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绝望的婚礼
我猜测,早在踏入山林的那一刻起,张秀莲便已察觉我们的到来。
阴风如丝,缠绕在耳际,仿佛低语,又似叹息。山雾弥漫,像一层层灰白的纱幔垂落,遮住了天光,也遮住了生与死的界限。既然她愿为我们重现那一幕过往,那便没有退缩的道理——横竖我们都已身处鬼域,大家皆非阳世之客,你奈何不了我,我也无惧于你,何不看个究竟?
于是,我们悄然尾随那些飘忽的鬼影,踏着青石板上湿漉漉的夜露,一步步走向村长那座深陷在山坳里的老宅。脚步无声,心却如擂鼓,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裂痕之上。
村长家的堂屋矗立在院落中央,两扇厚重的木门大敞,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吞噬着月光与魂魄。门槛高得异样,仿佛一道阴阳之界,跨过去,便是永不回头的黄泉路。门槛内,坐着一位老头,头戴灰白毡帽,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半张脸。他眼神空洞,像两口枯井,映不出星月,也照不见生死。那便是村长了——一具活着的尸骸,守着早已崩塌的家与命。
而在他面前,站着一对“新人”。
村长的儿子穿着一袭黑底长衫,外罩一件绣着硕大“寿”字的猩红马褂,在夜色中红得刺眼,红得瘆人。寻常婚典,皆绣“囍”字,寓意双喜临门;可这“寿”字却如血咒,像是在向阎王乞命,又像是在为活人提前披上寿衣。那红,不是喜庆,是挣扎,是绝望中最后一声嘶吼——他爹不求他荣华富贵,只求他多活一日,哪怕一日。
“一拜天地福绵长!”
司仪的声音干涩沙哑,从院角飘来,像是从地底爬出的回音。晨曦尚未破晓,夜色仍如墨汁般浓稠,笼罩着这座死寂的小院。忽然,一阵冷风掠过,卷起地上的纸钱灰烬,打着旋儿飞向半空。窗棂上的红喜字被风吹得哗啦作响,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仿佛整个院子都在为这场婚礼哀鸣。
张秀莲身披嫁衣,头盖红绸,那抹红如凝固的血,沉甸甸地压在她肩上。她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妇人强行按着肩膀,跪了下去。盖头下,传来极轻极细的抽泣,像春蚕食叶,又似寒夜孤魂低语。她的手指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发不出一丝反抗的声响——那一拜,不是拜天地,是拜黄泉。
“二拜高堂谷满仓!”
声音再起,院中鬼影幢幢,仿佛有无数双眼睛藏在暗处,冷冷注视着这一幕。新人转身,面向村长。就在他们弯腰的刹那——
村长的儿子猛然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是被无形之手扼住了咽喉。紧接着,一口滚烫的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夹杂着碎裂的内脏,如烂絮般溅在墙上那幅鲜红的“寿”字上。血珠顺着“寿”字的笔画缓缓流淌,仿佛那字本就是用命写就,如今终于显了原形。
他双膝一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马褂上的“寿”字被血浸透,红上加红,宛如盛开的彼岸花,在这死寂的夜里,开得妖艳而凄厉。
风停了,喜字不再作响,整个院子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那抹红,在月下,静静滴血。
“死人了!”
“新郎官死了!!”
“绝对是她克死的!”
“这个小贱人出生的时候,就把自己妈克死,如今结婚了,又把自己的丈夫克死!!”
一声声嘶吼如刀锋,在寂静的村落上空炸开,原本张灯结彩、红绸高挂的喜堂,此刻仿佛被泼上了一层血色的阴翳。唢呐声戛然而止,锣鼓哑了音,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在场的村民们双眼不再空洞,浑浊的眼球里骤然燃起火光,像是被某种古老而恶毒的咒语唤醒的傀儡,纷纷从麻木中挺直了脊背,伸手指向那个跪在红毯中央的女子——张秀莲。他们的脸扭曲着,唾沫横飞,咒骂如潮水般涌来,裹挟着多年积压的偏见与恐惧,将她死死钉在原地。
张秀莲猛地一把扯下头上的红盖头,动作激烈得仿佛要撕碎这荒诞的命运。盖头飘落,露出一张苍白却依旧惊心动魄的脸。嘴角裂开一道血口,脸颊浮着青紫的淤痕,显然是之前已遭受过毒打。可即便如此,那双含泪的杏眼仍如秋水般清澈,眉宇间透着一股倔强的灵气,像是一株被踩进泥里的野百合,狼狈不堪,却依旧不肯低头。
“这和我没关系!”她嘶声哭喊,声音沙哑得如同裂帛,“我也是被强迫的!你们为什么都要埋怨我啊!”
泪水顺着她瘦削的脸颊滚落,砸在脚下那片象征吉祥的红毯上,洇开一朵朵暗色的花。她颤抖着双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仿佛要用疼痛证明自己的清醒。她不明白,明明是她被人从破旧的草屋拖出来,塞进这顶花轿;明明是她被按着头拜了天地,被迫与一具冰冷的尸体完成婚礼;可为什么,所有罪孽都要由她来背负?
“我才是受害者!”她仰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狰狞的脸,声音凄厉如夜枭啼鸣,“你们谁看见我愿意了?谁听见我点头了?!”
可回应她的,只有更猛烈的唾骂。
“呸!扫把星!”
“生来就带煞,村子都跟着遭殃!”
就在这时,村长踉跄着冲了出来。他年逾六旬,须发花白,平日里威严沉稳,此刻却像被抽去了脊梁骨,双手扶着棺木边缘,老泪纵横:“儿啊……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
他声音哽咽,几乎跪倒。原本今日是他独子的大喜之日,锣鼓喧天,宾客盈门,他站在门口迎客,脸上笑得合不拢嘴。可不过半个时辰,喜堂变灵堂,儿子暴毙。他心如刀绞,悲痛欲绝。
可就在众人以为他会下令收殓、追查死因之时,老人突然抬起头,眼中竟闪过一丝诡异的决然。
“没关系,婚礼继续!”他嘶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宣布。
“继续?”
“这怎么继续?”
“是啊,人都没有了,这还怎么继续下去?”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有人惊愕地瞪大双眼,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如蜂群嗡鸣。几个老妇人互相搀扶着后退几步,嘴里念叨着“邪门”“妖气”,仿佛村长已被恶鬼附身。
可村长不为所动,只是抬起枯瘦的手,指向祠堂深处,声音低沉而森然:“阴婚!”
两个字落下,如同寒冰坠地,砸得众人心头一颤。
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六个壮硕的中年男人,穿着粗布麻衣,额头上绑着白布条,肩扛一根粗实的杉木杠子,缓缓抬着一口棕红色的棺材走来。那棺材漆面斑驳,边角磨损严重,却透着一股陈年的阴气,仿佛在地下埋藏已久。
“砰!”
棺材重重落地,震得地面微颤,几片红绸从梁上飘落,像垂死的蝴蝶。
尘埃扬起,弥漫在空气中,混着香烛燃烧的焦味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张秀莲怔怔地看着那口棺材,瞳孔骤缩——棺盖上,赫然贴着一张泛黄的婚书,墨迹未干,写着两个名字:
张秀莲,李承远。
风,忽然停了。
喜堂内,只剩下她剧烈的心跳,和那口棺材里,仿佛传来的一声——
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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