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一章 远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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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总督府,钱塘略带海腥味的风吹散了关于帝国未来的沉重气息,顾怀站在码头临海的露台上,望着港口樯帆如林的盛景,心头那股被宏大蓝图激起的波澜过了这么久仍未平息。
如今黎盛率领的海军舰队正在镇压辽境,甚至隐隐威慑辽东,所以江南也就只剩下了被抽走骨干之后的新编海军余部,但放眼望去,依旧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投下威严的剪影,顾怀沉默着思索着关于刚才的一番安排,王五捏着一封皱巴巴的信,脚步“噔噔噔”地冲了过来,那张糙脸上堆砌出的慌乱,简直能去勾栏唱大戏。
“少爷!少爷!大当家是真的要不行了!”王五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哭腔,他把信不由分说地塞到顾怀手里,指关节用力到仿佛要把信纸捅穿,“刚刚从海岛上来的!大当家就剩最后一口气了!都到这儿了,你可别拍拍屁股走人,怎么也得去见一面!”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拿眼觑着顾怀的脸色,那副忧心如焚的模样,就差挤出两滴眼泪来证明情深义重了。
顾怀展开那封字迹潦草、还带着湿润气息的信纸--是王霸身边一个老教书先生的手笔,比起之前在汴京收到的那封信,措辞更加浮夸,什么“高烧不退,水米难进,气若游丝”,“岛上郎中束手无策,言道恐就在旦夕之间”,“昏迷中反复呓语,难以辨识”之类的,最后更是力透纸背地哀嚎:“求王爷垂怜!念及旧情!速来!迟恐...迟恐天人永隔矣!”
一股荒谬感瞬间冲散了顾怀心头最后一点关于江南布局、帝国未来的宏大思绪,他捏着信纸,指尖在那用力过猛、几乎划破纸张的“垂怜”、“天人永隔”上点了点,然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王五那张焦急万分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若有若无、带着洞悉一切玩味的弧度。
王五正演到情绪饱满处,被顾怀这似笑非笑的眼神一盯,心里“咯噔”一声,那刻意绷紧的悲戚表情瞬间僵在脸上,眼神开始不受控制地飘忽,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强撑着继续焦急:“少爷!您...您快拿个主意啊!这海上风浪无常,去晚了...去晚了怕真...”
后面的话,在顾怀那越来越冷、越来越了然的目光注视下,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一点气音。
顾怀没说话,只是把信纸轻轻折好,慢条斯理地揣进袖袋。那动作,带着一种看猴戏的从容。
王五脸上的“焦急”终于彻底挂不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穿的窘迫和心虚,他挠了挠后脑勺,那点小心思在顾怀洞若观火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嘟囔:“少爷...您...您早知道了?”
“知道什么?”顾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知道你王五为了替她着想,连她病危这种晦气戏码都敢编排?还是知道你那点拙劣演技,连三岁小孩都骗不过?”
他往前踱了一步,负手看着海面:“哪儿有这么巧,我刚准备出汴京往西北走,她病危的信就送到了我手上?而且王霸那家伙身子骨一向壮得能打死头牛,上次见她的时候她还能在酒桌上给我炫一个,你告诉我她‘气若游丝’、‘旦夕之间’?王五,你当我是第一天认识她,还是第一天认识你?”
王五被顾怀的话怼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梗着脖子,还想嘴硬两句:“少爷!那万一这信是真的!大当家可就...”
“真什么?”顾怀打断他,眼神平静,“真要是病得快死了,依她的性子,会让人写这种哭哭啼啼、摇尾乞怜的信?她只会让人送把刀过来,上面刻着‘顾怀你个王八蛋再不来老娘做鬼也不放过你’之类的。”
王五彻底哑火了,蔫头耷脑地杵在那里,像根被霜打了的茄子,那点“为了大当家怎么也得额豁出去一把”的小心思被少爷扒得底裤都不剩,还顺带被嘲讽了演技,他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魏老三,后者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脚下码头甲板的木纹是绝世美人。
顾怀看着他这副怂样,心里的火气倒是消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这家伙,忠心是够忠心的,离开王霸和那座寨子都几年了,还念念不忘当初王霸一家对他的恩情,有事没事就要在自己面前提起她,上次来江南的时候他居然还打算把自己绑了扔王霸床上去...这脑子还有这办起事来的粗糙劲儿,真是从当初认识他开始就没变过。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点认命的意味。
“行了,别杵这儿装鹌鹑了。”顾怀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备船,江南水师里挑最好的海船,水手、医官、药材、淡水、食物,备足,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喧嚣的港口,“把吉儿也叫上。”
“少爷,那岛不远,顺风一天就到了,没必要...”
“准备多一点总是没错的。”
“真要把那小皇帝也带上啊?”
“这次来江南,他是最开心的一个,以后他就要从这里起航,趁这个机会早点带他熟悉一下大海也不错。”
王五又挠了挠头,小声问:“少爷你不生气啊?”
“有什么好生气的?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无非是看我这次偷偷出来,说开的说开,了断的了断,却不准备来江南,所以才着急忙慌地演这出戏给我看,”顾怀嘴角微挑,“如果说一开始还不确定,还真以为王霸就要一命呜呼,越往南走,你那越来越得意的神情就足够我意识到这事得真假了。”
“那少爷你干嘛还...”
“只是突然意识到,走这一趟也不错,”顾怀叹了口气,“关于江南的布置,我当然可以只给徐缙一份文书,但想了想还是亲自来看看,然后和他当面谈比较好;至于王霸,上次在仓山...的确是我考虑得有些不周到。”
王五喜上眉梢:“少爷你终于发现没大当家不行了?”
顾怀瞪了他一眼,幽幽道:“才怪!只是有些事,真的必须得有个了断了...”
王五缩了缩脖子,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之前汴京里那个夺门而出的姑娘,再联想到眼下顾怀的语气,心里猛地翻起一阵浪花。
完了,完了,这事办砸啦!
......
一日后,一艘修长坚固、船首镶嵌着狰狞镇海兽首、悬挂着王旗的海军旗舰“破浪号”,在其他海军战船的护卫,以及最精锐的一批士卒操控下,如同离弦之箭,犁开钱塘港外浑浊的江水,一头扎进了烟波浩渺、呈现出深邃靛蓝色的东海。
江南总督徐缙站在钱塘的码头上,眉头紧锁地目送着“破浪号”远去,在他看来王爷突然急匆匆地要出海,实在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如今大魏天下几乎尽系于王爷一身,如果他出事,那就别提昨天那番奏对中提到的那个横跨万里大海的庞大帝国蓝图了,就连眼下的大魏都要分崩离析--海上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去处,虽说大魏海疆已经被黎盛来来回回清扫了很多遍,但万一...他有心想要多劝几句,但王爷好像铁了心要走这一遭,他也只能压下疑虑,亲自挑选海军中最强的战船、最好的舵工和水手,只希望王爷能怎么出去的,就怎么回来。
初离海岸,海面还算赏心悦目,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只有轻柔的东南信风推着鼓胀的船帆,发出低沉悦耳的“嘭嘭”声,偶尔有回港的各式船只,远远眺望到这震撼人心的舰队,也立刻升帆远远避开,海鸥舒展着银灰色的翅膀,优雅地滑翔在船尾翻卷的、如同巨大白色蕾丝花边般的浪花之上,时而俯冲入水,叼起一条闪着银光的小鱼,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广阔无垠的海面上,碎金跳跃,波光粼粼,壮丽得让人心旷神怡。
赵吉扒在旗舰高高的船舷上,小脸兴奋得通红,指着远处一群追逐着船首破开波浪、欢快跃出海面的灰黑色身影大呼小叫:“叔父!叔父快看!好大的鱼!它们好像在给我们引路!”
“那是海豚,不对,现在应该称‘拜风豚’?”顾怀笑着回了一句,又不忘提醒道,“别把身子探得太出去,掉进海里就不好捞了。”
赵吉依言站稳了些,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却无比清新的空气,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无垠的蔚蓝,眼中的新奇和雀跃几乎要溢出来,他拉着一旁的有些紧张和惶恐的水手问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把那个官话都不太会说的海军士卒急得抓耳挠腮,顾怀没理会少年人第一次扬帆起航的兴奋,见他没晕船,便只是沉默地站在船头,玄色大氅在风中微微鼓荡。
他的目光投向海天相接的远方,那里只有一片单调得令人心慌的深蓝,深邃、宁静,却又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未知,袖中那封“病危信”安安静静地躺着,提醒着他此行的荒谬和那个疯婆娘可能的“精心准备”,他想象着王霸此刻在海岛上可能的样子--是叉着腰骂王五办事不利索,还是对着铜镜笨拙地练习着温婉的表情?无论是哪种,都让他心头那股被愚弄的余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复杂心情交织缠绕,如同船底滑过的暗流。
王霸,呵,王霸。
第一次见到这疯婆娘,便是被还在当山贼的王五拦了路,当时自己因为害怕便胡乱编了个远游读书人的家世,结果被王五当了真,原本这帮蟊贼一向只抢金银不伤性命,结果听到顾怀说赎金保证奉上,便兴冲冲地把他和小侍女绑上了山--这么一想还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但如果没有那时的境遇,便也没了后来的故事,当时的顾怀只想着自己穿越过来就流浪山林,如今还要进土匪窝朝不保夕,最惨穿越者的桂冠说不定就要被自己给拿了,可谁知道想象中山贼满地尸骨狼藉的山寨、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山贼首领并没有出现,反而是看到了在那些茅屋里正在做饭洗衣的女人小孩,还有一个长得很矮的女子叉着腰骂:
“你他妈的,王五,跟你说了我们不绑肉票!”
然后她又说:
“读书人?巧了,咱们山寨就缺个读书人,你留下来,跟着咱们一起讨生活!什么?你说你不没做过山贼,没经验?唔...王五,你来教他!”
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
孽缘啊,孽缘。
那个破山寨,青壮还没老弱病残多,大当家住的都是茅屋,也不过是宽敞一点而已,仓山那鬼地方十天半月都不一定打劫得到一个人,很多时候山寨里揭不开锅,还得王霸去找以前跟着她爷爷混的同行开口,顾怀一开始还想着摸清这个山寨的组织架构,然后带着莫莫逃跑,可后来才发现哪儿他妈有什么组织架构,他出了些主意改善了下山贼们的生活,理清了几年来的烂账,结果没几天他就成山寨的二当家了,如果王霸出门死在外面,那按照山贼的惯例他就成老大了,还得负责填满这一寨子人的嘴。
碰巧那时候的顾怀是没什么道德底线的,准确的说,是他见识了这世道到底有多烂后,把以前那套和平年代生长起来的价值观丢得要多远有多远,面对一帮平日里客客气气的山贼,顾怀的第一反应不是这个地方不错还可以多待一段时间,而是这些人把他和莫莫当成了储备粮,哪一天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山寨二当家舍己为人填饱大家肚子这件事实在很合情合理。
所以后来官兵攻寨,他第一反应就是带着莫莫跑路,实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
但这破事怎么就到了今天这地步?上次回仓山的时候他就想说了,你王霸看起来像是会爱上男人的人么?更别说爱上他,扪心自问,他这几年和王霸的交集,有多少?就因为当初在山上曾经端着碗坐在她茅草屋的门槛上吃饭,现在就变成了王五嘴里“她这几年一直在按照你给的活法在活”?
该死,王五那张破嘴,早晚得给他缝上--顾怀面无表情地想。
......
船行了半日,风平浪静,赵吉的新鲜劲在单调的航行中渐渐消退,就算是最大的战船,船舱也显得有些狭窄憋闷,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桐油、海腥和木头发酵的复杂气味,连淡水都带着淡淡的木桶味,海上旅途的无聊开始在这一刻展现,可还没等少年人生起抱怨的心思,一个皮肤黝黑如铁、脸上刻满风浪痕迹的老水手就被带到了甲板上。
“...会有风浪?”
“会很大,特别大!”
“路程还有多远?”
“半日,怕是避不过去...”
顾怀摆了摆手,老水手恭敬地退了下去,彷佛看出来赵吉想问什么,他淡淡道:“风暴要来了...这就是大海的见面礼,没几个人能躲过,看好了,这就是以后你要经历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仅仅半个时辰,天空就骤然变了脸。
原本湛蓝如洗的天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泼上了浓墨,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从四面八方以惊人的速度汹涌汇聚、堆叠,低低地压向海面,仿佛触手可及,将正午的阳光彻底吞噬,天地间瞬间昏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轻柔的信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条无形的、带着尖锐啸音的鞭子--狂暴的东北风凭空而生,狠狠抽打着“破浪号”巨大的主帆和桅杆,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平静如镜的海面消失了,仿佛沉睡的巨兽被惊醒,无数躁动不安的墨蓝色小山丘开始翻滚、涌动,彼此推挤着,酝酿着更狂暴的力量。
“变天了!收帆!降半帆!快!固定甲板所有货物!所有能动的人,都给老子滚出来!抓牢身边能抓的东西!不想喂鱼的都他娘的精神点!”负责指挥旗舰的海军将领嘶哑的吼声瞬间被狂风淹没,但他仍死死地护卫着顾怀一行人走进船舱,一旁的水手们眼中都爆发出搏命的精光,在甲板上奔跑、跳跃,动作迅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粗壮的缆绳被迅速收紧、打结,沉重的木箱被绳索死死捆缚在甲板固定环上,散落的工具被飞快地扫进船舱。
舰队的气氛瞬间绷紧到极致。
这种阵仗丝毫不亚于陆地上军团正式开战前的紧绷,赵吉的小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他死死抓住船舷边冰冷的铁环,咸腥的海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星子,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这...这就是风暴?”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一想到之后他要航行万里,可能会遇到无数这样的场景,少年人远行前的期待,也被这天地的威势瞬间蒙上一层阴影。
回答他的,是天地间骤然炸响的一声惊雷!
“轰咔!!!”
惨白的电光如同巨神愤怒的鞭挞,撕裂了昏暗的天幕,将翻涌的怒海、剧烈摇晃的船体、以及甲板上每一张写满惊恐和决绝的脸,映照得一片青白诡异,如同地狱绘卷,紧接着,豆大的、冰冷的雨点不再是星星点点,而是如同天河倒灌,密集得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带着千钧之力,噼里啪啦地狂暴砸落!瞬间,天地间只剩下风的咆哮、雷的怒吼、雨的倾泻,甲板上的一切,包括人,都被彻底浇透!
大海彻底撕下了它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吞噬一切的狰狞獠牙,墨蓝色的海浪山丘在狂风的催动和暴雨的灌注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膨胀,眨眼间便化作高达数丈、连绵不绝、如同移动山脉般的黑色巨浪!这些巨浪不再是温柔地涌起落下,而是狂暴地拍击、砸落、碾压,“破浪号”这艘在近海足以傲视群雄的海沧巨舰,此刻渺小得如同被顽童肆意抛掷、蹂躏的枯叶!
一个接天连地的巨浪如同崩塌的黑色城墙,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轰然袭来,“破浪号”的船头被这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高高抛起,那一瞬间,船上所有人感觉脚下陡然一空,五脏六腑仿佛要从喉咙里被硬生生挤出去,失重的恐惧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船舱里的赵吉死死抱住手边一切能抱住的东西,被灌进船舱的水糊了满脸,他看见自己的叔父仍死死坐在椅子上,脸色难看,一旁的王五拼命堵着大门,魏老三...晕船的魏老三已经瘫了!正在倒灌的水里冒着气泡!
一时间赵吉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可能是看出了他的恐惧,一旁叔父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各种杂乱的声音,响在他的耳旁:
“不要畏惧风暴,这是大魏最好的战船,这里有最精锐的水手,天地威势的确可怖,但在人力之下,也要低头!如果畏惧了这风浪,你一辈子,都没办法再出海了!”
赵吉想要点头,但剧烈的颠簸却让他根本没法做出这个动作,下一秒,他感觉自己摇摆的身躯一下子变得极轻,而船舱内的一切都似乎陷入了慢动作,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感觉一颗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如果这时将目光升高,便能发现,这旗舰的船头以近乎垂直的、令人绝望的角度,朝着深不见底的波谷狠狠砸落!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仿佛整艘船的龙骨都在这一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冰冷腥咸的海水不再是浪花,而是如同崩塌的冰山,轰然拍上甲板,瞬间淹没了大半个船舷!狂暴的水流如同无数条冰冷的巨蟒,在甲板上疯狂肆虐、冲撞,几个固定在船舷边的水手猝不及防,被这万吨重压般的水墙狠狠拍在桅杆或舱壁上,发出骨头断裂的脆响和凄厉的惨嚎,旋即被汹涌的回流卷向船尾!
“抓紧!别松手!低头!护住头!”海军将领的厉喝在风雷雨啸的狂暴交响中显得异常微弱,几乎被淹没,但他沉稳的身影在剧烈颠簸、海水横流的甲板上却如同一根定海神针,他一手死死扣住主桅杆基座上一个碗口粗的坚固铁环,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青筋暴起,在又一个巨浪如山倾般拍来时,他眼疾手快,猛地探身,一把将旁边一个被冲得东倒西歪、眼看就要滑入海中喂鱼的水手拽了回来,死死按在相对安全的桅杆基座旁,这份在毁灭风暴中淬炼出的绝对冷静,成了混乱甲板上唯一的精神支柱。
“左满舵!迎着浪头!顶上去!给老子顶上去!不能横过来!横过来就是棺材板!!”将领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负责掌舵的水手脸被海水冲刷得油亮,虬结的肌肉在手臂贲张,他双脚如同生根般钉在湿滑的甲板上,用整个身体的重量死死压住那疯狂跳动的舵轮,眼中是搏命的疯狂和无畏,经验告诉他,面对这种排山倒海的怒涛,退缩、避让就是死路一条,唯有咬紧牙关,将船头死死对准那最狂暴的浪头,用龙骨最坚韧的部分迎上去,才有一线渺茫的生机!
船体在巨浪的蹂躏下发出令人心悸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每一次巨浪的拍击和船头砸落波谷的撞击,都像一柄万钧重锤狠狠夯在船身上,沉闷恐怖的巨响伴随着木材扭曲、断裂的“吱嘎”声,不断挑战着所有人的神经极限,主帆在狂风中如同垂死巨鸟的翅膀,发出裂帛般的、撕心裂肺的嘶鸣,终于,一根支撑着巨大三角帆的副桅杆再也承受不住这非人的力量,“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如同被巨人徒手折断的芦苇,带着半截残破的帆布和断裂的绳索,如同巨大的攻城槌,轰然砸落在前甲板上。
“轰隆!”
木屑、碎帆、断裂的绳索如同暴雨般四散飞溅,几个正在前甲板固定货物的水手根本来不及反应,惨叫声瞬间被淹没在巨浪的轰鸣中,一个离得最近的水手被粗大的桅杆残骸直接砸中,身体如同破麻袋般飞了出去,重重撞在船舷上,鲜血瞬间染红了甲板上的积水;另外两个被断裂的粗索扫中,惨叫着被汹涌倒灌的海水裹挟着,狠狠冲向船尾的排水口,立刻被卷入那吞噬一切的墨黑深渊。
半刻钟,只要这风暴再持续半刻钟,船上的所有人,都得死。
将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着那几乎颠倒过来的天空和海面,风暴和雷电,沉默想道。
只能祈求老天保佑了么?
船舱里,赵吉蜷缩在堆放缆绳的角落,死死抱住一根粗壮的主支撑柱,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外面是如同世界末日般的巨响--风的咆哮如同亿万冤魂的哭嚎,雷声震得他耳膜欲裂,巨浪拍击船体的声音如同天鼓在耳边擂动,木头断裂的“咔嚓”声、风帆撕裂的“嗤啦”声、水手们绝望的嘶吼或搏命的呐喊,混杂着海水疯狂灌入船舱的“哗啦”声,构成了一曲令人灵魂战栗的死亡交响乐。
每一次船体剧烈的倾斜、抬升、砸落,都让赵吉感觉自己的魂魄要被甩出躯壳,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胆汁翻涌的苦涩,他死死闭上眼睛,不敢再看舷窗外那如同深渊巨口般的墨黑海浪和撕裂天穹的、仿佛要劈碎这艘孤舟的惨白闪电,最原始的、对死亡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他几乎就要生出“如果这次能活下来,这辈子也不要再来大海上”的想法,但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刚才顾怀对他说的话,想到了那个曾经出现在他梦里许多次的新天地,他只是死死咬着牙关,从头到尾,没有流泪,没有哭出来,更没有狼狈地向自己的叔父求救。
这便是他要长大,要面对的风雨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船只剧烈的颠簸终于停了下来,与风浪的搏杀耗尽了“破浪号”上所有人的体力和精神,当东方天际终于艰难地撕开厚重的铅云,透出一丝惨淡的、带着灰白色的鱼肚光时,那差点吞没了这支舰队的狂风暴雨,终于如同耗尽了所有狂暴的能量,开始不甘地喘息着、缓缓退去。
虽然海面上依旧波涛汹涌,巨浪的高度降低了许多,浪头也显得疲惫而散乱,但那毁天灭地、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终于如同潮水般缓缓消退,筋疲力尽的水手们瘫倒在湿漉漉、一片狼藉的甲板上,如同离水的鱼般大口喘息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庆幸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写在每一张被海水泡得发白起皱、被恐惧和搏命折磨得近乎麻木的脸上。
甲板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战场。那根折断的巨大副桅杆残骸横亘在前甲板,压碎了几个木箱,断裂的茬口狰狞地指向天空,原本鼓胀的主帆被撕裂出数道巨大的口子,湿漉漉、破败地耷拉着,如同巨鸟垂死的翅膀,散落的货物碎片、断裂的缆绳、木桶残骸、以及几滩尚未被海水完全冲刷掉、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迹,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惨烈搏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血腥味和木头断裂的潮湿气息。
顾怀缓缓松开死死扶着椅子,早已僵硬麻木、失去知觉的手,椅子的扶手上留下了几个深深凹陷的指痕,他活动了一下手臂,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还没走出两步,就看到王五站到了他面前,这个一向活得轻佻、随性的魁梧汉子,此时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红着眼眶:
“少爷,万幸...我刚才一直在想,如果你出了事,我真是...我不该骗你来这儿...”
顾怀拍了拍他的肩膀:“海上风暴,没人能预料到,不能怪你。”
一旁的魏老三已经快把胆汁都吐出来了,但王五现在显然没了嘲笑他的心思,顾怀扫视了一眼狼藉的船舱,快步走到赵吉面前,将瘫软在地的他拉了起来。
面无血色,嘴唇乌青,但眼神没有空洞失焦;双腿虽然发软,但已经勉强能站起来了,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在这种巨大的冲击下,褪去了些许少年人惯有的迷茫与跳脱,沉淀出一种近乎淬火般的凝重。
顾怀欣慰地笑了笑:
“怎么样,喜欢大海给你的这份见面礼么?”
“叔父,”赵吉的声音嘶哑干涩,“这...就是大海真正的模样?”
不再是之前看到海豚时的雀跃,也不再是初遇风浪时的纯然恐惧,而是带着一种沉重。
顾怀没有立刻回答,玄青道服的下摆湿漉漉地贴在靴筒上,他带着赵吉来到甲板,目光沉凝,那根如同巨人断指般横亘着的巨大副桅杆残骸,深深嵌入碎裂的甲板木板中,断裂的茬口狰狞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主帆被撕裂开几道巨大的口子,湿透的帆布无力地耷拉着,像垂死的巨鸟翅膀;散落的货物碎片、断裂的缆绳如同死蛇般盘踞,几滩被海水冲刷得颜色变淡、却依旧刺目的暗红色血渍,深深浸入甲板的缝隙,蜿蜒如蛇,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与死神共舞的惨烈。
几个水手正沉默地将一具被帆布覆盖、形状扭曲的躯体抬离前甲板,帆布边缘渗出暗沉的湿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血腥和木头断裂的潮湿腐朽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死亡与毁灭的味道。
“看到了吗?”顾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甲板上疲惫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落在赵吉耳中,“这就是大海真正的模样,它不会因为你是天子,还是靖王,便网开一面,在它面前,我们与这些水手,并无不同。”
他指向那些瘫倒在湿冷甲板上,如同被抽去脊梁般的水手们,他们脸上是劫后余生的茫然,眼底深处是尚未散尽的恐惧,以及一种被巨力反复蹂躏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这艘‘破浪号’,已是江南海军能拿出的最好海船,”顾怀说,“有最精锐的将领,最可靠的舵工,最悍勇的水手,可面对天地之威,依旧如此狼狈,看起来那三艘随行护卫的战船...”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依旧波涛汹涌、但已不再狂暴如山的海面,那里只剩下几片漂浮的碎木和零星的杂物,如同大海无声的嘲讽,“...没能撑过来。”
赵吉顺着顾怀的目光望去,身体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个寒颤,三艘船...几百条人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那片墨绿色的深渊里?连一声呼救都来不及发出?这远比任何史书上的数字都更加直观,更加冰冷残酷地撞击着他的心灵,他再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人命如草芥”的重量,而这重量,是深不见底的大海赋予的。
“害怕了?”顾怀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后悔,还来得及,回京之后,安安稳稳做你的闲散藩王,没人会怪你,大海的征途,从来不是儿戏。”
赵吉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这刺痛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晰,他想起风暴最狂暴时,顾怀那双在电闪雷鸣中依旧沉凝如渊、仿佛能定住乾坤的眼睛;想起那个须发戟张、死死抱住舵轮、如同海神般咆哮着与水手一同搏命的将领;想起那些明知下一刻就可能被巨浪吞噬,却依旧挣扎着固定缆索、试图稳住船只的身影...那些在死亡边缘燃烧的生命力,远比单纯的恐惧更加强烈地震撼着他。
后悔?退缩?
一股混杂着不甘、倔强,甚至是一丝被激起的少年血性的火焰,猛地从心底窜起,压倒了残余的恐惧,他用力挺直了依旧有些发软的脊背,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地迎上顾怀的目光:
“叔父,我不后悔!这风暴...真的很可怕,比我读过的任何一本游记、听过的任何一个传说都要可怕百倍、千倍!我...刚才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怕得浑身发抖,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深吸一口气:“可是叔父,我更怕...更怕自己一辈子都迈不出那一步,只能别人的描述里,去想象这天有多高,这海有多阔!我更怕...活下来的我辜负了那些把命交托在船上、为了搏这一线生机而葬身鱼腹的人!刚才,我看着他们...看着那些水手,我突然明白了您说过的话--真正的强大,不是不怕死,而是明知道会死,也要咬着牙,把该做的事情做完!这大海的见面礼...我收下了!它教会我的第一课,我会刻在骨头里!”
顾怀静静地看着他,看着少年眼中那簇被风暴和死亡淬炼过、反而更加明亮和坚定的火焰,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此刻却有一种近乎脱胎换骨般的决绝和担当,他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那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欣慰的弧度。
“好。”
少年人说走就走需要的勇气,和在路上碰见危险时选择继续前进的勇气,是两码事,这场暴风就像是未来赵吉会遇见的那些风浪的预演,如果这一次他就选择了退缩,那么之后的航程,就注定没有他了。
顾怀不再多言,目光重新投向远方。雨虽然停了,但天空依旧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覆盖,低低压在海面上,光线昏暗,海风带着天地威势的余韵,吹拂着湿透的衣衫,带来阵阵寒意,疲惫的水手们开始挣扎着爬起来,在将领沙哑的指挥下,沉默地清理着甲板上的狼藉,打捞漂浮的可用物资,检查船体损伤。
断裂的桅杆无法修复,只能用绳索和木板勉强固定残骸,防止其彻底崩塌造成二次伤害;撕裂的帆布被小心地卷起收好;血渍被海水一遍遍冲刷,却依旧顽固地留下深色的印记,如同烙在每个人心头的伤疤,舰队损失惨重,士气低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沉重。
王五和魏老三一左一右站在顾怀身后稍远的地方,王五脸上那点因为骗局被戳穿而残留的尴尬和忐忑,早已被刚才那场真正的生死考验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心有余悸的后怕和深深的懊悔,他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用力搓了搓自己那张被海水泡得发皱的糙脸;魏老三脸色依旧蜡黄,扶着船舷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显然晕船的劲头还没完全过去,但已经能勉强站起来了,这个汉子在陆地上堪称万人敌,在海上却如此狼狈,也不知道刚才最危险的那一刻,他有没有想起家中的小爱和还没长大的孩子。
时间在沉默和压抑的劳作中缓缓流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疲惫几乎要将所有人压垮时,一个站在高高瞭望斗上、眼睛被咸涩海风吹得通红的水手,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喊了出来,那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穿透了甲板上的沉闷:
“岛!是岛!!前方!前方有岛!”
只见在遥远的海天相接处,在那片深邃得令人心慌的靛蓝色尽头,一抹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黛青色轮廓,如同沉睡巨兽的脊背,缓缓地、坚定地刺破了单调的海平线!
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起伏的剪影,随着“破浪号”在疲惫海浪的推送下艰难前行,那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体,不再是单调的线条,而是有了起伏的山峦线条,有了郁郁葱葱的、在灰暗天幕下呈现出浓郁墨绿色的植被覆盖,那抹绿色,在这片刚刚经历过死亡洗礼、依旧被灰暗笼罩的天地间,显得如此突兀,如此鲜活,如此...生机勃勃!
如同一块被失手遗落在墨玉盘中的翡翠,带着劫后余生、尘埃落定般的静谧与安稳,静静地悬浮在波涛起伏的深蓝尽头。
历经风暴,穿越死亡,这座海岛,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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