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两害相权取其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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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冠玄静抬眸的刹那,眉宇间的倦怠已然消散,那双眸子虽依旧澄澈,但却多了几分认真。
她的视线如有实质,掠过李奕的身形,话音微微一顿,清越的声音再次响起:“贫道有一惑萦绕心头,不知将军可否为我解惑?”
解惑……?
李奕心下一愣,只觉得莫名其妙,甚至还有些荒诞。
你一个隐居修行的女道士,我一个带兵打仗的禁军将领,我又能给你解哪门子的惑?
莫不是要问行军布阵之法?还是想打听东京城的胭脂水粉?
不着边际的揣测在脑海闪过,但李奕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
他重新坐稳身形,迎着玄静的目光,拱手道:“道长言重了。解惑不敢当,但请直言相询,只要在下所知,定当坦诚相告。”
女冠玄静闻言,并未立即开口。她伸手探入腰间囊袋,拈出一枚铜钱,轻轻放置于石桌上。
李奕循着她的动作望去,只见是一枚足色的新钱,正面铸有“周元通宝”四个篆字。
玄静望向那枚铜钱,语气平缓道:“贫道随师兄隐于山野清修,倒也并非全然隔绝俗事。听闻自前岁始,周国朝廷颁布了“灭佛”之法……”
“天下寺庙、兰若、佛堂等,凡供奉金身佛像者,无论大小远近,皆在禁毁之列。短短年余,便拆毁庙宇佛地逾万座,强令僧尼还俗者更近十万人。”
说到这,她话音稍顿,指腹拂过钱面上冰冷的纹路,抬眸再次直视李奕。
“而这名曰“周元通宝”的新钱,据说乃大周天子诏令收缴佛像、法器熔铸而成,终得铜钱数百万贯。因此民间百姓,私下皆称此钱为“毁佛钱”。”
“贫道不解……佛门广布慈悲,普度众生,劝人向善。那寺庙中的塑像金身亦是信众虔诚善念所聚,寄托着对平安喜乐的祈愿。”
“天子何以不惜担毁佛之名,也要行此雷霆手段?将军身居庙堂,执掌禁军,乃天子近臣,可知此中根由。”
李奕静静地听着,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他总算是听明白了……这女冠玄静,哪里是来虚心求解的?
对方既然能将朝廷“灭佛”的事打听得如此清楚,又怎会不知道最初的提议者正是他李奕本人?
但现在当着他的面问出这话,究竟是何目的就不言而喻了——这分明是来者不善啊!
院中的气氛骤然冷却下来。
左从覃不禁面露惊愕,担忧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师妹,又略带紧张地望向李奕。
而另一边,陈抟依旧垂眸,轻轻捻着胡须,只是那捻动的手指,似乎比之前更慢了些。
李奕目光扫过陈抟,心下顿时明了:这棉里藏针的话题虽是玄静所提,但陈抟怕是也想听听自己会如何回答吧?
他收敛思绪,手指轻叩桌面,缓声道:“道长悲悯,见寺庙倾颓,僧尼流离,信众失所,心生不忍,此乃人之常情。但道长可知,这佛门慈悲的表象之下,又潜藏着多少肮脏污秽?”
“出家人嘴上说着六根清净,背地里却殖货营生,仗亲树党,蓄妻养子,买卖奴婢。恶僧淫尼以旁门左道、妖幻之术,大肆蛊惑人心。更有无知的僧众,以烧臂炼指、钉截手足等方式,彰显所谓的“虔诚”之心。”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抬手指向石桌上的铜钱。
“道长只知此钱熔铸自铜像法器,又可知天下寺庙,占据膏腴良田几何?沃野千里,阡陌纵横,却尽归僧院所有!”
“这些土地,不纳赋税,不缴粮秣,不受朝廷管辖。兼之佛门蓄招佃农,藏匿户口,靡费许多以供佛事。朝廷之兵源、粮饷,因这佛门贪婪而日益枯竭。此等情势,若任其蔓延,非是慈悲,而是造孽。”
玄静听罢,沉默了片刻,有心想要反驳。只因她觉得李奕所说,有些倒果为因了。
若非天下大乱、兵戈不息,朝廷压榨民力、穷兵黩武,百姓们何至于笃信佛教,托庇于佛门而躲避祸乱?
但转念一想,佛门中多有蝇营狗苟,实际的危害确实不小,这一点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不过玄静抿了抿唇,眼中的坚持并未消退。
“将军所言,贫道并非全然不明。您的那番‘铜像岂所谓佛耶’的高见,贫道亦深表赞同。”
“然雷霆手段之下,岂无枉滥?贫道随师兄前来东京,一路所见所闻令人痛心。地方胥吏,借‘灭佛’之名,行劫掠之实。古刹珍藏典籍,非是佛像,亦被付之一炬。年迈高僧虔心修行,不愿还俗,竟被强行驱离,冻馁于风雪。”
“更有虔诚信佛的乡民,只因供奉家中佛像,不愿上缴,便被鞭笞示众。诸如此等惨状,难道也是为国除弊所必须的?这‘毁佛钱’上,难道就没有沾染无辜者的血泪吗?”
玄静的语气陡然拔高,隐隐带着一丝悲愤。说话间,她用力按在那枚冰冷的铜钱上,指节微微收紧。
因为她所看见的,是政策在执行中被放大的具体苦难,也是血淋淋的个体悲剧。
“玄静师妹……”左从覃忙出声道。
但话还未说完,便被李奕抬手阻止。听着玄静略带质问的口气,他没有拍案而起,也没有厉声驳斥,只是缓缓抬起眼,迎向对方那双不躲不避的眼睛。
李奕知道,玄静所说也是实情。如“灭佛”这般自上而下的风暴,不可避免的会伤及无辜。
地方官吏的颟顸不端,底层执行的粗暴变形,这些都是残酷的现实。
李奕轻叹一声:“道长所见惨状,在下自不否认。地方执行之弊,官吏枉法之恶,我亦深恶痛绝。”
“至于道长所问,此等惨剧是否必须?李某只能借一个比方,来向道长说明此中取舍之艰难。”
说着,他环视三人,缓缓道:“假想此刻,有一辆满载老幼、失控狂奔的马车,正冲向一条岔路。岔路左边,只有一人行走;岔路右边,却有五人在道。”
“马车速度太快,势头太猛,已无可能立即停下。这时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要么驶向左边,撞上那一人;或者,什么也不做,任由马车冲向右边。”
“若是道长你来驾驶这马车,你该如何抉择?是眼睁睁看着五人被撞,还是牺牲一人救下五人?”
这个后世著名的“电车难题”,被李奕以这种方式抛了出来,带着血淋淋的残酷逻辑。
“这……”玄静闻言,顿时不知如何回答。
她并不愚笨,自然明白李奕这个比喻的深意。
那失控的马车,象征着佛门过度膨胀带来的积弊,以及国家目前所面临的困境;而左边的一人,象征着在“灭佛”过程中,无法避免会被伤及的部分僧尼和信徒;右边的五人,则象征着若什么都不做,最终可能导致生灵涂炭的后果。
玄静脸色微微发白,喃喃道:“莫非……就没有两全之法?”
李奕摇头道:“世上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有完美的解决办法,现实情况总有轻重缓急之分。”
“我大周北有契丹虎视,南有诸国割据,边境烽火连年。内却府库空虚,财政不济,十余万禁军将士及家眷,皆需朝廷供养。”
“一旦祸起萧墙,胡虏乘虚而入,重蹈晋之覆辙,道长又觉得会有多少百姓遭难?是十万?百万?还是千万?届时,哀鸿遍野,国将不国,又岂止是几座寺庙倾颓所能比拟的?”
过得一会儿,玄静平复了些情绪,语气带着恳切,道:“既如此,朝廷为何又要轻启战端,将“灭佛”所得靡费于军资粮饷,而不是用之于民,造福百姓?”
“因为防贼千日,不如一绝后患!”李奕一字一句道。
“天下尚未一统,我朝南北皆有敌患,他们的野心岂能受你我约束?哪怕我朝不主动兴兵,也要维持大量的军队,以作防备。”
“如此一来,供养军队的钱花了,却改变不了僵持的局面,分摊到百姓头上的压力,依旧毫无减少。长此以往下去,什么时候又是个头?”
“唯有以雷霆手段,将外部的威胁铲除,方才能有资格去谈休养生息。不然再大的慈悲心,也抵不过现实的困境。”
“最起码有了佛门的这笔财富,用以充作南征的军资,暂时可以不用去向百姓摊派,而让他们再增加负担。”
说到这,他顿了顿,继续道:“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个人的头上,便重于泰山,没人想成为那个被牺牲的代价。”
“但时代情势已至如此,每个人都被裹挟着向前,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以少数人之苦痛,换取一个天下安宁的机会……这是不得不做出的抉择!”
玄静彻底沉默了。
她没有再看李奕,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她脸上投下一抹阴影。
玄静无法反驳李奕的逻辑,那基于国家存亡的宏大叙事,沉重得让她感到窒息。
她一路所见的那些惨状,在这冰冷的“两害相权取其轻”面前,似乎显得那么渺小,又那么无力。
可是……那些真实的惨剧与血泪,难道真能轻易抹去?
李奕看着沉默的玄静,心中并无胜利的快意,反而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奈……他知道,这场辩论没有真正的赢家。
他坚持了自己的立场,道出了残酷的现实。然而,他即便能说服眼前这位心怀悲悯的女冠,却无法说服这世道下的所有人。
李奕心里很清楚,这乱世之中的百姓,饱受战火蹂躏,如惊弓之鸟,大多蒙昧困顿。
崇佛便成了他们的心灵寄托。对于“灭佛”这件事,信徒们的抵触情绪,自然无法避免。
就连许多官员私下里也颇多微辞,但他们不敢去指责皇帝,只能暗自埋怨提出此策的李奕。
乃至于今日竟有人当面来质问他……李奕只觉得自己何其冤哉?
说到底,“灭佛”这件事,就算没有他李奕出现,依旧还是会发生。
不然去年刚拿下秦、凤四州,皇帝便迫不及待亲征江南,那如流水般消耗的钱粮要从何而来?
而且自古以来,崇佛和抑佛都是基于现实的考量,百姓们需要信仰的时候,自然要宣扬尊崇佛教。
若一旦佛门坐大,开始兼并土地、藏匿人口,进而威胁到社会发展,那必然要抑制打压。
至于收缴寺庙的田地财产,那只不过是顺带的收益。
恰在此时,一阵风吹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轻轻落在石桌上。
玄静怔怔地望着石桌上那枚冰冷的“周元通宝”,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钱面上凸起的“周”字。
而左从覃同样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唯有陈抟依旧垂眸,仿佛超然物外,但捻着胡须的手,不知何时已放回了膝上。
李奕缓缓站起身,没有再说什么。反正该说的,已经说尽了,旁人如何作想,他管不着,也不想去管。
他对着三人拱了拱手:“今日与道长相谈,在下受益良多。然家事缠身,恕不能久留,在下就先行一步了!”
陈抟起身还礼,随即他慨叹道:“将军以弱冠之龄掌军,高平斩将、忻口退辽、月余定秦凤,桩桩皆非常之功。世人皆言将军勇武,然今日一见,却知将军并非只恃武力,反倒谈吐经纬,腹藏丘壑,有不世之才。”
“今日这番鞭辟入里的刨析,应当是贫道受教了才是!只愿将军莫怪我这师妹冒犯,她自小随我隐居清修,虽也读了一些文章典籍,但终究少了几分心性磨练,难免有些妄言了。”
李奕微微摇头道:“玄静道长虽为女子之身,却怀悲悯百姓之心,她今日所言,本意是为无辜者发声,在下唯有钦佩,何来怪罪之说?”
一旁的玄静脸色终于恢复平静,唯有眼眸中还残留几分波澜。她先是捋了捋垂落颊畔的发丝,然后朝着李奕深深一揖,姿态庄重而真诚。
李奕亦拱手,向她回了一礼。随后,他转向旁边的左从覃,仔细叮嘱了几句,让其好生招待陈抟二人。
交代完毕,李奕不再多言,转身大步向院门走去。
玄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背影,直至那伟岸身形消失在门廊之外。
她缓缓收回视线,望向师兄陈抟,嘴唇微动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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