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积雪覆盖的大地上，埃里克无比清醒。

    当黑暗降临后，找不到更多魔族，他便停下了。

    风雪袭面，逐渐将他的身体一并掩盖，可他感觉不到一点寒冷饥饿。

    准确地说，他已经失去对自己身体的任何感觉了，也无法掌控，只有意识还是清醒的。

    而这样的清醒，还是他努力挣扎后的结果。

    在老魔王将荆棘魂冠戴上他脑袋的瞬间，万千暴虐怨念在他脑海里沸腾，他意识中那独特的一部分，就从埃里克这个整体的意识中剥离了出来。

    他似乎又回到了上辈子玩游戏时的状态，以上辈子的灵魂，从第一视角看着“埃里克”这个角色的行动。

    只是冷漠地看着。

    因为他不是“埃里克”，即便彼此的意识曾经是一体的，可现在已经彻底分离切割，他是他，“埃里克”是“埃里克”，他还存在着共同作为埃里克时的记忆，但也仅是存在着而已了。

    他看着老魔王的得意，看着辛玛古的震惊，然后看着绝望崩溃的娜塔莉亚在老魔王的逼迫下强行镇静下来，向救赎之门祈祷，打开通往莱绥尔的传送门。

    然后，他看到了濒临沦陷的莱绥尔内城，还有无数涌入城中的魔族。

    他感到平静，但“埃里克”感到愤怒，而“埃里克”的怒火在荆棘魂冠赋予的强大灵魂力量之下，直接转化为劈天斩地的破灭一斩。

    他看着“埃里克”不断消灭涌入城中的魔族，又追杀出去，即便没开启那些状态，速度也快得惊人，每一剑都极具破坏力，所向披靡。

    然后他看到了阿莱娜。

    他感觉到，“埃里克”的意志发生了一点变化：有一部分从“埃里克”的意志中被剥离出来，向他这个独特的部分靠拢。

    他无可选择地接收了这一部分，然后意识到，这是“埃里克”的情绪。

    哀伤，怀念……

    “埃里克”追杀的脚步并未停下。

    而从一具有些眼熟的教会骑士尸体旁经过时，又有一部分剥离出来，再度融入他的意识里。

    这是“埃里克”的悲与怒。

    身体还在不断厮杀着，挥出的每一剑都带来湮灭与轰鸣，奔行废墟间，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越来越多来自“埃里克”的情绪没入他的意识里。

    某一刻，他忽然产生一个问题：他到底是谁？

    他还是他吗，还是“埃里克”这个角色？

    或者是两种意识合为一体的埃里克？

    当越来越多“埃里克”的情绪涌入他的意识，他不再能够只是充当那些记忆的旁观者。

    他重新意识到，他就是这些记忆的亲历者，这些记忆就是由他创造出来的。

    感受着其中残缺的部分，他开始主动争取身体里的另一部分意识。

    随着他的尝试，“埃里克”的意识不断剥离出一片片细小的部分，融入他的意识里。

    但随着两种意识不断交融，他越来越接近原本的埃里克这个意识，另一股力量却开始与他争抢起来。

    那不是意识，而是一段记忆，或者说一段命令，一个……诅咒？

    那是来自埃里克身体的诅咒。

    鲜血的奉献，为彼此签下契约，让埃里克必须服从于立下这道契约的人。

    老魔王。

    他开始与这道诅咒争抢“埃里克”的意识，彼此像是在拔河，他拥有大部分“埃里克”的意识，而这道诅咒却有来自他身体的支持。

    争夺的过程在他的视角看来相当漫长。

    偶尔他赢一点，又抢来一部分“埃里克”的意识，偶尔那道诅咒更胜一筹，却无法从他这里夺去任何一点已经融入他意识的部分，只能将还没剥离的“埃里克”的意识抓得更紧。

    一边有进无出，一边只出不进，此消彼长，两边的力量开始出现明显的差距。

    “埃里克”的意识不断融入他的意识里，而那道诅咒无能为力。

    直到某一刻，他发现自己什么也抢不到了。

    这具身体里已经不存在“埃里克”的意识。

    而他也不再是他，他又是完整的埃里克了。

    然后埃里克便发现，那道宛如意识的诅咒，完全吸收了随着荆棘魂冠涌入他体内的暴虐怨念，彻底接管他的身体，而他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就像老魔王之前带他灵魂遨游时那样，他的身体与灵魂剥离开来，成了两个部分。

    但现在，他的灵魂离不开这具身体，只能看着他在那股诅咒的控制下四处砍杀魔族，就像一辆失控大货车上无能为力的司机。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辆失控大货车只撞坏人，而且一撞就死，还全险……

    埃里克束手无策，只能看着自己的身体在莱绥尔城外杀了一整圈，无人可敌。

    直到天色黯淡下来，看不到更多魔族了，身体也终于停止行动，然后被一阵风雪吹倒，挺尸雪地。

    越吹越大的风雪，已经快将他彻底埋没了。

    或许是因为脱离了肉体的束缚，埃里克的意识始终清醒着，只是什么也做不了。

    在视野逐渐被积雪覆盖之时，他不得不思索摆脱这种状态的可能性。

    身不由己的根源，还是他以鲜血为祭、在无意识中与魔王签订的契约。

    他甚至不清楚这份契约的具体内容，只能根据现状，猜测是向老魔王献上忠诚。

    在他恢复现在这种状态之前，那道诅咒是与他的意识缠绕在一起的，也就是说，他要付出的是灵魂层面的忠诚。

    而因为来自前世的灵魂得以完整地脱离于整体意识的存在，埃里克的意识经过撕裂与重新融合，无意间摆脱了这种缠绕，可诅咒吸收暴虐怨念的力量，又作用于他的身体上了，如附骨之疽，难以清除。

    要如何废除这份契约？

    埃里克很快想到魔王墓地深处的那座石棺，以及石棺上用鲜血激活的那片微型法阵。

    破坏那片法阵，能够废除契约吗？

    前提是他还能回到那里……在他至少能够稍微地恢复一点对自己身体掌控的前提下。

    而另一种废除契约的方式，便是直接杀死与他签订契约的人，也就是老魔王，可机会更加渺茫。

    除非……

    埃里克忽然意识到这道诅咒为什么会死死缠着他了。

    这就是老魔王现在这段生命的来源，只要他还活着，老魔王这段生命就不会结束。

    【“……用荆棘魂冠的力量，让你的生命为我延续到时间尽头。”】

    荆棘魂冠带给他的力量会大幅延长他的生命，而老魔王则相当于通过他这个中转站，无害地获得了同样漫长的生命。

    这段时间，完全足够老魔王重新征服这片大陆了。

    而杀死老魔王的办法，在最开始，老魔王就亲口告诉他了——杀死他自己。

    可他要是死了，自由还有什么意义？

    要么接受奴役，要是失去生命。

    “恶毒的诅咒……”

    风雪持续了一整夜，将埃里克完全掩埋。

    第二天，他能感觉掩盖在身上的雪变亮了，白天已经到来，可他的身体依然躺着没动。

    在把他扔进救赎之门前，老魔王给他的命令是杀光见到的魔族，给在大陆前线的魔王拉特瑞尔制造麻烦，令其无暇顾及后方，然后，他再找个地方长眠，给老魔王吊着现在这条命，荆棘魂冠携带的无尽力量足以让他不吃不喝地一直活下去。

    埃里克不由得开始担心，他的身体因为被雪掩埋，见不到魔族，难道要就此开始长眠了吗？

    如果一直没人能发现他，那他至少要在这里躺到明年开春冰雪融化之后，才会被人发现。

    埃里克甚至希望身边再出现一个魔族，来激活他的身体。

    可不知道等待了多久时间，他的身体依然没有半点反应。

    能听见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眼前的光线也越来越黯淡，埃里克惊恐地意识到，雪还在下，覆盖在他身上的积雪正变得更加深厚。

    他难道真的要在这里躺到开春？

    又过了好一段时间，他听见一阵微弱的颤动。

    这是……踩踏积雪的脚步声。

    喀嚓，喀嚓……

    时远时近，他甚至能判断出脚步的方向和大概距离。

    埃里克记得自己最后停留的地方仍在莱绥尔城外，此时会出现在这里的，应该不是几乎被他杀干净的魔族，而是城里的人。

    魔族退去后，城里的幸存者出来打扫战场了吗？

    想到昨天亲眼见到的惨状，埃里克仍然觉得心痛，同时也觉得茫然不解。

    莱绥尔的战况怎么会惨到这种程度？

    魔族到底在这里投入了多少兵力？现在已经入冬，它们的重点不应该是古拉迪亚吗？

    埃里克思索间，脚步声也逐渐接近，来到他的周围。

    他本能地想要发出声音，或坐起身来，可身体对他的指令毫无反应。

    他就像被困在一场醒不来的噩梦里，明明意识是清醒的，却无法摆脱。

    哪怕不能控制身体，让他的灵魂脱离出来也行啊！

    想怒吼宣泄出不了声，想挣扎也无处发力，埃里克什么也做不了。

    他动也不动，深埋雪下，听着那阵脚步声在附近徘徊走动，就是发现不了他，然后渐行渐远。

    埃里克有些绝望。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另一阵脚步声传来。

    “……雪已经这么深了，还会有幸存者吗。”

    “阿莱娜执事修女说，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弃。”

    对话声隐隐约约传进雪下，埃里克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名字。

    是阿莱娜派出来的人……

    说起来，娜塔莉亚跟他一起传送回莱绥尔，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他的灵魂为此颤动，却不能动摇身体分毫。

    而两名搜寻者的脚步并未远离，而是离他这边越来越近了。

    “这里埋着一个人……感觉挺高大的，不会是魔族吧。”

    “就算是也已经死了。扒开看看。”

    沙沙，沙沙——

    覆盖在埃里克身上的积雪逐渐被扒开。

    “是……是人？他穿的这是羊毛吗……”

    很快，埃里克脸上的雪也被清理干净。

    在埃里克看见将自己挖出来的那名搜寻者时，后者则是整个人吃了一惊，跌坐在地，一时间甚至说不出完整的话。

    “圣……圣……圣女！圣女！是圣女殿下！”

    很快，埃里克面前出现另一张陌生又有点熟悉的面孔，是圣女修道院里的某个修女。

    “圣女殿下——”

    修女当场跪下来，趴在他的身上哭了。

    “您怎么死……呃？”

    哭声顿止，随即一双小手在埃里克身上乱摸起来。

    “还是温热的？……还是热的！殿下还没死！”

    刚才那个人的面孔再度出现在他面前，震惊地看着他，又小心翼翼地试探他的呼吸心跳。

    “殿下真的还活着！”

    两人欢呼雀跃，然后不断摇晃他的身体，试图唤醒他，即便他此时就是睁着眼的。

    埃里克也只能看着他们摆弄自己，无法给予任何回应。

    “……殿下真的还活着吗？”

    摇晃了一阵，他也没有任何反应，其中的修士还试图给他释放神术，结果直接弹开了。

    “殿下肯定还活着！”圣女修道院的修女则要坚定得多，“你去多找几个人来，我们先把殿下抬回去再说。”

    “好……”修士起身，匆匆离开了。

    脚步声渐渐远离，修女继续扒拉着他身上的雪，让他的身体完全露出来。

    很快，她的目光集中在他的脑袋上方，停留不动了。

    “为什么这个王冠……是悬浮着的……”

    修女朝着埃里克头顶的荆棘魂冠伸出手。

    “不能碰！”

    情急之下，埃里克意识上升，与荆棘魂冠连接到了一起，只一瞬间，便感受到无穷无尽的暴虐怨念立即将他包围。

    而修女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动作猛地一顿，“殿下？”

    断开那种不知道如何建立的连接，意识从荆棘魂冠中抽离出来，埃里克只觉得如遭梦魇，精神疲惫不堪。

    修女又摇晃起他的身体，“殿下，刚才是你在说话吗？我听到了！你说不能碰，是吗？殿下？”

    他刚才真的发出声了？

    埃里克看着面前焦急的修女，不太确定。

    难道将意识连接上荆棘魂冠，他就能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

    埃里克决定再试试。

    他想着头上的荆棘魂冠，而魂冠的模样在脑海里成形的瞬间，他先感到一股强烈的寒冷，随之而来的便是侵入意念的暴虐怨念，不断冲击他的意识。

    “回……修道院……”

    强忍着翻腾的负面情绪，埃里克抬起一只手，努力做出回应。

    “殿下！”看到他动了，修女激动不已，一把握住他的手，扭头大喊：“殿下醒了！”

    而等刚才那个修士带着帮忙的人再跑过来时，埃里克早就断开了连接，无奈又疲惫不堪地看着他们继续晃动自己的身体。

    意识连接荆棘魂冠，对他精神力的消耗大得惊人，每一秒他都是在对抗无数暴虐怨念的冲击，在精神消耗到极点之前，他只能断开这种连接，以免直接失去意识。

    他本来以为自己现在这种状态已经不会感到疲倦，可两次尝试之后，他居然觉得困倦，想睡觉了。

    这还是他的灵魂得到大幅强化后的结果。

    如果是之前的他，即便有前世灵魂加持，恐怕在戴上魂冠的瞬间就陷入彻底的疯狂……不，应该在魔王让他取出水晶山中的荆棘魂冠时就已经疯了。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也让埃里克觉得费劲。

    要是能闭上眼休息就好了，他想。

    “殿下？”

    “……殿下……”

    眼前陷入昏暗，修女呼唤的声音也变得模糊，埃里克陷入沉睡。

    而等这些人将埃里克送回城内的修道院，无论谁来呼唤，他都没有半点反应，只有跳动的心脏与持续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在圣女被抬回修道院后，娜塔莉亚就让阿莱娜提醒那些修士修女不要接近他，尤其不能触碰他头上的荆棘魂冠——她本想说身体也不能触碰，不过见到将他抬回来的那几个修士暂时没什么问题，还是忍住了。

    “你发现殿下的时候，他还醒着？”

    “是……殿下还握着我的手跟我说话了，让我把他送回修道院……然后突然就睡着了。”

    埃里克被安置在圣女寝室，娜塔莉亚和阿莱娜都在这边，问完他被发现时的情况，阿莱娜将几人打发离开。

    “娜塔莉亚殿下，圣女殿下是不是已经恢复自己的意识了？”

    她问娜塔莉亚，毕竟按她昨天晚上告诉她的情况，圣女已经完全成为魔王的仆从了。

    娜塔莉亚坐在床边，握着埃里克的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清楚他能抵抗到什么程度，除非他能自己醒来告诉我。”

    看着她紧握的手，阿莱娜目光又转向埃里克沉睡的脸。

    “殿下的身体无法接受来自他人的神术，否则我会让修道院剩下的所有神职者过来为殿下检查，排除……魔王的诅咒。”

    娜塔莉亚看了看她，“现在只能等他自己醒来了。”

    阿莱娜应了一声，又在这里待了一会儿，暂时离开。

    而走出房间前，她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那位帝国公主将脑袋埋到了沉睡的圣女身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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