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枇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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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室女,当真是不堪重用,上不得台面。
唐夫人烧掉信,独坐片刻,勉强打醒精神,起身锁好门窗,走入游虾戏草图后,四面无窗的小小内室。她取出暗格里的铜管与铜印,拔下发簪,小心拉出卷在铜管内的菉草薄纸,想着该怎么用最精简的字句求情。
“外室女?”
肃宁斜靠在软榻上,宁安坐于一旁,膝上放着白瓷盘。她拿着一枚小小的薄竹片,将枇杷的一头挑起一块,轻柔的将皮撕去,而后用竹片一切为二,去除核,撕去内膜,捏着果肉送入他口中。
“最后一批枇杷了,吃完便要等明年了。”这是东山的白玉枇杷,清甜肉厚汁多,皇上喜欢,孩子们也喜欢,两次差人去当地摘取,快马加鞭送入京。
肃宁一边看信,一边舔过宁安的手指,宁安伸手拍了他一下以作警告。“谁的信?”她问。这信实在奇怪,竟是藏在发簪中的。
“四俱送来的。”
四俱乃是赤炼堂的神偷,他既然用送字,便说明这封奇特的信是旁人的。
肃宁很快看完,随后交给小七。小七小心翼翼地将信卷好,塞回了发簪中。他对宁安道,“唐夫人你知晓多少?”
宁安又喂了他一块枇杷肉,自从他伤了肺腑后,她便乐于喂他各种润肺养肺的食物。“清明与小满去她的家乡查了,没查出什么来。”只是推测唐夫人幼年时不曾出门,所以无人知晓。“原先刘府的奴仆,在唐夫人生母去世后,便一一被遣散了,如今也不知去了何处。”倒是唐夫人母亲的死,有些许蹊跷。“像建威将军夫人一般,原是极其康健的身体,一日染了风寒,没几日便去了。”她死后,曾有娘家人找去,说是家族传统,人死需火葬,于是一把火烧成了灰,现在想要验骨都寻不到尸骨。
“唐夫人可能不是刘家女。”信中,唐夫人极其卑微,竟承认自己是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女。这些年,各家各户,特别是钟鼎之家、豪门望族,被换了孩子的不在少数。一来人多手杂,不能保证人人忠心,二来婴孩出生都差不多,便是换了,也少有人能准备分辨出。禾苗出生后,有一段时间他也分不清他们二人。一眼看过去几乎一样,百日过后,才能瞧出不同来。
“这信是给谁的?”
肃宁摇头,将王湘湘尸体送给他的是何人不知;恭懿大长公主是否有后人,后人是否别有用心也不知;是否有第三人觊觎他的天下,觊觎他与妻儿的性命也不知。若是能从唐夫人身上找出些许线索,倒是好事。
“唐夫人生母,产下她后身体孱弱,回娘家休养了一年多。若是有人换了孩子,定是那段时间。”她已经派人继续盯着刘瑞的宅邸后院了,也差人去寻找刘瑞第一任夫人的娘家人了。“她一门心思将女儿送入宫来,谁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不将她查的清清楚楚,我不放心。”为母者,少有人会一面教导女儿掌家看账,一面又让女儿攀附富贵之家为妾。为母者,更是少有人会让清清白白的女儿,以若有似无的情意,勾着其他男人为她说话办事。“唐瑯嬛入宫才几日,太医院都安插上人了。”新来的卢姓太医,不就是在宁州时,求娶她被她拒绝的人吗。“若他们一家只是求富贵便算了,天下间谁人不想要富贵。”她还不是如今一手拿着富贵一手拿着权势不愿放手吗,“若是唐瑯嬛真如她所言,是一心爱慕于你,我也便忍了。”大不了她看的紧一些,实在不行一副药送走了她又如何。“她若安分守己,我便出着银子养着她又何妨。”偏偏她妄想自己的位置,妄想自己的权势富贵,妄想自己的男人。“我不喜欢这样。”她有些委屈。
肃宁伸手揽住她,“对不起,是我让你吃苦了。”她的苦难,似乎都是源自于他。源自于他的喜欢,源自于他的骄傲,源自于他的野心。
宁安看着他笑了,眼睛弯弯,又塞了一块枇杷给他。“你对我好就不辛苦。”有人疼,有人护,有人愿意将他的一切都给自己,怎会辛苦呢?
肃宁见她说话时上唇坚尖翘,娇美动人,说不出的可爱,忍不住低头覆上她的唇。
唐夫人说,姑娘家不应该读书。
唐夫人说,我这么胖,又这么丑,若是再读书了,日后定是找不到好人家,想要自己立户也是不行的。
唐夫人还说,娘不容易,我如此争强好胜,只会让娘为难。
……
枇杷到底年岁小,自由也没见过什么人,虽然机灵,却藏不住事。史芊一哄,宁安再一问,她便被逗乐了,又圆又亮的眼睛一转,将什么都说了。
桃娘怎么也想不到,她信任的幼年好友,虽对自己的女儿衣食不缺,却在暗中不让她读书,又让她觉得自己丑胖。
此事,原说过便算了。至多是告诉众人,唐夫人面上和善,实则刻薄阴险。却不想皇上听说皇后看上一个小姑娘,专门来瞧瞧。刚好听到了枇杷所言,当时便勃然大怒。
他想到了他的小妻子。
他的小妻子幼年时,也总是被人嘲笑。人人都说她胖,人人都说她丑,人人都欺凌她。
桃娘根本来不及弄清楚经过,便因帝王雷霆之怒,被姑姑带了下去。其余人也在第一时间离开了。本是选举太子妃、侧妃、侍妾之日,却不了了之。桃娘护着女儿,唐夫人责备罚跪在园中,等着唐若贤领回去。
今日入宫参选的姑娘,有七八位民间选出的女子。此事不了了之,她们便宫女太监送回了衙门,让衙门通知她们的父母将其接回。孩子藏不住话,加之有人有心探查,七嘴八舌便将今日发生之事说了。不过几个时辰,唐夫人所作所为,便被添油加醋传了出去。
宁安拿着湿手巾擦手,一边擦一边对阿朱道,“你去同谭司膳说一声,将桃娘调去尚食局,安排一间屋子,让她们母女暂住。”她差人查了下枇杷的祖父,四十多年前的榜眼,入朝为官没多久便因一些小事得罪了权贵,被贬岭南。
到岭南后,他治理有功,本欲被召回朝,却因自己骄傲自大又被弹劾,复又被贬。他心中愤怒,也心痛帝王不明白不支持他的主见与思想,干脆辞官归隐。后他穷困潦倒,却又因为官时傲骨铮铮,得罪了不少人,连个能帮他的人都没有,最终只能归乡做一个乡间夫子。
再后来,施夫子有了儿子,为感念邻居在他潦倒时对他的帮助,便为自己的儿子与对方的女儿定了亲。邻居的女儿便是桃娘。他们两家也过了几年好日子。邻居租了郊外一个山头,用来种枇杷,施家父子则为枇杷写文作诗,将枇杷宣扬出去。
两人成亲后,也是恩爱和睦,直到一个雨夜,有孕的桃娘突然想吃枇杷了,丈夫不顾雨大去枇杷园摘枇杷,却从树上摔落而亡。
宁安絮絮同肃宁说着,肃宁问,“枇杷树并不高,便是爬到顶上,又兼雨夜,也不至于摔死?”
宁安道,“许是摔到石头上了?”
唯一的儿子摔死后,施夫子并没有怪桃娘,反倒是忍着伤心精心照顾她与枇杷。“枇杷出生后没多久,桃娘的弟弟不知怎么沾了赌博,输光了家中的一切。”包括枇杷山头。“后来欠债太多,父母均被讨债的打死,桃娘与枇杷也险些被卖了。”幸好她是外嫁女,也幸好施夫子做过官,在家乡又有些威望,能震慑住他们。只是,家乡是不能再呆了,他们一家便来了京城。回京城后没多久,施夫子与妻子便病逝了。桃娘为了养女儿,便拿出所有积蓄,托人在宫中御膳房谋了一个打杂的活儿,将女儿寄养在幼时好友家。
肃宁不解,“唐夫人乃是官员之女,如何能结识农户之女?”
宁安道,“我问了桃娘,桃娘说是有一年刘瑞丁母忧,带着家人归乡守丧。”三年不做官、不婚娶、不赴宴、不应考。“她们便是那时结识的。”枇杷合她眼缘,她们离开时,她拿下了一支凤钗给枇杷。虽暂时未定太子妃,但皇后庇护她们之意毫无掩饰。
肃宁勾了勾唇角,缓缓翻过一页书。“这么巧,她与刘瑞是同乡,刘瑞的第一任夫人病死,她的丈夫摔死,公婆病死。”
宁安拿下他挡在脸前的书,“二十四节气都被我派出去了,你找人查查他们。”四个跟在娘身边,十个被她送去了赤炼堂,余下的十个全部被派出去探查消息了。“若是没什么问题,太子妃便定下了。”她祖父是探花,为官时又有政绩,多年教书,她的出身虽算不上极高,却也能配得上太子。她无父无亲,如今只剩一个娘,家族关系简单,她为太子妃,总比身后缀着家族的人为太子妃要强。他们的苗苗,有父母足矣,无须靠着岳家。
“知道了。”
晚膳是在御书房用的,两广的雨势稍缓,借此机会,众人一同修筑垒高了堤坝,宁晖已经先回来了,夏侯甫孝暂且留在那里。过几日是夏侯筱的大婚,宁安不准备去,差人提前送了礼过去。
夏侯筱的大婚肃宁并不知道,听宁安念叨,便问,“跟谁,赤符吗?”
宁安摇头,“赤符如今还是陈家妇。”前太子先马陈茗卓不放人,赤符也不知是不是心中还有恨,意图报复,也没有再提和离一事。夏侯筱失望至极,去了岭海,在岭海被一个采珠女所救,相处过程中与采珠女有了感情,二人便成了亲,去衙门过了户籍。这次大婚,是补办婚仪,还是是同他们孩子的百日一同办的。“在岭海时,咱们还见过那个采珠女一面,你忘了吗?”当时在船上,她日日为他们担心,采珠女便常常安慰她,后来有一次苗苗在水下被水草缠住了脚,也是她潜下去割断了水草,将苗苗推上水面。不去他们的婚仪,并非不愿意,而多方考虑。“夏侯一门如今已经太过于彰显,若是我再去夏侯筱的婚仪,谁知朝臣百姓会怎么说。”夏侯筱有今日的一切,均是他自己努力。她不愿意让旁人误以为夏侯筱背靠皇室,也不愿让夏侯筱骄傲了。
两人正低声聊着一些琐事,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砰砰的磕头声。
“谁在外面?”
小七打开门看了一眼,“回皇上,是贤妃与唐采女。”
没有言语,没有申诉,也没有哀切的哭泣,瑯姚与瑯嬛只是只是默默叩首,期望皇上能够消气,能够原谅她们的母亲,能够听她们为母亲辩一辩。
肃宁神色平淡,宁安看着他,也不言语。她拉过他的手,一会儿与自己的手交握,一会儿抠抠他手掌上厚重的茧子。肃宁任由她拿着自己的手玩,含着笑,对外面的声音恍若未闻。
小七站在一旁,似乎有些动容。他想了想,还是劝道,“皇上,贤妃怎么说也是四妃之一,当着奴才们的面这样,总归是没脸面。”
肃宁反握住宁安的手,轻挠着她的手心,逗得她咯咯直笑。“既然她不顾自己的身份脸面,不知感恩朕与皇后给她的妃位,这妃位她便别坐了。”他微微用力,将宁安拉入怀中。“贤妃,降为才人。”
偌大的廊下,跪伏于地的姐妹二人却是那么的渺小。她们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袍,脱簪披发,不停叩首。
小七看着她们,摇了摇头,手一挥,便有人上前,两两架住她们。他平静的看着她们,“唐采女,您要为母求情,何必带上贤妃娘娘,如今贤妃娘娘受您牵连,已经被贬为才人了。”他自幼便伺候皇上,怎会不知皇上的心思,姐妹二人,一人给高位,一人给低位,不就是想要看着她们内斗。让贤妃做了贤妃,不也是看她性子内向,是个本分的人。他说这番话,并非为了挑唆她们姐妹关系,而是警告旁人,在帮人之前,好好算计算计自己受不受得起后果。
太监与宫女半押半送将她们二人送回了宫,同时跟派去的嬷嬷很快将瑯姚住的主位宫殿腾了出来。
“唐才人,您也别怪奴婢们,才人位份低,本就是没资格住主殿的。”原先皇上的赏赐,以及妃位的装饰布置,也很快都被收走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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