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天没亮就飘起了小雨，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把北塘的天与地都裹了进去。雨丝洒在地上，很快便将没铺石板的土路泡得又软又烂。

    正在建设的北塘码头并没有因为这场雨就停工。工地上，力工们披着蓑衣，在绵绵的细雨里持续不断地挥动着铲子或是锤子，而工匠们则在挡雨棚子下敲敲打打。

    码头边缘还没有太多建筑，不过已经有一家名叫“避风塘栈”的商栈开了起来。

    一个穿着劲装的青年打着油纸伞，踩着满脚的湿泥走进商栈。他的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伞沿压得很低，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但露出的下颌线绷得紧实，一看就是练家子。

    青年进店的时候，店小二正坐着发呆，像是在听雨，见有人进来，立马堆着笑迎了上去。“客官！您是打尖、住店，还是要寄存商货？”

    “我来找人。”青年收了伞，抖了抖伞面上的水珠，朝着柜台去了。

    柜台后面，商栈的掌柜正“噼噼啪啪”地拨弄算盘，不时还拿起笔，在旁边的账本上写一下。听见动静，他便放下手里的笔，抬眼望向青年：“客官有什么吩咐？”

    “掌柜的，抱歉打扰了。”青年站在柜前，微微欠了欠身，“我想跟您打听个事儿。”

    掌柜挪开账本，笑着摆了下手：“请讲，如果我知道的话。”

    青年抱拳答谢，随后问道：“请问您这商栈里，是不是住着一位姓谢的、会说汉话的西洋番人？”

    掌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便上下打量起青年来。“这位客官，您为什么要找这个人？”

    “哦，抱歉.忘了自报家门了。”青年连忙从怀里摸出一块黑檀材质的腰牌，递了过去。“我是京师远威镖局的镖师，姓魏，名弘。跟着师傅姜巍，护送一位姓罗的西洋番人来北塘办事。我听人说，罗先生的同伴在您这儿下榻，所以过来找找。”

    掌柜接过令牌，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您说的那个姓谢的番人，确实借住在我们这里。不过他这会儿已经出去了，不在店里。”

    “出去了？”魏弘往前凑了凑，“那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他们在出门的时候也没有特别告知我他们的去向。”掌柜摇摇头，把牌子递还给魏弘：“不过我想，他们有可能是去衙门了，或者是去跟谁谈生意了。当然，他们也可能只是单纯地找乐子去了。”

    “找乐子？”魏弘收好牌子，好奇道，“这港口不是还在建设吗，一片光秃秃的，除了空地就是船，能有什么乐子？”

    “呵呵，您这话说的。”掌柜的笑了笑，指了指窗外的码头方向：“有人的地方，就有乐子啊。这港口刚动工那阵儿，就有流莺飞过来叫春了。上个月，天津那边还来了两艘赌船，现在就泊在港口东边的浅滩上。港口的工人、船上的水手，不少人都往那儿跑。而且我还听说，最近有人把一座新建的院子盘了下来，就是不知道这是要开青楼还是要开赌场。”

    “啧啧啧，还真是世风日下”魏弘颇有些感慨地咂吧了几声，问道：“掌柜的，能不能麻烦您帮我留句话？”

    “当然可以，客官您说。”掌柜点点头。

    “唔”魏弘想了一下：“我和我师傅还有那位姓罗的番人老爷，现在正住在海防营镇那边，一家挂着‘倚海听风’牌子的客栈里。要是那位姓谢的番人回来，就麻烦您告诉他一声，让他有空过来一趟，或者打发人传个信也行。”

    “倚海听风”掌柜略一沉吟，“那家的掌柜是不是姓贺？”

    “没错！”魏弘点头。

    “好，我记下来了。”掌柜说。

    “那就多谢掌柜的了。”魏弘拱手告辞。

    “举手之劳，何必言谢。”掌柜目送魏弘出门，直到他撑开油纸伞，再次走进雨幕里，才收回目光，“噼噼啪啪”地打起算盘。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掌柜突然抬起头，目光扫过店里寥寥的几个食客，最后落在先前那个伙计的身上：“老范。”

    老范抹布动作一顿，快步走到柜台边，下意识地左右瞥了瞥，确定没有人留意着这边，便低声问道：“要派人跟着那人？”

    “跟着他做什么？一个镖师而已。”掌柜摇头道，“而且这种人不是那么好跟踪的，很容易被发现。你去后院，让老刘去找老潘，让老潘住到那家客栈去。”

    老范点头问：“哪家客栈啊？”

    “你刚才没听见？”掌柜蹙眉。

    “外边儿下着雨，我又在那边擦桌子，哪里听得见啊。”老范说。

    “唔”掌柜轻叹了口气：“海防营镇，一家挂着‘倚海听风’牌子的客栈。那座客栈里住着个姓罗的西洋番人，应该是刚从京里下来的。让老潘尽可能地盯着他，但也不用跟得太紧，留意着他的去向就行。”

    “晓得了。”小二低低地应了声，转身就往后院走。

    ————————

    临近中午，雨势丝毫没减，反而平添了几分凉意。

    “倚海听风”客栈门口，传来一阵驴蹄踏泥的“咕叽”声。一个中年男人骑在驴上，手里撑着把油纸伞，他的腰上挂着个嵌了玉的银佩环，身上穿的绸衫在雨里泛着柔光。

    那个姓方的伙计刚给客人上完菜，看见有新客上门，连忙放下手上的托盘，堆着笑迎了上去：“客官！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中年男人没搭茬，而是直接把驴绳递到了老方的手上，“你把我的驴牵去后院，好好地喂一喂，别舍不得给料。”

    “哎！您里边儿坐，我这就去。”老方接过驴绳，转头朝柜台喊：“掌柜的，快来招呼一下！”

    贺掌柜听见声音，连忙从柜台后头绕出来，殷勤地招呼道：“客官，您想来点啥？”

    “你先告诉我，你们这儿都有啥？”男人反问道。

    “咱这儿有鸡、有鸭、有狗，还有刚送过来的鲜鱼和猪肉。”掌柜说。

    中年男人走了两步，拍了拍绸衫上的水珠：“你们这儿有牛肉吗？”

    贺掌柜一脸歉然地摇了摇头：“您要是早个三四天来兴许还有。但最近确实没有哪家宰老牛来卖。”

    “那就算了。”中年男人也不纠结，想了想说：“你给我片儿条鱼。鸡肉、猪肉、狗肉也都切点儿来，再弄两个素菜，一碗面，我要煮个火锅。”

    掌柜一愣，又朝门口望了望：“您就一个人？”

    “一个人就不能煮火锅了？”男人轻笑道。

    “不是不是！”贺掌柜连忙摆手，“我就是想算算大概给您上多少，别浪费了。”

    “就我一个人，你看着上吧。”男人踱了几步，目光扫过堂屋。

    贺掌柜当然不能就这么看着上，还是问道：“客官，刚送来的鱼都不小，片儿出来，最少也得一斤半，鸡肉、猪肉、狗肉，我各给您上半斤。鸭子得现杀，暂时先不上，您看如何？”

    “嗯，先这样吧。”男人收回目光，“再给我来壶酒，要好酒。”

    “好嘞好嘞！”贺掌柜连忙应承，转头就朝后厨喊：“逮条二斤多的鱼出来片了！鸡肉、猪肉、狗肉各切半斤，配两个素菜，三两面，再来个炉子！”

    后厨里很快传来一声清亮的应答：“知道了！”

    “客官您随便坐，我这就给您打酒过来。”贺掌柜一面招呼，一面走向柜台。

    男人没有立刻去坐，而是慢悠悠地跟着掌柜：“掌柜的，有没有西洋人在你们这儿下榻？”

    贺掌柜一愣，下意识地往楼梯口的方向瞥了一下。“客官您问这个干啥？”

    “我是做杂货生意的，听说北塘这边来了些番船，所以过来看看，能不能和西洋人做点生意。”中年男人面色如常。

    “哦。”贺掌柜点点头，拿起酒勺往一个粗瓷的酒壶里灌酒，“我们这儿确实住着个西洋番人，不过他不是番商，而是番僧。”

    “番僧？”男人一只手按在柜台上，“僧人来这里做什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客人的私事，咱们也不好多问。”贺掌柜打好酒，又抓了一碟盐水毛豆递给男人。“客官，这碟毛豆就算是小店孝敬您的。”

    “多谢。”男人道了谢、接过酒，“这酒是你们自己酿的？”

    “不是，是镇上‘王家酒铺’供给我们的。”贺掌柜老实答道，“他家开了几十年了，酿出来的都是上好的酒，连海防营的官爷都常去打酒，错不了的。”

    中年男人点点头，没再追问，端着酒和毛豆回到桌边坐下。贺掌柜在他身后喊：“客官，有什么吩咐尽管招呼就是！”

    中年男人没回头，只随口应了声“好”。

    ————————

    不多时，老方端着个红泥陶炉从后厨出来。炉里炭火烧得正旺，红通通的火苗舔着砂锅的锅底，块状的鸡头在锅里翻腾，冒起的热气混着雨丝的凉意，在桌前绕了圈白雾。他把陶炉往男人的桌角一放，随后又端来后续的菜——薄切的狗肉；猪肉是肥瘦相间的五花；一盘菠菜和一盘片开黄瓜，以及一碗撒了干粉生面条。

    “客官，鱼是现杀的，还得再等会儿。”老方擦了擦额角的汗，笑着说。

    男人头也没抬，只淡淡地应了声：“好。”

    就在男人夹起一筷子狗肉准备往砂锅里涮时，门口，一个穿着低级武官便服的男人打着伞走了进来。伞沿滴着水，溅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圈圈湿痕。

    贺掌柜眼尖得很，那人刚进门，他立刻就迎了上去，并堆出满脸的殷勤：“任巡检！外头雨这么大，您没淋着吧！”

    任贵安收起伞，没搭腔。贺掌柜继续说：“您吃午饭了没？后厨刚炖了鸡汤，给您盛一碗？”

    任贵安还是没接茬，只往楼梯口瞥了眼：“罗先生出去了没？”

    “没有没有，”贺掌柜连连摇头，“他一直都在房里，饭菜也是我们送上去的。”

    任贵安点点头，把伞递给贺掌柜，便往楼上走，“随便弄点吃的，送我房里来。”

    “哎哎哎！好嘞，好嘞！”贺掌柜连忙应着，一路跟着，直到任贵安拐进走廊，才折回来冲老方喊：“老方！招呼后厨舀碗鸡汤，打个肘子，再切两斤酱肉，炒两个素菜，给任巡检送上去！”

    老方应了声“好”，转身往后厨跑。

    贺掌柜回到柜台后面，刚拿起酒坛要给任贵安备酒，就见老方端着个瓷盘出来了——盘里的鱼片透着粉白，边缘还沾着些透亮的鱼皮，显然是刚片好的。老方端着鱼片走到男人桌前，轻轻放下：“客官，您的鱼来了，慢用。”

    男人突然抬手，拦住了老方的去路：“唉。北塘这边没有巡检司吧？刚才那个官爷来你们这儿干啥？”

    老方愣了下，挠了挠后脑勺，小声说道：“那不是咱北塘的官，是七里海的任巡检，他来咱们这儿是为了护送那个在楼上住的番僧。”

    “护送？”男人眉梢微挑，“这番僧什么来头，能让一个巡检护送？”

    老方笑了笑，刚要说话，柜台那边却突然传来“咚”的一声。

    “老方！”贺掌柜皱着眉头，盯着老方，“别杵那儿影响客人吃饭，赶紧过来把任巡检的酒送上去！”

    老方连忙闭嘴，冲男人笑了笑：“对不住啊客官，我先忙去了。”

    那男人也没有过多追问，只耸了耸肩，便继续对付面前的食物了。

    老方转身走到柜台边上，贺掌柜压低声音训道：“我跟你说过多少回，别跟客人瞎叨叨！这官面上的事情是你能随便说的？”

    “知道了，下次不敢了。”老方讪讪点头。

    “真的是。”贺掌柜皱着眉头，把装着酒和下酒菜的餐盘推到老方面前。“送上去啊！”

    “这就去！”老方端起餐盘，忙不迭的离开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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