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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洪炉新生篇


天,像是被捅穿了一个窟窿。  暴雨已经连续倾泻了整整七日,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泽州城废墟的灰烬、残骸以及未尽的悲愤,汹涌地冲进扭曲的街道,漫过坍塌的屋墙。水面漂浮着各种不堪入目的杂物,其间,偶尔可见焦黑卷曲的《诗经》残页,如同不屈的魂灵,在浊浪中沉浮。  陈宣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及膝的冰冷积水中。赤脚踩下去,淤泥滑腻粘稠,不时硌到坚硬或柔软的异物,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不适。  他的脚趾忽然触碰到一个既硬且有些变形的物件。  他弯下腰,手指探入冰冷的淤泥,摸索着,抠了出来。  是一颗金牙。  被高温灼烧得有些扭曲变形,边缘还粘着一点焦黑的、难以分辨的有机物残留。那熟悉的形状,尤其是某个独特的磨损痕迹……  是赵德茂嘴里那颗晃眼的金牙。  【物品识别匹配度99.7%。残留有机物检测:高度碳化,含少量唾液淀粉酶及……】  脑内的分析冰冷而精准。陈宣攥紧了那颗冰冷、沾满泥污的金牙,金属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他抬起头,望向这片被暴雨和洪水疯狂冲刷的废墟,雨水顺着他瘦削的脸颊不断淌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连老天爷……”他的声音在暴雨声中显得模糊不清,带着一种极度疲惫后的沙哑,“……都等不及,要来洗地了么?”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水腥气,但那水腥之下,却顽固地渗透着一股焦糊的恶臭,像是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火熄灭后第三日,余烬彻底冷透前最后挣扎的味道。  就在这时——  “轰隆隆——!”  远处环绕泽州城的山峦方向,传来一阵沉闷如滚雷、却又持续不断的巨响!那不是雷声,更像是大地深处某种结构不堪重负、即将彻底崩解的可怕**!  【环境监测警报:地下水系异常涌动,压力激增!周边山体结构含水量严重超限,土壤粘合力降至临界点!大规模滑坡概率计算:98%!强烈建议立即撤离至高地!】  警报声尖锐地穿透雨幕,在他脑中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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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像是发了狂的巨兽,疯狂冲击着一切脆弱的障碍。  城西义庄那半塌的院墙再也支撑不住,在一声巨响中彻底垮塌,连带着地面也凹陷下去一大片。浑浊的积水倒灌而入,冲开了一个原本被掩埋得极深的地窖入口。  积水退去些许后,露出了地窖深处一个黑沉沉的、用儿臂粗铁条焊成的笼子!  笼子里,竟然蜷缩着一个人!  那人衣衫早已烂成布条,浑身污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花白的头发和胡须虬结在一起,遮住了大半面容,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间或睁开,透出一种历经漫长折磨后、近乎死寂的锐光。  陈宣涉水靠近,目光猛地定格在那人手腕和脚踝上沉重的镣铐!  那镣铐样式古老,表面却并非普通锈迹,而是一种诡异的、暗沉发黑的涂层。更令人震惊的是,镣铐表面,竟然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  是《诗经·小雅》中的片段!  那字迹——娟秀中带着不容折辱的风骨,转折处特有的提钩方式——陈宣绝不会认错!  是柳清空(柳艳父亲)的笔迹!  他怎么会把字刻在这地牢镣铐之上?!  陈宣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碰那镣铐上的刻字。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的腐蚀声!  他触碰镣铐的指尖,竟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和灼热感!那镣铐表面诡异的黑色涂层,正在微微腐蚀他的皮肤!  同时,一股极其熟悉、令人作呕的铁锈腥苦味,顺着指尖传来,猛地冲入他的鼻腔!  这味道……  是柳艳临终前,喂他喝下最后一勺药时的味道!  绝望而腥苦。  笼中之人被这动静惊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头。虬结的须发间,那双深陷的眼睛看向陈宣,似乎辨认了一下,干裂起皮的嘴唇哆嗦着,发出几乎气绝的、嘶哑破碎的声音:  “他们……用诗……当密码……”  他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身体蜷缩得像只虾米,咳出一大口发黑的、粘稠的血块,才勉强继续道,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河堤……根本……不是为了防洪……”  【镣铐表面涂层分析:高纯度‘龙血砂’汞合金,具强腐蚀性及神经毒性。刻痕深度及笔画残留微量元素检测……与青龙堤白骨镇龙桩下发现的河工名册材质及刻写工具痕迹高度匹配!】  冰冷的结论,与老者嘶哑的指控,以及柳清空的笔迹,交织成一幅令人胆寒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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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又是一处靠近山脚的祠堂旧址,在洪水和地基松动的双重作用下,猛地坍塌下去大半!  废墟中,露出了一个半埋在地基深处的、用厚铁板焊死的箱子。箱子的一角已经被砸裂,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陈宣费力地将那铁箱彻底撬开。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  只有一本用油布包裹得极其严实的书。  ——《诗经》最终卷。  书页显然被特殊处理过,浸透了桐油,摸上去滑腻而防水,却异常沉重。但陈宣知道,这种处理方式也意味着——它极易燃烧。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  封底,那些熟悉的针孔再次出现。  但这一次,它们组成的,不再是死亡名单。  而是一幅极其精细、标注着无数密密麻麻小字的——“泽州水系古河道及改道标注图”!  每一条被强行改道的河流旁,都用针孔标注着年代和主导者的姓氏缩写(Z、L、C…),以及……因此被迫迁徙、家破人亡的河工村落名称!  书页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桐油混合着某种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的腥气,还有一丝极淡的、仿佛穿越时光传来的松香气味——像极了无数个深夜,柳艳就着一点可怜的灯油,一边咳嗽,一边为他抄写书籍时,灯盏里散发出的味道。  陈宣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针孔勾勒出的、被迫扭曲的河道线路,抚过那些沉默的、代表无数血泪的村落名称。  一个冰冷、清晰、恶毒到极致的链条,在他脑中轰然成型!  【逻辑重构:人为规划并强行改道河流→制造大规模人为洪泛区→逼迫沿岸农户廉价出售或直接放弃土地→权贵集团低价吞并良田→以‘治水’为名征发河工→以‘祭祀’‘镇龙’为名灭口→白骨真正用途为永久改变水文走向,巩固其土地垄断!】  “原来……原来是这样……”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荒谬感和愤怒。  “原来她爹……早就……”  “把所有的答案……”  “都藏进了这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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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隆!!!”  山体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大地开始微微震动!远处已经传来了土石崩塌的轰鸣和洪水更加疯狂的咆哮!  毁灭性的泥石流,即将吞没这一切!  陈宣站在齐膝深的冰冷洪水中,左手紧紧攥着那本浸透了桐油、标注着所有罪恶证据的《诗经》最终卷,右手,则紧紧握着一支不知从何处找来、顶端缠着浸油布条的火把。火把在暴雨中艰难地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光芒摇曳不定。  他的面前,是两个选择,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向左。将火把投入不远处一个半浮在水面、里面塞满了从各处冲来的、被油布包裹的田契地册的木棚。火把点燃浸透桐油的《诗经》,足以引发一场足以引燃那些田契的剧烈燃烧!甚至可能引爆积聚的沼气,引发小范围崩塌,改变洪水流向,从而……将那些沾满鲜血的产权证明,连同这地下的许多肮脏秘密,彻底冲毁、埋葬!  向右。利用《诗经》中揭示的古河道信息和手中的火把,尝试指引少数幸存下来的河工及其家眷,向可能的高地撤离。但这样一来,这本能作为最直接、最恐怖罪证的《诗经》,很可能在洪水中遗失,或者为了求生而不得不用作他途,这些证据,将永沉水底。  雨水冰冷地拍打在他的脸上。  水面上,那些来自权贵之家、写满了兼并与掠夺的田契,在浊浪中漂浮、翻滚,上面的墨迹被雨水晕开,如同扭曲流淌的血泪。  远处,在暴雨和洪水的轰鸣间隙,似乎隐约传来幸存孩童惊恐无助的、细弱的哭声……那哭声,恍惚间,竟有点像记忆里柳艳那个早夭的小妹……  就在这时!  铁笼中,那个一直沉默喘息的老者,忽然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伸出手,透过铁笼的缝隙,死死抓住了陈宣握着火把的手腕!  他的手枯瘦如柴,却冰冷得像铁钳,带着一种垂死之人最后的、惊人的力量。  “当年……”老者(萧远山)嘶哑地开口,雨水冲开他脸上的污垢,露出下方一道狰狞的旧疤,“我反对……他们改道……夺田……”  他剧烈地喘息着,另一只手猛地扯开自己破烂不堪、几乎遮不住身体的衣襟!  在他瘦骨嶙峋、布满各种旧伤的胸膛正中央,赫然烙印着一个诡异的、扭曲的、如同怪鱼缠绕着扭曲龙形的图案——天鱼教的祭纹!  “他们就把我……锁在这里……说把我……变成守护他们‘基业’的……‘河神’……”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宣,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无尽的痛苦,有被漫长岁月折磨后的麻木,但最深处的,却是一簇不肯熄灭的、愤怒的火焰!  “现在……”  “该让真的河神……”  “来审判了!!”  陈宣的目光,从老者胸口的烙印,移到他紧紧抓着自己手腕的枯手,再移到水中漂浮的田契,最后,回到手中那本沉重无比的《诗经》上。  火把的光芒,在他漆黑的瞳孔中跳跃。  他仿佛看到了柳艳在灯下抄书时疲惫却温柔的侧脸,听到她轻声说:“宣郎,你要活下去……”  活下去。  不是作为复仇的鬼,而是作为一个人。  他缓缓地、极其用力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眼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融化,又重组为一种更加沉重、却也更加坚定的东西。  “艳儿……”  他低声地、仿佛在与一个无形的存在对话,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次……”  “我听你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扬手!  将那支燃烧的火把,划破雨幕,精准地、决绝地,投向了那个堆满田契的木棚!  “……不报仇了……”  火焰瞬间引燃了浸透桐油的《诗经》书页,轰地一声爆开巨大的火球,随即点燃了整个木棚!烈焰甚至引燃了从木棚下方汩汩冒出的沼气,发出一连串更猛烈的爆炸!  “……要公道!!!”  他的吼声,压过了爆炸声,压过了暴雨声,压过了山崩地裂的轰鸣!  冲天的烈焰,短暂地驱散了黑暗,映亮了他脸上纵横的雨水,也映亮了远处正惊恐回望的、幸存河工们那茫然却又带着一丝震撼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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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与洪水,交织成一场毁灭与新生的狂想曲。  暴涨的洪水在爆炸引发的冲击和地势改变下,疯狂冲刷而过!那些象征着无尽苦难与掠夺的田契、地册、账本……在火焰和洪水的双重打击下,瞬间化为乌有,被卷入浑浊的激流,消失无踪。  洪水过后,一片狼藉。  但在一片被冲刷得格外干净的低洼地带,浑浊的水流之下,竟然露出了古老的、未被水泥和砖石覆盖的原始河床痕迹!那是被强行改道、压抑了百年的自然脉搏!  幸存下来的人们,从藏身之处小心翼翼地走出,望着这片被彻底清洗过的天地,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恐惧,却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的希冀。  几个老河工,默默地走向那些从河堤废墟中裸露出来的、锈蚀不堪的白骨镇龙桩,看着那上面粗大的、曾经用来锁拿“祭品”的铁链。  沉默良久。  其中一个最年长的老河工,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一根铁链。  然后,他转过身,用嘶哑的声音,对身后那些幸存者们,发出了第一道指令:  “愣着干啥!”  “把这些玩意儿……”  “捞起来!”  “搭桥!”  “给娃娃们……搭一条能走出去的路!”  没有欢呼,没有犹豫。  幸存的人们,默默地、用力地,开始行动。他们将那些曾经象征着恐惧与死亡的沉重铁链和木石,从淤泥和废墟中拖拽出来,喊着低沉的号子,将它们深深地砸入河道两岸坚实的土地里,搭建起一座简陋、却无比坚实的桥。  桥下,是依旧浑浊、却已不再被强行束缚的河水,奔流向东。

陈宣独自一人,走到城外一个小山丘上。  那里,立着一个新堆的小小土坟,没有墓碑,只插着一根孤零零的、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柳枝。  他从怀里,掏出那本《诗经》最终卷残存的、未被完全烧毁的几页焦黑卷曲的残页。  他蹲下身,用手在柳枝旁,挖开一小块湿软的泥土。  将那些残页,小心地、郑重地,埋了进去。  仿佛埋下了一个时代,一段仇恨,一份沉重无比的爱。  他站起身,望着山下那片正在从废墟中挣扎着新生的土地,望着那座由锁链和白骨桩搭建的、通向远方的桥。  雨水不知何时停了。  一缕微弱的、却真实无比的阳光,穿透了浓云的缝隙,照射下来。  恰好落在那一小片新翻的泥土上。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两年。  那株插着的柳枝早已枯萎。  但在埋下《诗经》残页的地方,旁边,竟然悄无声息地,钻出了一株嫩绿的、纤细的野梅树苗。枝头,甚至怯生生地,结出了几颗小小的、青涩至极的梅子。  一个幸存的、满脸皱纹的老河工,拄着棍子路过,停下脚步,看了看那几颗小得可怜的梅子,咂咂嘴,用浓重的乡音嘟囔了一句:  “这梅子……瞧着就酸倒牙……”  陈宣站在不远处,闻言,缓缓转过头。  目光落在那几颗青涩的梅子上。  许久。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生涩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露出了一个或许是重生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染着苦涩与酸楚、却又透着微弱光亮的笑容。  他轻声回应,像是回答老河工,又像是说给那座小小的土坟听:  “嗯。”  “再酸……”  “也比观音土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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