

    廊下的小太监们吓得连忙跪迎,为首的太监刚想上前搀扶,却被朱元璋挥手推开:

    “滚蛋。”

    他说话的语气像个寻常老农,脚步也随意。

    路过青石板上的青苔时,

    鞋底蹭了蹭,留下一道浅绿的印子,也毫不在意。

    蓝玉和陆云逸连忙躬身行礼:

    “臣等,参见陛下!”

    朱元璋瞥了他们一眼,径直往武英殿走:

    “进来吧,别杵在外面。”

    两人跟着进了殿,殿内陈设依旧简单,御案上堆着几卷奏折。

    朱元璋把麻布袋子往御案旁的矮几上一放,

    泥土蹭到案角也不管,

    自顾自地从茶罐里抓了把茶叶,扔进一个粗瓷杯里,倒上热水。

    蒸汽袅袅升起,混着淡淡的泥土气息。

    “陛下.”

    蓝玉实在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双手捧着文书,

    “臣等有要事禀报,谋害太子的逆党,

    不仅有靖宁侯叶升,还有文华殿大学士何子诚,

    连明道书院的学士、南方的商行都牵扯在内,证据都在这文书里!”

    朱元璋端着粗瓷杯,吹了吹热气,没去接文书,

    反而伸手从麻布袋子里掏出一个甘薯,仔细拍了拍上面的泥,又用指甲刮了刮:

    “说吧,查到什么了?”

    陆云逸见状,只好接过话头,条理清晰地禀报:

    “回陛下,何子诚的侄女何玉茹是叶升的小妾,二人通过这层关系勾结。

    明道书院的李守仁、王敬之两位学士,

    其亲族开设的大丰、和记商行,

    向红叶造船坊输送了五万两银子,

    而红叶造船坊的银子,又流入京城用于炒地,制造恐慌。

    此外,宁波、杭州的鱼池也发现了赤潮藻。”

    蓝玉在一旁补充,语气愈发急切:

    “还有那新科状元许观!

    他是何子诚的门生,连中六元都是何子诚暗中铺路,

    此前还在秦淮河公开反对迁都!

    这伙人就是想害了太子、阻止迁都,

    陛下,该下令抓人了!”

    朱元璋慢慢喝了口茶,抬眼看向两人。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怒火,没有诧异,甚至带着几分疲惫,

    眼角皱纹里还沾着些泥星,

    不像手握天下的皇帝,倒真像个刚从田里回来的老农。

    “知道了。”

    朱元璋淡淡开口,伸手拿起文书翻了两页,随手放在御案上,

    “何子诚那边,朕会让人去查,至于其他的.”

    他顿了顿,又喝了口茶,

    “到此为止吧,不用再往下查了。”

    “陛下!”

    蓝玉猛地攥紧拳头,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这怎么能停?逆党都要害太子了,

    不把他们连根拔起,日后还会有更狠的手段!”

    朱元璋抬眼看他,眼神依旧平静,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

    “蓝玉,你以为朕不知道逆党该抓?

    可朝堂不是军营,不是提刀就能斩尽杀绝的。”

    他指了指御案上另一叠奏折,

    “看看,这几日六部的折子堆了半尺高,

    都在说你和詹徽他们借着查案,

    拉拢武将、打压文官,是在掀起党争、清除异己。”

    蓝玉气得脸通红:

    “臣等是为了太子!为了大明!

    怎么就成了党争?

    那些文官分明是怕查到自己头上,故意泼脏水!”

    “是不是泼脏水,不重要。”

    朱元璋放下茶杯,

    “重要的是,满朝文武都这么看。

    你要是再揪着此事不放、继续查下去,

    不仅南方会乱,北方也会乱。

    到时候迁都不成,反而先乱了朝局,

    你想让太子躺在东宫,看着大明乱起来?”

    陆云逸眉头微蹙,上前一步:

    “陛下,可若是不查,逆党只会更肆无忌惮,太子的安危.”

    “朕说了,何子诚会查。”

    朱元璋打断他,语气放缓了些,

    “何子诚是大学士,抓他,有实据,文官们说不出什么。

    至于其他人,先压一压,

    朕知道他们是谁,也知道他们的根在哪。

    等迁都定了,朝局稳了,再慢慢算这笔账,也不迟。”

    他看向两人,眼神里带着几分深意:

    “有时候,停一停,不是怕了,是为了走得更远。

    太子的毒要治,逆党的账要算,

    但前提是,不能乱。”

    蓝玉还想争辩,却被陆云逸拉了一把。

    陆云逸对着他轻轻摇头,又转向朱元璋,躬身行礼:

    “臣等明白了,遵陛下旨意。”

    朱元璋点了点头,又开始摆弄手里的甘薯,声音轻了些:

    “甘薯还在各地推广种植,今年秋收之后才能看到些成果。

    天下人心要定,首先得让百姓吃饱饭,

    若是连饭都吃不饱,那些士绅豪强随便一撺掇,

    百姓便会把大明朝廷当成逆乱天下之辈这样不行。”

    二人定在原地面面相觑,心中突兀生出几分怪异,

    难道大明朝廷还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隐情?

    见他们懵懂愣在当场,朱元璋摆了摆手:

    “行了,你们退下吧。”

    两人躬身退出武英殿,

    刚走到廊下,蓝玉就忍不住攥紧拳头:

    “这是什么道理?明明查到了根,却要停下来!”

    陆云逸看着他,轻声道:

    “大将军,最近是否有叛乱之事发生?”

    蓝玉脸色凝重起来,摇了摇头:

    “本公不知,最新的军情只有中军都督府掌握,

    这几日我没去那边

    不过,应当没有什么大的叛乱。”

    “那就怪了”

    陆云逸眉头紧皱,声音里满是疑惑。

    蓝玉也十分恼怒,声音几乎没压制:

    “陛下这是在纵容逆党!”

    陆云逸脸色微变,怕他做出出格的事,连忙劝道:

    “大将军,陛下有一点说得对,朝堂不是军营。

    若是真闹到党争的地步,反而会让逆党渔翁得利。

    而且,以陛下的性子,不会真的不查,只是在等时机,

    或许,是在等逆党继续犯错,露出更多马脚。”

    蓝玉深吸一口气,也知道争辩无用,

    狠狠踹了一脚廊柱,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离开武英殿时,日头已升至半空,

    把宫道上的青砖晒得发烫,连风都带着股燥热。

    陆云逸与蓝玉在宫门口分道扬镳,

    蓝玉气冲冲地往军营去,

    陆云逸则朝着左军都督府的方向行,

    调北平行都司民夫的事,必须提前打招呼,免得日后突然提起显得突兀。

    进了都督府,庭院里静悄悄的,

    一股沉闷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

    几名小吏抱着文书匆匆走过,见了陆云逸,都躬身行礼。

    正厅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翻奏折的轻响。

    陆云逸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沉稳的回应:

    “进。”

    推开门,舳舻侯朱寿正坐在案前,

    身着藏青色官袍,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多了些,

    手指上沾着墨渍,正低头看着一卷关于制造军械的文书。

    “云逸来了,稀客啊。”

    朱寿抬了抬眼,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坐坐,刚让人泡了壶雨前茶,还热着,来尝尝。”

    陆云逸躬身行礼,在椅子上坐下,接过小吏递来的茶杯。

    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稍稍压下了些心底的烦躁。

    他开门见山:

    “侯爷,今日来,是有件事向您禀报。”

    “哦?什么事?”

    朱寿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北平行都司向来独立行事,做事多是事后打招呼,

    今日这般主动,倒让他有些意外。

    陆云逸沉声道:

    “侯爷,以北平为北方商贸中心的事虽未最终定下,

    但北平到应天的官道是板上钉钉要修的。

    水泥工坊最近来信说,工坊要扩产,

    京中匠人只能派出去一部分兴建新工坊,

    可据市易司测算,派出的九百三十人,只能维持十七个水泥工坊的正常运转。

    但从应天到北平一路行去,

    沿途的城池、高山不下千座,这点人手远远不够。

    所以,水泥工坊想从北平行都司调一些修路的熟工进关,

    帮着兴建工坊、修筑道路,这样能省不少事。”

    说到这,陆云逸露出几分难色,解释道:

    “您也知道,修路本就是苦活,尤其是关外那等冰天雪地的地方,

    所以都司冲在最前面修路的.

    大多是归降的草原人。

    按照都司给他们定的规矩,还要再干两年才能拿到身份文牒、入籍都司。

    所以.现在下官想要调他们进来修建水泥工坊,

    有些有些难度。”

    舳舻侯朱寿瞬间听懂了,面露恍然:

    “你是怕他们在山海关被拦下来?”

    “不止如此.”陆云逸摇头,

    “没有合法身份,他们也很难走动。”

    “山海关现在是周兴在镇守,以他和你的关系,送些人进来应该不难吧?”

    陆云逸面露苦笑:

    “侯爷,下官现在是举目皆敌,

    一些事就算能干,现在也不敢干。

    下官可以保证,人是第一天进来的,

    弹劾下官私调边民、意图不轨的罪证,第二天就会摆在陛下案头。”

    朱寿一愣,旋即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有理有理!

    你倒还有些自知之明!

    现在京中这么乱,左军都督府都被牵扯进来了,本侯这几日也收到了不少弹劾奏折。”

    陆云逸面露尴尬:

    “侯爷莫怪.”

    “哎~都是些糟糠腐儒,最喜欢嚼舌根,别听他们胡诌。”

    朱寿想了想,说道,

    “这样吧,你把北平行都司这几年对外作战的文书都呈上来,

    就说这些人是作战俘虏,本侯给他们编入民夫籍,

    这样一来,他们既能在大明境内活动,也能断了其他心思,只有回大宁才能拿到正式户籍,如何?”

    陆云逸一喜,这倒是个万全之策,连忙躬身一拜:

    “多谢侯爷!下官过些日子就让人把文书送来。”

    “你打算调多少人来修建工坊?”

    “嗯水泥工坊测算过,

    想要让这将近五千里的官道顺畅用水泥,

    还把水泥运送时间压到一天以内,至少要修建二百三十个工坊。”

    “这么多?”朱寿有些惊讶。

    “侯爷,其中将近一百八十个工坊要建在河南地界,还要兼顾治水。

    李至刚现在往水泥工坊送的文书,一天就有五封,

    话里话外都是让商行快些派人去修工坊.”

    舳舻侯抿了抿嘴,面露羡慕:

    “市易司手下的这几个水泥工坊,现在可是香饽饽啊.

    对了,市易司有没有新建商行的想法?

    都督府现在手里有些余钱,

    若是你们缺钱,尽管开口!”

    陆云逸知道他想入股,便笑道:

    “侯爷放心,若是市易司准备新建商行,

    一定第一时间告知都督府,

    毕竟,应天商行的第一个股东,就是左军都督府。”

    “哈哈哈,成!

    有你这句话,本侯就放心了!

    文书送来后,其中的难处,本侯帮你摆平!”

    “多谢侯爷!”

    离开左军都督府,陆云逸朝着市易司的方向而去。

    皇城中此刻处处透着紧张,

    六部衙门人烟稀少,吏员们都老老实实待在衙门里,默不作声,不敢冒头,

    就连一些官员外出办事,

    也是脚步匆匆,不敢过多停留,

    这一切,都源于朝中愈发紧绷的局势。

    不多时,陆云逸回到了市易司。

    几名小吏正抱着账本往来,

    见陆云逸进来,都停下脚步躬身行礼。

    他摆了摆手,径直往自己的书房走。

    刚推开房门,就看见案桌上堆得满满当当的文书,

    陆云逸脚步一顿,脸色一黑,

    就几日没来,怎么攒了这么多?

    “大人,您回来了?”

    神宫监的侯显还在市易司帮忙,见他回来,连忙走了过来,

    “刚有商行的人来送文书,说宁波府那边又查到些赤潮藻的线索,已经放在您的案头了。”

    陆云逸点了点头,走到案前坐下,

    拿起那卷宁波府的文书刚翻开两页,门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侯显又跑了进来,神色有些微妙:

    “大人,都察院的人来了,送来了詹大人的文书。”

    “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名身着都察院青色官服的小吏走进来,双手捧着一卷密封的文书。

    文书封口处盖着都察院的朱红大印,显得格外郑重。

    他躬身将文书递到陆云逸面前,声音恭敬却带着几分疏离:

    “陆大人,詹大人请您即刻过目。”

    陆云逸接过文书,看着密封的印泥,心中隐隐生出一股不安。

    他拆开印封,展开里面的文书,

    上面的内容让他眉头紧皱,眼中杀机一闪而过。

    那是一份弹劾奏疏,署名是佥都御史张构。

    他逐字逐句往下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北平行都指挥使陆云逸,滥用职权,

    将朝廷拨给边军的军械,倒卖至民间商行,从中牟利。

    查靖宁侯府一案时,滥用私刑,屈打成招,致数名下人重伤。

    更有甚者,去年冬,擅自离境,入境高丽,

    未向兵部、都督府奏报,疑与高丽皇室勾结,图谋不轨。

    恳请陛下严查此贼,以正朝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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