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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6章 地窖


他僵硬的回头,只见戚红药瘫坐墙角,雌鸟还在盯着她,却没发现自己背后立着一个人。

这人的出现,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这是个青年男子,身量中等,肩背极宽,手长脚长,尤其是一双胳膊,简直像两条粗壮蟒蛇从肩部延伸下来。

他顶着一头蓬乱卷发,回头对雄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雄鸟的嘴一张一合,蓦地唳叫一声,疾冲过去。

那青年探臂,迅雷不及掩耳,一手抓住雌鸟鸟喙,一手掐住脖子,两臂筋肉一绷,咔的一声。

鸟头直接来了个前后调转,跟他面对面了。

青年一笑,身后杀气袭来,他没回头,听声辨位,松开一只手,肘击后方——

戚红药喝道:“别——”

卓王孙一愣:“啊?”别什么?

她想说,别松手。

但晚了。

卓王孙手里看来脖颈扭断的雌鸟,就在他撒手的刹那,暴起一喙啄来——凭这鸟喙的力量,足可穿透三分厚的钢板,要打穿他的胸骨,真是小菜一碟。

他一惊不轻,眨眼就被前后夹击——闪前不能避后。

戚红药纵身一扑,两手扯住雌鸟双脚,用力一拽,那鸟唳叫半声,身不由己被甩出去,卓王孙回身一拳,正中雄鸟面门,却不知怎地,那雄的滚出两圈,径奔戚红药去——

“夫人——夫人——!!”叫得极为凄厉。

戚红药滚到一边,跟个血葫芦相似,不过那血不全是她的。

地上的雌鸟只是抽动。

细看去,它肚腹已被搠得稀烂。

原来戚红药扑倒它时,手里攥了两根锋利无比的鸟羽,雌鸟虽强悍,却不如雄的皮厚,躯干也没有多少羽毛护体,先前这二妖彼此掩护,使人不得近身,如今抓住机会,戚红药即照它胸腹柔软处连搠百来下,当时这妖便出气多,进气少了。

管是什么精怪,只要是血肉之躯,都受不了这一手。

那雄的扑在尸身上,脸也变作鸟头,一介声叫唤不止,——

戚红药厉声道:“堵嘴!”

剩这一个,卓王孙应付得来。

待将那雄鸟打个半死,拎着去到地下的暗格处,刚掀开地板,一阵腥风扑面,下面光景重见天日。

这里显然是个地窖,原来储备什么不得而知,有几块宝石般的照明物,在朦胧的光线下,可见二十来具人体,以铁线穿好,悬挂半空,望脸上看,都没有眼睛。

地面一滩滩血洼,外沿深黑,中间一块犹带猩红。

二人一齐出手,扯断铁线,将人放落,全无声息。

戚红药一具具看去,未见同门身影,心中略微一宽。

这宽慰伴随着一股愧疚。

她目光落在其中一个瘦弱的身影,认出来——这女孩儿是桃叶渡的药师,名叫何月,地穴中她们曾同行一段时日。

她走过去,发现何月左边身子空荡了一块——看伤口,是受大力扭转,硬生从膀上扯落,断茬十分狼藉,这使她失血太多,浑身冰凉,可细一看,胸膛竟还有微弱起伏。

戚红药伏身下去,想为她止血。似乎感到有人靠近,何月慢慢呻吟一声,那本来像花瓣一样的双唇,现在就像两片死去的螺肉,却还在缓缓蠕动。

她发出连续的,细弱的呻吟,就像一只刚出生的猫崽子。

声音低,不是因为痛苦很轻,而是她已完全被痛苦击垮。

戚红药慢慢附耳在她唇边。

“娘……疼……娘……”

她也许还有话要说,但只是这么微弱的叫了几声,就静了下去。

似乎很久以后,卓王孙的声音响起:“节哀。”

戚红药才发现自己一直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对着何月的尸体。

这或许叫人以为她在悼念亲友。

卓王孙站起来,戚红药这时注意到,他轻缓的架起一个男人——想必是不很吃力,因为这头颅低垂的男人腹腔已被掏空了。

他将人摆放在墙边,扶正了,退后几步,在对面跪坐,闭目,口中低声叨念着一种音节奇异的语言。

然后他伏低身体,额头触地,片刻后站起来,袖口在脸上胡乱一揩,道:“走吧。”

他看起来是很平静的,但谁都感觉得到,墙角的人,一定对他很重要。

这里的这些尸体,谁没有个牵挂、在意的人呢?

戚红药也慢慢站了起来,扫视周遭。

他们也慢慢睁眼,怨恨的瞪着她。

他们嘴巴一张一合,无声的控诉着。

妖……

妖!

——她这一段时间,是怎么了呢?

她又想到唐宋,打了个激灵,忽然感觉到一种冰冷的东西(她后来琢磨,觉得那可能是理智)——像凉水一样,在体内蔓延。

卓王孙又低声道:“走么?”他没有真的在催她,虽然这里并不安全,随时可能有妖物袭来。

戚红药道:“走。”

卓王孙深深看了她一样,他有种接近兽类的直觉,嗅出她身上的一丝变化——不是悲伤,不是愤怒,是比那些更冷酷的一种东西。

这令他感到不安。

他心里为她暗暗担忧。

但全天下也难找出比这里更不适合沟通的地方了。

临走,两人各自掏出些粉末样的东西,洒在地面,卓王孙抬手打了个响指,什么也没发生。

他搔搔头,低声道:“忘了道术不灵……”

戚红药因并不依赖道法,随身小包里常备些零碎儿,眼下得用,便打出火来——那火落在地面,触到粉末就变为紫色,径奔尸体烧去,三五呼吸,只剩白骨。

他们无力将人一一安葬,却也不能叫死者再被妖族食用。

上去后,一鸡一狗仍在放哨,表情已很不耐烦。

半死的雄鸟彻底断气了,戚红药本来是想要问些情报出来,但死了也就死了。

鸡的目光看谁都很傲慢,狗则根本不看人。

戚红药知道万兽堂的动物非比寻常,不能按常理揣度,不过,这种神态,未免也太像人了。

又像妖。

她胃里忽感一阵搐动,抬手按了按,也许是饿的。

那鸡乜了卓王孙一眼,啐了一口。

那狗鞋垫一般的窄脸上,好像叫人纳了几针那么样的皱着。

她看在眼里,感到世界有一丝平静的癫狂。

正常也没有鸡会啐主人一口的。

卓王孙给它俩作揖,小声哀告:“我知道耽搁久了,下面尸身太多,不好找……”

戚红药琢磨是因为自己发呆才耽误时间,但并没打断他们沟通。

“好的,好的……”谈妥了,卓王孙回头,瞧见戚红药两只手给鸟羽割得血肉模糊,眉头一皱,道:“怪我……冷不丁光靠武力,还是不习惯,可我看你平日也是那么除妖的?”

他们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小心地出了屋子。

道旁横着蜥蜴巨大的尸体。

戚红药道:“你的道术,是怎么回事?”

卓王孙挑眉看着她,“你不知道?”

戚红药说自己前半夜出城,才返回不久,并未提及城外发生的一切。

卓王孙也不多问,给她大致讲述情况——其实他了解的也不多,因为事发太突然。

简而言之,时近午夜,空中突然鳞粉弥漫,紧接着,四面八方涌出妖物,先前设下的警备,居然无一发动,许多独居的天师(多数是野客)于睡梦之中,就被枭首分食。

待全城惊动,奋起反击之时,他们才惊觉,符箓、法器、灵兵都不能催动,一身修为,好似散尽,跟寻常武夫无异——也许体魄上还不如寻常猎户。

这种情况下,他们唯能依仗的,只有手边利器——可又有哪个妖族,会害怕一把砍刀、一支袖剑的?

这连野猪都未必能打死,遑论妖物。

初始的半个时辰,是妖在单方面屠杀。

有些天师反应迅速,立马知道不能硬抗,寻隙逃生,可妖族数目众多,倒霉碰见,多被虐杀。

这一场浩劫是极迅速的,不过,他提及的一件事,令戚红药今夜头一次感到希望。

由于万兽堂有些驯兽的奇特手段,并不依赖道法,因而异变陡生时,他们是应对最快的人之一,而且还靠着昆虫鸟兽收集到一些讯息。

“身份高的天师没有受到屠杀——就是门派长老那个地位的——他们被带走了。”

“在什么地方?”

卓王孙摇头。

戚红药强自镇定,告诉自己,这至少说明,师父大概率还活着。

“不过……”卓王孙想到那些几乎跟妖物同时冒出来的,半人半妖的混血,搔搔头,不知该怎么说。

也分不清它们是敌是友。

但戚红药打断了他的思绪:“你说,妖出现得悄无声息?”

卓王孙苦笑道:“我们布下的哨子,一个都没响。”

一阵沉默。

戚红药慢慢开口,就像每个字都很有嚼头:“或许你听说过,十方谷夜袭……”她顿在这里。

卓王孙蹙眉低声道:“确有耳闻。”

她近乎无声的道:“太像了。”

都是突如其来,都失去了反抗能力——也许当年十方谷情况略好一些——

“变生肘腋。”她再没有说下去,也没必要说下去。

她自进城以来,也料到城中剧变,必有妖族的内应,她本来认定内鬼就是蓝家人(还加上甘家)——可是,居然跟十方谷的情况如此相似(只是当时没有什么鳞粉),那有没有一种可能……

卓王孙瞅着她,忽然一笑,露出左边虎牙:“嘿,我就是内鬼!”

戚红药站住,看着他,“哦”了一声,两人沉默片刻,都笑起来。

漆黑空荡,满是死气的街道,他们就像两只潮虫,溜着墙边儿,避着人,笑得又苦又涩,苦中没有乐。

但还能苦笑总是一件好事。

能苦笑,证明人还活着,且还能没有崩溃。

这掀天之祸叫他们赶上了,就算流出一盆眼泪,除了落个脱水,有什么用呢?

卓王孙道:“你就没怀疑过我?”

戚红药笑道:“没有啊。”

卓王孙盯着她,眼睛亮得像狼,悠悠道:“你撒谎的时候,总是这样笑的。”

她嘴角绷直了,但眼里还有一丝残存的笑意。

卓王孙道:“咦,气色不太好呢。”

戚红药微怔,目光落在自己满布血渍的衣衫,意思很明确:任何人流这些血,脸色都不会好。

卓王孙忽然跃前两步,往下一蹲,跟个大蛤蟆似的,拍拍肩头,道:“上来,我背你。”

戚红药脚步一顿。

“上来,我背你!”这句说得豪气干云,好像要背的不是个姑娘,而是十头生猪。

她依旧慢慢地往前走。

卓王孙跃起,急道:“媳妇——”

戚红药暗暗叹气,温声道:“堂主慎言,你我只有债务关系,平日也罢了,眼下情势,还是不要玩笑。”

卓王孙看样子是想牵她的手,可看来看去,也没一根好手指,只怕一碰就触痛伤处,只好作罢,“别这么无情么红药——”

戚红药吭哧一下,原地跌个跟头,爬起来怒瞪他。

卓王孙倒退两步,道:“我忘了,我真忘了,不是故意的——”

这时候她也无心吵架,齿缝里挤出一句:“欠你的钱我会还完,不要再叫我的名字!”

“诶,诶诶,不叫,不叫了……”

他觑着她因怒火而明亮的眼睛,暗暗松口气。

他们从那闪亮的小屋出来,一路走来,都是鸡在前方带路,狗在后方策应,卓王孙好似很放心。

突然,鸡扑了下翅膀,卓王孙一扯戚红药,两人飞速闪进一条狭窄的胡同。

片刻,一种奇异的摩擦声响起。

这声音跟她记忆中任何一种东西的脚步声,都对不上号。

听起来,来的这玩意儿,每只至少有两条尾巴。

他俩隐匿气息,慢慢探头看去,月色下的街道上,出现了两个怪物。

——那轮廓只能说是怪物。

但离近了,终于看清,原来是两个妖物,骑着座驾而来。

座驾是人。

——两个被剥光了衣衫,批头散发的男子,四肢着地,就像两头骡子,背托着一青一粉的两个妖物。

那奇异的拖拽声,实际是他们小腿在地面摩擦的动静。

看妖物外表,青色的是蝈蝈,粉色的像一托肥肉成精——也许是猪,不好分辨。

两个人都被戴上嚼子,妖物手里牵着缰,人爬得太慢或太快,都会受到责骂,行过的地面,托着湿漉的血痕。

胡同中的二人看清这一幕,呼吸也凝滞了。

两个巡哨的妖在闲聊天:“……万俟氏也同意啦?”

“当然,内部消息——他们少主就在附近,刚才使者已经谈拢,嘿,总算不用管那什么狗屁的长天契,可以放开吃喽!”

那蝈蝈一高兴,原地起跳,忽略自己还牵着“狗绳”,落地时,发现身后那人的头颅都被扯落了。

它愣了下,走过去,大颚一开一合,咀嚼声在空荡的巷子里震耳欲聋。

旁边那男人腿一软,瘫倒在地,将背上那肥肉摔下去,那东西登时大怒,回身一口咬下他头颅。

它们吃得很快——因为它们只捡最嫩的部分。

阴影中的二人,等妖物离去,许久没有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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