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众望所归(大更)
司马光回朝后所见都是生面孔,多是这些年官家,王安石,章越使用新法提拔起来的新贵。而旧党另一个旗手吕公著,在官家多年的异论相搅下及他女婿影响下,政见渐渐趋近于‘新党’。
这都比之十五年前大不相同,深谙“为政在人“之道的司马光明白,欲行新政必先聚才。
所以司马光在经筵时向高太后推荐,召回了很多旧臣。
司马光不是单纯任人唯亲,同时也富有政治谋略的人。要办事,手下必须有一帮人的支持。
他既是为国举贤,亦是为推翻新政储备力量。
延和殿中。
司马光正与高太后进言,章惇入内后,见新君冷落在一旁在御案旁写字。
唯独司马光隔着垂帘与高太后进言,顿时章惇剑眉皱起,一双锐目顿生不满。
其实章惇有所误会,新君一直听大臣奏论有些气闷,所以起身写字,并非隔绝君主私下商量之意。
但章惇与蔡确一样,对高太后有些先入为主的成见,而成见就如同一座山般不可消移。
章惇收敛了神色,在垂帘前躬身行礼。
现在司马光旧党起势,朝野上将他与蔡确,韩缜列为三奸,将司马光,韩维和范纯仁视为三贤。
此事令性情刚烈的章惇愤懑不已。
“章卿所为何事求见?”帘后高太后询问。
章惇道:“臣在都堂,闻得下诏。拟擢刘挚、赵彦若等二十一人入朝任职。此等重大人事,臣竟未预闻廷议,敢问太后这些荐举出自何人?“
高太后道:“此乃大臣举荐,而并出老身的左右。”
章惇道:“大臣理应明举,何以密荐?”
司马光出首道:“是我与吕公著,韩缜一共所协,何来密荐?”
章惇心道好啊,这份名单在宰执中唯独绕过自己,原来他是枢密使对人事本不听闻,但高太后下旨开枢密院便门至都堂,所以他也是可以参与人事议论的。
章惇拿出名单递给司马光问道:“那么这些人门下侍郎都相熟吗?”
司马光道:“刘挚、赵彦若、傅尧俞、范纯仁、唐淑问、范祖禹,郭林等七人我倒是相熟。”
“至于吕大防、王存、李常、孙觉、胡宗愈、韩宗道、梁焘、赵君锡、王岩叟、晏知止、范纯礼、苏轼、苏辙、朱光庭等人……老夫并不相熟,只是众所推举不敢隐瞒。”
章惇看着司马光脸上的讥笑。
蔡确出任山陵使,章惇现在是宰相中唯一正儿八经的新党。所以他必须在蔡确不在朝时,守住底线。
这些都是因反对新法或得罪新党,这些年被贬出朝堂的。
章惇道:“启禀太皇太后,无论熟与不熟,依照惯例台谏都应由两制推举,执政大臣进拟,台谏和中书门下后省,都是行使监督宰相之意,祖制台谏与宰相不可有姻亲,否则应予以回避。”
司马光闻言一愣,确实如此。
但是问题是神宗时,没有这个成法。似章直,章惇也有亲戚关系,章直,章越也有亲戚关系。
不过两个不同,一个章惇与章家失和已久,所以两边不仅不会勾结,反而起到相互监督的作用。
而章越,章直并相,经官家御口亲断,让章越为章直扶上马送一程的打算。
至于章直与吕公著翁婿并相,也是属于懒得讨论的范畴。宰相范畴内这个制度早就被打破了,但台谏呢?
章惇道:“启禀太皇太后,启禀陛下,范祖禹是右仆射吕公著的女婿,而范纯仁的女儿嫁给了门下侍郎司马光的侄儿,故两人都有姻亲之嫌。”
司马光道:“禀太皇太后,范纯仁、范祖禹两人任谏官,乃众望,不可因我的原因,阻碍了贤才,我愿为此二人请辞。”
司马光态度倒是如此坚决,章惇看了司马光一眼。
章惇道:“启禀太皇太后,臣并不是担心司马光、吕公著会徇私,只是怕若开了这个口子,往后其他人会以此作为参照,任用亲属做台谏,以致蔽塞人主视听,恐非国之福也。故范纯仁、范祖禹应改任他职。”
论庙堂争论,作为质朴君子的司马光哪里是章惇的对手。
在章惇的坚持下,范纯仁,范祖禹被迫改任他职,要一个出任天章阁待制,一个为著作佐郎。
范纯仁有布衣宰相之称,作为范仲淹的儿子,他的政见一贯不变。一会儿被朝廷启用,又一会儿被朝廷踢出中枢,这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次了。但他反对新法是无疑的。
同时范祖禹更是跟随司马光多年,有他出任台谏,定是绝无宁日。
章惇走出殿外,也是长叹,他虽赢了一阵,但所为的也是有限。他只能将这二人驱出台谏,却不能阻止旧党等官员回朝之事。
……
二苏进京了。
苏轼倚在马车窗边,望着熟悉的街巷市井,眼底泛起一丝恍惚。这座承载了他半生悲欢的城池,此刻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温柔。
对苏轼而言这个时空,因受到章越照拂,所以并未遭到历史上的那等打击,除了有时感觉孩子不太会读书,除此之外倒也算得上平安喜乐。
为官者无外乎名利,权势,但苏轼不喜欢这些。
苏轼并不喜欢端起架子教训人,他天性自由,他厌恶官场森严的等级,更不耐那些虚与委蛇的应酬。与其在朝堂上揣摩上意,他宁可蹲在街边听贩夫走卒说市井趣闻。
所然而这份疏狂之下,却藏着士大夫最赤诚的担当。即便经历过诗案风波,他仍保持着“言必中当世之过“的锐气。朝中友人数次劝他莫要再作“逆耳之言“,他却总笑道:“若士人皆缄口,要笔墨何用?“
苏轼回京之后第一件事,便是面圣。
延和殿上,新磨的墨香混着殿中沉水香,苏轼伏在青砖上,听见帘后传来珠玉相击的轻响。
垂帘后的高太后面对苏轼。
“苏卿可知,当年诗案后你任何职”
苏轼答道:“回禀太皇太后,臣居黄州团练副使。”
这个从五品散官,曾是苏轼政治生命的谷底。
“今欲擢你为翰林学士承旨,可知是何人举荐?”
苏轼怔了怔。这乃四入头之一,历来是宰辅储备。他大声道:“臣仰赖太皇太后之恩典。”
“此与老身无关!”太后截断他的话。
苏轼闻言有些抓瞎,只好道:“或是陛下的恩典。”
高太后笑道:“亦非官家。”
苏轼茫然了会,司马光?吕公著?章越?这些故交的面孔在脑中闪过于是道:“也许是大臣的举荐。”
却听太后又道:“与诸相公亦无干系。“
苏轼又呆立了半天,心道这莫非是太后点自己。他正色道:“臣虽不肖,但从不向人求官,哀求荣华富贵!”
高太后道:“卿误会了,老身早就对卿家言语,这是先帝的遗诏。”
苏轼闻言一愣。铜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恍惚间苏轼仿佛看见了官家坐在此位上,与他商量大事。记得苏轼第一次进京面圣时,批评官家进人太速,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这话犹在耳边。
高太后道:“先帝在世时,每当用膳时举箸不下时,臣僚们便知道是在看你的文章。”
“先帝常道苏轼是奇才……”
苏轼合目泪下。
高太后徐徐道:“先帝有心重用之,可惜朝论是非多矣,未能如愿便是盍然而逝。”
“惜乎.“
说到这里,苏轼已伏地恸哭,积蓄多年的委屈和心酸,突然夺眶而出。帘内传来稚嫩的抽泣声,是新君在陪着他落泪。
高太后也是陪着苏轼落了几点泪。
然后高太后赐苏轼坐,并赐茶叶一包道:“你要忠心辅佐幼主,以报答先帝的恩德。”
“致君尧舜上……此臣心愿!”苏轼闻言连连泪流,“敢不竭股肱之力,继之以死!”
……
苏轼红着眼眶离宫后,便对侍从吩咐前往章府。
苏轼与章越时隔数年再度相见。
“子瞻!”
“魏公!
苏轼章越二人对坐坐下,苏轼是章越好友,又是制举同年,礼数当然不同。
苏轼谈及殿上高太后对他所言,更是再度落泪,章越也是感触良多。
章越听说宫里一个故事,苏轼熙宁九年时写了《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后,有人说苏轼是天上的仙人‘不如归去’,但最后还是不如留在人间。
官家听了这一句后大是放心对左右道:“苏轼终是爱君。”
这样的段子还是很多的。
大意是我本可置身事外,但还是留下来忠心侍君。
高太后此举也是高超的政治手段。
苏轼拭去泪痕,端起茶盏啜饮片刻后道:“魏公此番回京,力保免役法而废市易,倒是与某当年在密州所见略同。之前百姓颇苦役钱,然魏公改法后,竟使纤夫、窑工皆得生计……只是司马君实执意尽废新法,恐非万全之策。
章越道:“参苓入药——去其燥性便可活人,岂能因药苦而焚医书?”
苏轼道:“介甫执拗,君实亦不遑多让。这些年某在黄州时曾见保甲弓手扰民,却也在杭州亲睹青苗钱救活灾民。譬如烹鲜,火候过猛则焦,火灭则生,总需执中。”
“我听说这些年杭州苏州多机户,每家雇得几十张机,甚至百余张,今年我听说扬州有一大户居然有数百张机之多,实在令人称奇。”
“可见当地官府之风气甚佳。可惜苏某遍目所见,今之君子,为减半年勘磨,不惜杀人。”
章越闻言沉吟,失笑道:“子瞻所言的‘君子’是吕吉甫吗?”
苏轼笑道:“吕吉甫此人喜则摩足以相欢,怒则反目以相噬。”
章越闻言大笑,苏轼兄弟作为吕惠卿的同年进士,多年恩怨,评论得还是相当准的。
好的时候和你极好,坏的时候和你极坏。
“不过子厚却不同。”苏轼说到这里,章越神色一敛。
“子厚还是讲些道理。他在位时,也多替反对新法之人说话。当今新党之中不可一概而论之,既有蔡持正,吕吉甫这般奸臣,但也有章子厚这般。魏公,他日顾命,对子厚你能否手下留情?”
章越一愣看向苏轼。
自己还未说要如何章惇,苏轼便替章惇求情来了。另一个时空的苏轼和苏辙,在乌台诗案后颠沛流离,被司马光召入苏轼进京,
司马光也是打算利用他兄弟二人的名望和影响力,来鼓动士林一起反对新法。
历史上苏辙负责上疏抨人抨政,苏轼负责写奏疏,兄弟二人分工合作,使新法一项项地被废除。
甚至连章惇,苏轼苏辙在历史上也没有顾及与对方在乌台诗案上伸手相援的情分。
现在苏轼居然和自己说新法不可尽废,新党不可尽除,而且还主动替章惇说话,这实是令章越没有料到。
不是苏轼变了,是历史变了。
这一世他们的怨气,没有那么大。这也不正是自己用意所在。当年种下的种子,今日开花结果。
但是章越没变,日后自己主政,不论新党旧党只有自己认可方可留下。
章越道:“旧党之中,也有司马君实,也有吕晦叔,也不可一概而论。何况我听说之前在殿上,章子厚反对司马君实举荐子瞻兄弟二人回朝。”
苏轼知道章越没有答允。
苏轼忧心忡忡地道:“先帝治天下二十年,用尽了权术。诗案之后,我本灰心仕途所谓。”
“但此番相召,我是真想替天下尽分力。章公蒙陛下托孤,如何能见得朝堂之上分崩离析呢?”
章越笑道:“子瞻莫非要调和新旧两党的党争,你与邢和叔倒是共论。”
苏轼道:“邢和叔是趋利之徒。”
“但我看得,若因党争而起,一旦新法尽废,新党尽逐的局面出现,则是势不可转。”
章越闻言欣然,司马光此番启用苏氏兄弟,想借苏轼之手打击新党,但苏轼早已与自己同列一方。
章越道:“子瞻喝茶!不知子由之论如何?”
……
数日后,苏辙也回朝了,被高太后接见并授予中书舍人之职。
是日,苏轼携弟同赴章府拜谒。
此番入京,首谒非举荐他们的吕公著、司马光,而是先至章府。苏辙抵京当日,特在兄长府中盘桓一宿,兄弟促膝长谈至漏尽更阑。
彼时司马光与吕公著所举二十一人中,除苏氏昆仲外,孙觉等数人亦已先后来章府投帖。当苏轼兄弟见孙觉正从章府辞出时,相视会心一笑——原来这位陈襄门下大弟子、新任吏部侍郎,亦已来此“认门“。
章越特意安排孙觉与二苏“偶遇“,个中深意,不言自明。
历史上的元佑时期苏轼,苏辙,还有孙觉,同属于蜀党,与朔党(刘挚),洛党(程颐)等分歧。
苏轼在历史上决定保留免役法,孙觉主张保留青苗法。蜀党的主张虽是反对新法,但政见相对宽和,反对司马光一刀切的主张。
旧党的意见也是五花八门。
现在新党随着局势进行,逐渐四分五裂。而旧党本是反对新党,从四分五裂走向一起。
现在新党势衰,旧党颇有卷土重来之势,但本是一盘散沙之状。
以后如何相融?
茶香氤氲中,苏轼先陈政见道:“我始终以为仁宗之政为媮,先帝之政为刻。”
“若有其法使忠厚而不媮,励精而不刻,则为善也。”
苏辙则道:“魏公,某则以为当校量利害,参用所长。”
章越则点点头。
苏辙道:“吾兄政见与我相公,但某则有一点,蔡持正断不可留。”
章越抚掌而笑,暗忖这兄弟二人,一个如烈酒呛喉,一个似清茶回甘。
苏轼尚存宽厚地道:“且看他山陵使后会不会辞相?”
苏辙则道:“何须坐等?尘不自走,帚至乃清;事不自动,人为方成。”
章越欣然,苏辙的政治见识果真高过苏轼一筹。
你在那等蔡确辞相,那是永远是等不到的,那简直是一厢情愿。谁会自动放弃权力,只有自己动手亲力亲为。
苏辙进而剖析:“魏公既受先帝顾命,乃大势所趋。此刻正该雷厉风行,清除蔡党以立威朝野,亦为陈和叔雪恨!“
章越知道此事势在必行,但自己不愿给苏轼兄弟留下自己无情,不折手段的感觉。
所以他故作踌躇地道:“之前官家在御塌上书‘召章越’三字,正是他向太后所言。”
苏辙急道:“这正乃先帝遗命,非蔡持正所急。他不过如实而答罢了,否则不是欺瞒天下,欺瞒先帝?”
“魏公,蔡持正此乃最是狡诈,这些年折在他手中之人不知多少?难道魏公忘了吕吉甫当年之事?”
章越闻言脸上一抽搐,当年吕惠卿假意向自己示好,后又火烧三司之事,令自己和苏辙二人一起狼狈离京。
真可谓是前车之鉴。
对政敌一点情面都不能留。
章越神色骤变,终是决断道:“好吧!”
苏辙闻言大喜。
“不过……”章越又肃然叮嘱:“不过本朝政治不是一味靠手段狠,靠立威。持正毕竟是宰相,宰相自有宰相的体面,切不可赶尽杀绝。”
苏辙道:“此事请魏公放心。”
“魏公宽仁。某这些年在野,已备齐蔡某罪状。既蒙钧谕,自当斟酌施用。”
此言既显手段,又彰分寸,章越闻之愈觉苏辙可堪大用,以后绝对是自己的臂膀。
苏轼感叹道:“魏公,蔡持正,吕吉甫罢了,其他人当善用之。”
……
事实上除了苏氏兄弟和孙觉外,还有程颐程颢也多次出入章府。
程颐程颢的政见与苏轼有所不同。
历史上的元佑党争是因为苏轼的蜀党,独立不倚的政治主张,同时反对全盘否定新法的政见,而被完全继承司马光的朔党攻讦。
同时苏轼也是高太后所赏识的人,所以必须阻止对方入相。
这里不得不说一句苏轼的人品。
苏轼无论在新党,还是旧党之中人缘都不好,因为他在政见上敢说真话,对不同政见敢于当面极力反驳。但对个人却从不报复,特别是以往陷害过他的人。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除了吕惠卿外,苏轼几乎都没有出手针对过个人。
换句话说,苏轼就是那种真正对事不对人的君子。台上和你吵得面红耳赤,台下和你嘻嘻哈哈。
同时对自己的进退,荣辱得失都看得很淡。
而程颐的洛党又是不同。
程颐的洛党与王安石的新党其实有些相似,都是主政革新,不过王安石重‘法’,程颐重‘人’。
章越比较认同程颐的方法,要得治法,先要得治人。
要造法,先要从造士开始。
程颐最看不惯的就是王安石变法后,对迎合自己政见的人大加重用,对反对自己政见的一律贬斥。新党官员确实良莠不齐,似邓绾,吴居厚那等小人都可以进用。而地方执行的官员都是逢迎拍马而上位,也败坏了不少新法的名声,这是王安石失察的地方。
等王安石意识到这点,从太学开始培养人才,用经义造士后已是有点晚了。
至于朔党,那都是司马光的铁杆,一个比一个头铁那种。
章越则是不打算接触的。
从五代丧乱之后,宋太宗专用士大夫,读书人的时代已经到来,这也确立了此后一千多年的政治格局。
同时读书人那等‘以天下为己任’的自觉精神,也由是萌发。
这点在苏轼、张载、程颐身上最明显。
天下家国不是他们的,但他们却以主人自居。
从欧阳修的君子有党,再到太学里经义造士。
程颢登门后,程颢先向章越问道:“魏公可知太后私下派人向吕晦叔,吕微仲问策乎?”
章越道:“未曾知也。”
程颢道:“司马君实曾与我言语,太后私下召对‘更张以何为先’?”
“君实则对曰,先者广开言路,群臣若有阻拦者必为奸恶之徒。”
“而广开言路之后,必先选拔言官,台谏之制天子亲除,宰相不预。此为司马君实棋高一着的地方。”
章越点点头,司马光的路数很明显,先广开言路制造舆论,然后再改易台谏,换上自己一方的官员,最后更易人事,更张新法。
蔡确,章惇争锋相对,之前出台了‘六事防之’的策略,总之只要你说得不对,就要受罚。又出手惩治了上疏言事的宋彭年,王谔两位官员,说他们越职言事。
算是防住了司马光广开言路的一招。
但现在蔡确出外任山陵使,章惇在朝中独木难支,司马光吕公著直接绕开章惇又推荐了二十一名官员出任朝廷要职。
章惇虽极力反对,但也只是将火力最强的范祖禹和范纯仁调离言官的岗位。
现在言官换上自己人了,你蔡确,章惇总不能说他们越职言事了吧。
程颐道:“魏公,我看过不少充斥台谏的官员,都是这些年身遭委屈,被新党排斥的官员。出任后难免发积年之怨气。”
程颢道:“现在司马光在明,吕公著在暗,都主张以言官更新政治。”
章越听了心道,司马光也罢了,吕公著自己一贯以为,这么多年了应该已是云淡风轻,不敢轻举妄动。
但对于争夺台谏时,他也是跳了出来,暴露了他的政治野心。
果然身居高位的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啊。
司马光,吕公著都打破了宰相不可推荐台谏官员的旧例。这属于知法犯法。当然你要说王安石,章越也这么干过,那我也没话讲了。
“太后还拿吕晦书的札子给司马君实看过,司马君实所言吕晦叔所见与他不谋而合。”
程颢道:“不过旧党之中也并非都附和司马君实之见,之前范尧夫(范纯仁)进京,便与司马君实争免役法,司马光不肯,范尧夫对左右言又是一个王介甫。”
“当然我们兄弟也以为司马君实执政实乃大荒谬,一旦言官就位,更张大局,悔之晚矣。还望魏公速速出山,主持大局!”
程颐道:“我与兄长所见相同,虽我并不赞同魏公主张,但断然不可坐视司马君实废罢新法。”
“此番司马君实和吕晦叔所荐的朱光庭和贾易都是我的学生,他们可以随时助魏公一臂之力。”
章越听了暗笑,自己还未上位,元佑三党中的洛党和蜀党已是站在自己一边,单单一个朔党怎么掀得起浪。
……
司马光府邸内灯火通明,新晋御史们齐聚一堂。刘挚、刘安世、梁焘、范祖禹、郭林、王岩叟等司马光一手提拔的官员正在热烈讨论朝政。
他们都是新晋提拔的,正热火朝天地谈论着国家大事,正为马上要进行这一场拨乱反正,更化朝政,格外兴奋。
王岩叟率先愤然道:“之前章惇居然在御前质问陛下御批言官之事,曲折再三,言语轻狂。外廷传闻天下周知,天下所共愤也。”
刘安世道:“不错,差除谏官出自三省,章惇身为枢密使却不遵职守,越职狂言,当罢黜之。”
“剥麻,必须剥麻。”
“还有蔡确,一并剥麻!”
众人异口同声。这些官员对司马光怀有近乎信仰般的忠诚,眼见他在御前受辱,无不义愤填膺。
刘挚与王岩叟当即商议起草弹劾奏疏,旋即又罗列多人。
唯独郭林静坐一旁,沉默不语。
范祖禹拉郭林走出房间言语道:“郭兄,你是新任谏官,要所论何事?”
郭林道:“章子厚之言虽是狂妄,但也不是没有根据。”
范祖禹对郭林道:“这话你以往可以这么说,但在这里却不可这么说了。”
郭林道:“我也知道,我这性子不适合为官。我这么多年深受司马公大恩,但今日却不知道如何回报他。”
范祖禹看着郭林此状也是摇头道:“你不弹劾章惇他们也寻个其他人吧。”
“你本就与章度之亲厚,否则会被认为是奸邪同党的。”
郭林道:“同我则为君子,异我则为邪党,喜同恶异,泯然成俗,一旦如此,党争会败坏了整个国家的风气。”
“如今新法是有许多不善之处,但我以为这般党争下去,必酿成党祸。而历朝历代党祸之害如何,史书昭昭”
“我还是向司马公辞了此职好了。我不适合为官。”
范祖禹一把拉住郭林道:“郭兄糊涂啊,你现在辞官不是司马公答允不答允,而是太后和陛下答允不答允了。”
“你新任御史便辞官,置太后,陛下于何地啊?”
郭林闻言苦道:“我如今真是进退两难了。”
范祖禹心道,还好自己被章惇排除出御史,现在他也知道这些人有多不靠谱了。
党同伐异就是一个氛围。
在这个氛围中,如果你稍为新党或新法说半句好话,就会被逐出门墙。所有人都只愿意听自己愿意听的话,就算学识再高的人,也不能例外。
二人返回时,听得刘挚振振有词地道:“《荀子》有云:'两贵之不能相事,两贱之不能相使',,此乃人之常情!我等与新党水火不容!”
“从此以后,进一人,则为熙丰时新党所退也,退一人,则为熙丰时新党所进也!”
刘挚这样极端的言路得到了下面官员的一并叫好。
郭林摇了摇头,愤然道:“诸位这般交章而论好吗?嫉恶如仇是好事,但嫉恶太过反是恶事。”
“新党中亦有好人,新法之中亦有良法!”
郭林一句话浇灭了所有人热火朝天的讨论。
刘挚走到郭林面前怒道:“阵前还未举事,你郭林怎却生此不安之言?”
梁焘振振有词地道:“新党者皆小人也,无忠君爱民之心,天下疾之久矣,又何足抚恤。”
王岩叟道:“自古以来,贬斥奸邪,正是天下盛事,郭兄何故为奸人担心?”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斥罢郭林,郭林朴实之人不知如何争论,愤愤然退在一旁。
……
就在这些人亢奋之时,苏辙则在宜秋门的寓所中起草弹劾蔡确的奏疏。
“贸然弹劾宰相,绝对是不智的。”
“但可以借山陵使在山陵事上的怠慢,先做文章。指责对先帝不敬,探一探风声。”
苏辙也是深谙套路。
而苏轼看着苏辙起草奏疏,也是忧心忡忡,他当然知道司马光召这些官员回朝是作什么?现在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他当即叫了府上备好马车往章惇府上而去。
“子厚,你可知你如今处境危矣?”苏轼见了章惇后急劝道。
章惇这些日子容色稍显憔悴,太皇太后要更易新法,蔡确不在,使得他章惇一个人在朝中更加孤掌难鸣。
章惇道:“如何?不过是蔡持正之后,便轮到我了。”
“我早知道,吕晦叔,司马君实更易谏官后,会如何了?”
“万夫所指,又如何?”
章惇说罢此言,大有豪气干云之意。
苏轼道:“司马君实是君子,子厚你也是君子,我相信你们二人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章惇笑道:“子瞻,你在说什么?”
“从古至今党争是什么样子?你不知道吗?那都是你死我活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你想要在中间找一块地站?反而两边的人都要先杀你。子瞻,我劝你一句,不要为新法说半句话。”
说罢,章惇不再言语。
……
元丰八年十月,霜重露寒。汴京城的朱墙碧瓦都浸在治丧的素白里,蔡确自永裕陵覆土归朝,紫袍玉带依旧端坐都堂。
章直步入都堂时,蔡确正在批阅奏章。见章直来访,蔡确搁下朱笔笑道:“子正来得正好,这份关于河北军需的奏疏.“
“蔡相,“章直径直打断,从袖中取出一封札子放在案上,“这是御史台已草拟好的弹章副本。“
蔡确目光在札子上停留片刻,忽然轻笑:“刘器之?”
章直凝视着窗外的梧桐:“弹章列举了十二条罪状,最重的一条是说先帝病重时,蔡相曾私语'太子年幼,恐难继统'。“
蔡确闻言神色骤然凌厉起来。
“子正应当知道,当日我在福宁殿说的原话是——“蔡确声音忽然压低,“'太子虽幼,然天资聪颖,又有太皇太后垂训,必能克承大统'。“
章直直视蔡确道:“可当时在场的梁惟简、阎守懃,如今都改口称听见蔡相说'主少国疑'四字。“
蔡确失笑。
章直道:“山陵使的差遣.按例该辞相了。“
蔡确则道:““但韩忠献任永昭陵使时就未辞相。“”
“那是英宗坚持挽留。“章直道,“确实不在祖制,而在太皇太后心意。如今太皇太后意属何人?“
蔡确忽然大笑:“子正啊子正,你叔父教你来说这番话?他既要相位,何不直.“
“蔡相!“章直厉声打断,取出黄麻诏书草稿,“御史台已备好剥麻奏疏!若明日自请出知陈州,这份奏疏便不会用印。”
顿了顿,章直语气稍缓:“叔父已承诺,日后许蔡相以观文殿大学士致仕,不会追究他事,陈和叔的死也罢了……“
蔡确一掌掀翻案上茶盏道:“章度之以为他是谁,一句话便要我将相位拱手让出?”
见蔡确脸上露出勃然大怒之色。
章直神色不变道:“此大势所趋……蔡相辞相后仍有宰相体面。这是叔父的承诺!”
“体面?”蔡确起身,片刻后又摆了摆手,“我以寒门出身,一步一步走到今日,体面已是够了。”
“告诉度之,既要上位,岂有妇人之仁。手上不沾点血,朝野上下如何能服你?”
“相位就在这里,告诉他自己来取!”
章直闻言怔怔地说不出话。
蔡确望着窗外徐徐道:“告诉度之,我倦了。这些年来身居高位,威压之下满天下人看我脸色,仰我鼻息。”
“如今你要我自辞相位,再看司马光身旁那些小儿辈的脸色?被呼来换去?遭众人之奚落嘲笑。”
“身在高位久了,身段就放不了。既如此,不如求贬岭南,一了百了!”
章直见蔡确语意坚决,知再劝无用,向对方一揖道:“蔡相当年栽培之恩,直永不敢忘!”
蔡确背着章直摆了摆手。
蔡确还朝后便代替天子下了一份诏书。
恭以先皇帝临御四海十有九年,夙夜励精,建立政事,所以惠泽天下,垂之后世。比闻有司奉行法令,往往失当,或过为烦扰,违戾元降诏旨,或苟且文具,不能布宣实惠,或妄意窥测,怠于举职,将恐朝廷成法,因以堕弛。其中谕中外,自今已来,协心循理,奉承诏令,以称先帝更易法度、惠安元元之心,敢有弗钦,必底厥罪。仍仰御史台察访弹劾以闻。
诏下后,蔡确坚持新法不可更易的大旗,这正为高太后更张的主张不容。
蔡确真正将自己置入众矢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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