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章 远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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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塘,总督府。
窗外是江南特有的、带着水汽的薄雾,即便入了冬,也未能完全散去,反而给这座日渐喧嚣的港口巨城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府内却是一片肃然,只有纸张翻动和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徐缙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头堆积的文书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执着一管紫毫小楷,蘸墨的动作轻缓而稳定,落笔于一份摊开的卷宗之上,那并非寻常奏报,而是一份由绍兴府呈上的、字里行间透着焦灼与血腥的呈文--《会稽、山阴两县蚕桑改稻令受阻,乡民械斗死伤三十七人详陈》。
他的眉宇间不见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专注,硃笔在“桑田尽毁,稻秧拔除”处顿了顿,旋即划下一条冷硬的红杠,批注:“蚕桑改稻,国策所系。阻挠新政,形同叛逆。着绍兴知府督率府兵,弹压首恶,枭首示众。余者罚役筑堤。再有抗命,以谋逆论,阖村连坐。”批完,将卷宗随手丢入“已决”的木匣,那木匣已经半满,皆是墨迹犹新的裁决。
侍立一旁的书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大气不敢出,这位徐总督,自靖王爷一手拔擢于微末,执掌两浙不过两三年,其手段之酷烈,心肠之冷硬,早已令江南官场闻风丧胆,他不在乎清议,不惧物议,只看结果,挡在靖王爷定下的江南图景前的一切,无论是豪绅、流民,还是他徐缙自己的官声,皆可碾为齑粉。
“下一份。”徐缙的声音根本听不出任何情绪。
书吏慌忙又碰上一沓文书,一份是南洋新航线“吕宋-爪哇”季风期试航成功的详报,附有香料、象牙、珍珠的样品清单与估价;一份是户曹呈上的上月“私掠许可证”拍卖所得及税收明细,那数字庞大得足以让几年前任何一个江南富商瞠目结舌;还有一份,则是松江府几家大工坊联名递来的陈情书,抱怨因大量青壮劳力被那些私掠船吸引出海,工坊用工短缺,请求总督府设法“引导回流”或“放宽流民入籍”。
徐缙提笔,在陈情书上只批了两个字:“自决。”目光随即落到下一份--关于倭国九州岛南部一处新发现银矿的勘探报告及初期开采计划,由一位持有甲等私掠证的大海商“顺风号”主事人秘密呈报,徐缙的指尖在那预估年产量的数字上敲了敲,眼底掠过一丝冷光,他提笔蘸墨,在旁边空白处写下:“准其‘护卫’矿场,税加一成,着锦衣卫南镇抚司,派员‘协理’账目,勿使瞒报。”
“总督大人,”一名身着青袍的吏员从门外轻步进来,呈上一份新到的公文,“宁波市舶司急报,本月已有三支持有‘乙等证’的船队因在琉球海域‘误击’疑似高丽商船发生争执,高丽使臣已向市舶司递交抗议文书。”
徐缙头也没抬,声音平淡无波:“误击?查实了?船上挂的什么旗?运的什么货?船员是哪里人?”
“回大人,正在查,据船主辩称,对方形迹可疑,且未悬挂明确旗号...”
“告诉市舶司,”徐缙打断道,“高丽是藩属国,藩属国就要有藩属国的自觉,他们哪来的底气抗议?让他们自己去跟船主扯皮,规矩就是规矩,‘乙等证’允许在争议海域‘自保反击’,只要没挂着大魏的旗,或是明确写着‘友邦’的船,打了也就打了,赔?让船主自己去谈,谈不拢就按市舶司的‘海损仲裁’旧例办,再啰嗦,就告诉高丽使臣,让他们亲自来和本官谈。”
吏员心中一跳,但也不敢多嘴半句,这就是这位总督大人的风格,对外的强硬与对内的冷酷同样出名,偌大江南,现在还敢在这位面前站直了说话的...估计真找不出来几个。
吏员退下后,徐缙才将目光投向窗外,总督府的位置很好,透过薄雾,隐约可见远处码头樯帆如林的轮廓,那里,无数梦想着“一船暴富”的灵魂在涌动,无数满载着丝绸、瓷器、火器乃至奴隶的船只正来来往往,这就是他一手参与缔造、并竭力维持运转的江南怪兽--一台以资本和欲望为燃料,以私掠和扩张为爪牙,正隆隆碾过旧时代田园牧歌的庞大机器。
脚步声在寂静的总督府回廊里响起,沉稳,清晰,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门被无声地推开,没有通报。
徐缙蹙眉扭头,当看清那个披着玄色大氅、风尘仆仆的身影时,他眼中那份处理公务时的冰冷瞬间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与惊喜,他立刻起身,绕过书案,深深一揖:
“王爷!”
接连奔波了很多天的顾怀站在门口,目光扫过这间充斥着海图、报表、卷宗的房间,最后落在徐缙身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坐。” 他自己也随意地走到一旁客位的太师椅坐下,解开了大氅的系带。
“王爷何时到的钱塘?怎不提前知会一声,下官也好...”
“路过,”顾怀打断他,声音听不出情绪,“本来准备不来江南的,但突然接到一封信...北边暂时无事,便想顺路看看江南被你‘养’成了什么样子,” 他的目光落在徐缙刚刚批阅的那份银矿报告上,“看起来,养得不错。”
徐缙心领神会,知道顾怀这“养”字绝非褒义,却也坦然,他坐回自己的位置,将案头几份最核心的文件推到顾怀面前:“王爷请看--这是上月私掠证收益及税收总览;这是南洋新航线首航成功的报告与货物清单;这是几处倭国、高丽新探明矿藏的开采许可和‘协理’安排;还有这个,”他指了指那份工坊的陈情书,“只不过是盛世之下的一点杂音。”
顾怀没有立刻翻看,只是用手指点了点那份工坊陈情书:“用工短缺?”
“嗯,”徐缙点头,“海上的诱惑太大。私掠船、商船队、捕奴队、探矿队...都在抢人,工坊主们给的工钱再高,也比不上一趟出海可能带来的暴富希望,乡下种田的更是十室九空,能走的都涌到码头或者工坊来了,工坊缺熟练工,农田缺壮劳力,都是必然。”
“你批了‘自决’?”
“是。下官以为,此乃市场自择,工坊主若想留住人,要么出更高的价,要么就想办法用更少的工。比如,”徐缙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改良纺织器具,或者...引入更便宜的劳力。”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那份关于奴隶输入的记录--那数字也在稳步增长,来源多是倭国、南洋土人,甚至开始出现肤色更深的昆仑奴。
顾怀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太师椅的扶手:“江南的丝,织得如何了?虽然之前我看过奏章,但不直观,我要听你说。”
“如火如荼,”徐缙的回答简洁有力,“之前的新式纺机,如今已迭代数次,工坊规模越来越大,动辄百人、千人,乡下零星织户,十不存一,生丝、棉麻原料供不应求,价格飞涨,刺激得苏、湖、杭、嘉等地,桑田麻田已侵占良田近半,若非王爷当年强令保留部分‘粮仓’并由官府统筹关中运粮,这‘蚕吃人’的景象,恐怕早已惨不忍睹。”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不过,丝、瓷、茶,这三样东西,如今在海外,极受欢迎,工坊主们赚得盆满钵满,朝廷的关税、市舶税也水涨船高,用粮食换丝绸,再用丝绸换真金白银和海外物产,这买卖,在账面上,很划算。”
顾怀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薄雾,看到了那些昼夜轰鸣的巨大工坊,看到了流水线上手指翻飞、面容麻木的女工,看到了码头堆积如山的、等待远航的华美绸缎,他缓缓道:“代价呢?”
徐缙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声音毫无波澜:“王爷问的是小民的代价,还是...王朝的代价?小民如蝼蚁,盛世也好,乱世也罢,总归是挣扎求生--无非是以前饿死在田埂,如今可能累死在织机旁,或者葬身鱼腹。至于王朝...下官只看到府库充盈,海船蔽日,军械精良,有了钱粮,王爷要练海军、造巨舰、开疆拓土,才有了根基,这代价,换来的是一副足以支撑王爷宏图的骨架和血肉,值不值,只在王爷一念之间。”
“说一说小民的代价,我虽然有些预料,但想仔细听听。”
徐缙拿起另一份文件,纸张边缘已有些卷曲,显然被翻阅多次:“上月,‘永丰号’工坊,三十七名女工,确诊肺痨,坊主报请体恤,每人发银二两,遣散回乡,”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念一串无关紧要的数字,“其中二十八人,家在苏北,水灾后田宅尽毁,无乡可回。三日后,有人在城隍庙后的窝棚区发现了其中五具尸体,余者不知所踪。”
他说:“这就是下官批注‘自决’的一部分,王爷,工坊主追求效率,粉尘弥漫的车间,昼夜不息的劳作,肺痨是必然的代价,二两银子买断一条命,在如今的江南,是个很公道的价格,官府若强行干预,定下最低工钱、最长工时,或者要求改善工场环境,工坊主们便会联名上书,哭诉苛政猛于虎,断江南财源,他们有的是钱,买通吏员,鼓噪舆论,甚至...让码头暂时乱上一乱,让几船丝绸意外延误,让急需的材料卡在某个环节,这些无形的绳索,在如今的江南遍地可见。”
“我记得当初江南开过工人大会,工会的雏形那时候就出现了,如今还能出现这种情况,很明显是官府有意偏袒,或者说,是你有意偏袒,”顾怀问道,“以你的性格,不可能让他们用这种小小的威胁就让你畏首畏尾,只能是你纵容他们对市场进行干涉,为什么?”
徐缙沉默片刻:“王爷明察秋毫,其实下官之所以会对那些商贾的所作所为充耳不闻,是因为这两年来下官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就是比起让市场自由发展,反而是这些有钱的商人们主动地兼并、压榨,能让整个市面上的钱越来越多,如果一切都需要官府出面管控,那么两年下来江南绝对不会发展得这么快。”
“但代价会高上许多倍,”顾怀说,“你是在主动靠近资本的黑暗面。”
“下官做错了么?”
顾怀这次沉默了尤其久,他看着徐缙的眼睛,徐缙也坦然地回望,过了片刻,顾怀没有去看那份报告,目光投向窗外朦胧的港口方向:“肺痨么...这是为了让市场蓬勃发展付出的代价,那出海的呢?私掠船上的损耗,又是什么价码?”
“更高,但也更痛快,”徐缙低头道,“上月发出去的十七张‘丙等’私掠证,有三支船队没能按时回港,‘顺风号’在琉球以东遭遇台风,据逃回来的舢板水手说,整船人货,眨眼就没了,‘海狼号’贪功,追一股倭寇进了暗礁区,船底撞穿,倭寇没抓到,自己喂了鱼虾,‘黑鲨号’最惨,据说是在南洋香料群岛附近,碰上了大批海盗的大夹板船,人多势众,一船人连带抢来的香料、象牙,全沉了海,尸骨无存,抚恤都省了,活下来的水手,要么在赌坊一夜输光卖命钱,要么在码头酒馆吹嘘着下一次的暴富梦,等着再签一张‘生死契’,把自己卖出去。”
他顿了顿,拿起那份南洋新航线的报告:“‘福远号’首航爪哇成功,带回了胡椒、豆蔻、苏木,还有...十七个昆仑奴,强壮,便宜,不识言语,只认鞭子,船主很懂事,先孝敬了市舶司的官吏,又捐给总督府两个‘试用’,下官把他们打发到官办的织染局矿山去了,王爷猜猜,现在江南最大的‘人市’在哪里?不在城里,就在码头边上!倭奴、昆仑奴、高丽奴...甚至还有从更西边贩来的,肤色如炭、卷发的黑鬼,他们的故乡甚至远到根本不存在于任何一幅堪舆图上!这些奴隶都明码标价,壮劳力、年轻女子、孩童,价码各有不同,工坊主、矿主,甚至最近一年才有的种植园主--江南部分豪商已经开始尝试在气候适宜的岛屿或沿海圈地种植桑麻--他们都是常客,那些人签一张‘身契’,便是终身为奴,这就是更便宜的劳力,王爷,丝,就是这么织出来的;海,就是这么填平的。”
顾怀沉默了,书房里只剩下徐缙平静到冷酷的叙述和海风穿过窗棂的呜咽,江南的盛世画卷,在徐缙的言语中被彻底撕开华美的绸缎,露出下面交织着血泪、尸骨与无尽贪婪的狰狞底衬,这不是田园牧歌的富庶,这是一头在资本原始积累阶段疯狂吞噬一切的怪兽。
回报固然丰厚,但代价未免也太高了。
顾怀叹了口气:“心会痛么?”
“会,”徐缙坦然承认,“下官批阅那些‘损耗’名单时,偶尔也会想起绍兴乡下,那些饿得面黄肌瘦的乡亲,海难水手的家眷在码头哭嚎时,也会有一丝不忍--但那又如何?”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王爷,这头怪兽,是您亲手放出来的!是您的新式织机、您的海运策、您的私掠证喂养壮大的!它贪婪、嗜血、毫无怜悯,但它有无穷的力量!它能织出堆积如山的丝绸,能造出劈波斩浪的巨舰,能聚敛敌国之富!没有它,靠江南原本那些守着几亩桑田、织机嗡嗡响到半夜也只够糊口的小门小户,靠那些守着祖制、视工商为末业的清流官员,大魏拿什么去填平北境的尸山血海?拿什么去震慑草原的豺狼?又拿什么...去征服眼前这片汪洋大海?!”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海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浩瀚海洋的区域:“王爷灭辽,功盖寰宇!但下官却觉得,这只是开始!北方草原,地广人稀,气候苦寒,纵能一时征服,也难以久持,分而治之,以商路羁縻,使其内耗,已是上策;西域?万里黄沙,诸国林立,商道可通,然劳师远征,十成本钱未必能收回一成利,得不偿失!唯有这海!”
“王爷您说过的!海的那边是什么?是无尽的沃土!是堆满金矿银山的岛屿!是流淌着香料与宝石的河流!是数不清的、等待大魏去开化,去掠夺的蛮荒之地!吕宋的稻米一年三熟,爪哇的香料价比黄金,天竺的棉布精美绝伦,大食的商路连接着更富庶的泰西!还有那些土著传说中遍地金沙的‘新大陆’!掌握了海权,就掌握了贸易的命脉!就扼住了天下财富的咽喉!就能让大魏的龙旗,插遍阳光所照的每一片海岸!”
徐缙的呼吸微微急促,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属于开拓者的光芒,但这光芒又被极致的冷静所包裹:“王爷,江南这台机器,虽然粗糙、血腥,但它已经转起来了!它日夜不停地吐出丝绸、瓷器、茶叶--这是您说过的,我们撬开世界大门的钥匙!这里派出的私掠船,像狼群一样撕咬着倭国、高丽乃至南洋土王的血肉,为大魏探明了航路,积累了财富,削弱了潜在的对手!它制造的‘劳力短缺’,反过来又催生了更高效的器具和更便捷的奴隶贸易!这一切,看似混乱无序,充满了罪孽,但它的力量是真实的!是强大的!是足以支撑王爷您...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跨越重洋的帝国的根基!”
顾怀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发自内心的话语和情绪,片刻后问道:“这些话,你想了多久了?”
“很久,”徐缙说,“从下官上任江南总督的第一天,就一直在想,批改公务时在想,吃饭时在想,就算是睡前,下官也要再想一遍!下官一直有个问题,那就是王爷为何对江南如此看重?港口码头北境的无棣也有,工坊技术亦可迁移,王爷为何独重江南?直到下官看着这江南的工厂灯火通明,看着这海上的狼群四处撕咬,看着府库里的金银如潮水般涌入,看着那些原本只知耕田织布的农夫、匠户,如今眼中也燃起对黄金、对远方的贪婪之火时...下官才豁然贯通!
“王爷!从始至终,您的最终目的根本不是灭辽,也不是仅仅天下一统!您要的,是一个亘古未有、跨越重洋的帝国!一个以江南为心脏,以大海为血脉,将大魏龙旗插满普天之下的--庞大帝国!”
“所以下官纵容私掠,因为掠的不仅是金银货物,更是航线、是据点、是让那些蛮夷闻风丧胆的赫赫凶名!下官默许工坊压榨、奴隶贸易,榨取的不只是劳力,更是以最快的速度、最低的代价,堆积起足以支撑您征服海洋的如山资本!改制市舶司,颁发私掠证,是悬赏!悬赏那些敢于冲在最前、为大魏探路、为大魏撕咬猎物的海上群狼!”
徐缙的声音猛然拔高:“所以下官明白了!这两年来,下官听着北境的战报,终于!听到了您灭亡辽国的消息,下官等了许久,就是为了从您这儿得到一个答案,那个辉煌的蓝图,您...还有余力吗?”
书房内陷入死寂,窗外的薄雾似乎更浓了,将港口喧嚣的轮廓彻底模糊,只剩下徐缙粗重的喘息声和海风穿过窗棂的低吟。
顾怀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看徐缙,而是踱步到那幅巨大的海图前,他的手指很沉稳,轻轻拂过代表大魏沿海的蜿蜒海岸线,然后,坚定地、缓慢地、向那无尽的蓝色深处推去--掠过标注着“倭国”、“高丽”的岛屿,掠过刚刚标注上“吕宋”、“爪哇”的南洋群岛,继续向西,划过那片代表未知的、只被模糊勾勒出“天竺”、“大食”的广阔海域,最终,悬停在那片被标记为一片空白的遥远彼岸边缘。
他的动作本身,就是回答。
“徐缙,”顾怀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平静,“你,的确是个很聪明的人,而最难得的,便是你超越这时代读书人的眼界,当初我把你从那个破落的小山村带走,让你成为两浙总督,是再正确不过的事情。”
“的确,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只把灭辽当成征途的重点,就连倭国的银矿,南洋的香料,也只是开胃小菜,我要的,是打通从大魏到西方的整条黄金水道!是让大魏的丝绸、瓷器、茶叶,成为另一座大陆贵族争相追捧、不惜倾家荡产也要得到的奢侈品!是让西方的黄金、白银、乃至他们的技术,源源不断地流入大魏!更要让那些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却愚昧落后的地方,插上大魏的旗帜,成为大魏永不枯竭的粮仓、矿场和劳力来源!”
“这需要什么?”顾怀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锐利,“需要一支无敌于天下的庞大舰队!需要遍布关键航道的坚固据点!需要一套能像蜘蛛网一样控制整个海洋贸易体系的海上律法与秩序!而这些,就是从此刻开始,江南需要去做的事。”
沉默片刻,顾怀叹了口气:“但这件事并不只有光明的一面,事实上黑暗反而会更多,这条路走下去,史书上,我大概是逃不掉穷兵黩武、与夷狄争利、奴隶贩子之类的骂名了,那些清流夫子会唾骂我坏了仁义的祖训,那些失去土地的农夫、累死在织机旁的工人、葬身鱼腹的水手、被铁链锁住的奴隶的冤魂,也会在暗夜中诅咒我。”
徐缙没有否认,而是指向海图:“但是,王爷!看看这海图!想想百年之后,千年之后!当大魏的炮舰巡弋于四海,当大魏的商船垄断了天下航道,当大魏的子民在阳光下的新大陆繁衍生息,当全世界的白银黄金如江河般涌入大魏的国库!后世子孙会记住,是谁为他们打开了通向整个世界的门户!是谁让‘大魏’之名,响彻寰宇!是谁奠定了这庞大帝国的万世基业!一时的骂名,一世的罪孽,换这煌煌如日、照耀万邦的国运!有什么骂名,让下官去背就好了!”
顾怀看着他,轻笑一声:“你还真是总喜欢自己上赶着去当恶人,上次你说要勒索江南富商筹措军费是这样,这次还是这样--不过你想多了,我没那么脆弱,一点骂名和当下的罪孽,我还是背负得起的,用不着牺牲你来保全我的名声。”
说完这话,他的笑容收敛,目光缓缓扫过海图上的每一个关键节点:
“吕宋(菲律宾),此地扼守南洋门户,土地肥沃,徐缙,你即刻以‘协防海盗’、‘保障商路’之名,派遣特使,携重礼与炮舰模型,威逼利诱当地最大土王,许以‘大魏庇护’及丝绸瓷器专卖之权,换取一处天然深水良港及周边五十里土地的永久租借权,筑要塞,建货栈,驻军!以此为跳板,辐射整个南洋,若有不服...” 顾怀的手指轻轻点在代表土王领地的区域,语气平静,“去倭国私掠没有收获的那些船主,不是正愁找不到新目标弥补亏空么?给他们一张新的甲等证,目标是下南洋清除海盗。”
“至于爪哇(印尼),这些香料群岛是重中之重,当前以商路的贸易站为主,但需加快渗透,扶持亲魏派系,挑动岛内各部族矛盾,高价收购香料的同时,开始尝试引种胡椒、丁香等物至吕宋据点,记住,垄断的根基,在于掌控源头,未来,要么彻底控制产地,要么...让它的价值只对我们存在。”
“这两个地方是远航的根基,你要上心,至于江南工坊的革新,由它去!兼并、扩张、压榨效率,都是资本的本性,官府不必过多干预日常,但两件事必须抓牢--第一,核心技术,新式织机、改良的制瓷法、炒茶工艺等,列为国技,严禁私自外传,违者以谋逆论处!鼓励工匠钻研,重赏发明。”
“第二,定价权,丝绸、瓷器、茶叶,就算要倾销打开商路,也不能因为商战浪费资源!由总督府牵头,联合最大的商贾,成立‘江南丝瓷茶总行’,对外出口,统一定价,统一配额!谁敢私下压价倾销,扰乱大局,抄家灭族!至于劳力...” 顾怀的眼神没有丝毫温度,“契约奴、官奴、外奴,分级管理,规范身契,总督府设督工司,专司奴隶调配、安抚及征收‘丁口税’,工坊、矿山、种植园、乃至未来海外据点的基础建设,哪里最苦、最脏、最危险,哪里就用奴隶!要让大魏的子民明白,他们手中的每一匹丝绸,换来的不仅是银钱,更是高人一等的身份和...驱使异族的权力!”
顾怀一口气说完,书房内陷入了绝对的寂静,只有他冷酷而清晰的指令,如同无形的烙印,深深镌刻在空气里,也烙印在徐缙的心头--他之前做的,果然是对的,是跟得上王爷脚步的,眼下这些话已经不再是一个模糊的蓝图,而是一份赤裸裸的、充满血腥与铜臭的殖民帝国行动纲领。
“是,王爷!”
“还有一件事,”顾怀说,“你应该没有见过如今的天子。”
这倒是实话,徐缙一个科举都没考过的士子,哪里有机会面见如今龙椅上的魏帝,而顾怀也没有让他继续疑惑下去,直接说道:“天子要禅让了。”
“而禅让以后,便要封王安置,”顾怀看着有些茫然的徐缙,笑道,“但我不想让他那么悲惨地活一辈子...所以我答应了他,让他出海。”
徐缙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前皇帝?出海?这...
顾怀仿佛看穿了他的疑虑,继续道:“他生于深宫,后来又被我带在身边,虽然长大了很多,但是眼界终究困于这方寸之地,他有一颗赤子之心,对海外充满好奇,与其让他在这锦绣牢笼中郁郁寡欢,不如放他出去,替我,替大魏,去看看这世界的广阔。”
徐缙的思绪一瞬间不知道转了多远,他不清楚顾怀和赵吉之间的感情,所以很快就自认为明白了顾怀的“深意”:这哪里仅仅是满足一个年轻人的好奇心?这是将前皇帝“流放”于万里波涛之外最体面、最彻底的方式!让他远离权力中心,永绝后患!同时,更是一步绝妙的政治棋!前皇帝的身份,本身就是一块无与伦比的金字招牌!他的船队所到之处,代表的便是大魏天子的意志!是最高规格的官方探索与宣示主权!
“王爷圣明!”徐缙由衷叹服,“这样既全了天子的夙愿,又能使其远离中枢,安享尊荣而无忧,更重要的是,以天子龙旗为前导,舰队所至,便是大魏天威所至!足以震慑沿途小国,宣示我朝对航路、对发现之土地的主权!其意义,远非寻常商队或私掠船可比!”
顾怀面色古怪:“我觉得你可能想得有些太复杂...天子会用化名,龙旗也不会立起来,这支船队,只是探索航线--但有一点你说对了,这船队必须足以震慑沿途小国,必须足够大,足够强,足够安全,更要足够彰显大魏的气象与力量!它要能下南洋,行驶万里海疆!它承载的不仅是天子,更是我大魏国运向海洋延伸的第一步!””
“所以徐缙,”顾怀说,“我这次来,便是要将此重任交予你,以江南之力,倾力打造一支前所未有的远洋宝船舰队,船要最大的!集江南船匠之大成,旗舰更要空前绝后,犹如海上行宫;水手必须是最精锐的老海狗,熟悉远洋,经验丰富,士卒,从江南海军中抽调精锐,装备最新式的燧发火枪、天雷,工匠,各类匠作随行,以备维修、测绘、甚至建立临时据点之需,通译要网罗懂南洋、天竺、大食乃至更西方语言的人才,医官要配备充足药材,防治海上疫病,更要有一批精通天文、地理、水文、堪舆的学者随行记录,这支船队,必须是集航海、军事、科研、外交于一体的国之重器!”
“还要满载我大魏最精美的丝绸、瓷器、茶叶、漆器,这是敲开异国大门的礼物,更是彰显国力的明证,携带足够航行两年以上的粮食、淡水、腌制品,备足火药、炮弹、替换的船材、帆索,携带各类作物的种子、农具,以备在适宜之地尝试种植,建立补给点和居住点,还有...新朝的印信、国书,赋予天子代表大魏与沿途邦国交涉的最高权力。”
“最重要的是安全,让黎盛带着海军亲自护航到南洋,江南暂时离不来黎盛,那就指派最忠诚、最稳重、最精通海战的将领随船队继续航行,船队里的战船需要装备最新式的重型舰炮,数量要足以碾压任何可能遭遇的海盗或敌对国船队,每艘船都要有独立的作战和生存能力!”
“徐缙,”顾怀最后凝视着他,语气重若千钧,“这是宏图伟业的关键一步!是江南迈出最大的一步!钱粮、物料、人力,江南必须全力供给!工期只到明年年中,只许提前,不许延误!规格,只许超越,不许降低!”
开始了,一切都要开始了。
存在于当初顾怀下江南时的念头里,存在于这两年徐缙的思索里,那个伟大蓝图的第一步,即将成行。
徐缙的嘴角挑起一丝弧度,微微躬身:
“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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