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苏梦还是尤红叶，这两张面孔哪一张都不能光明正大地进入刑部大牢。

所以在进去之前，必然要改头换面乔装一番。

在京中，能够自由进入大牢深处的人并不多，但苏梦面前的便有两个。

“冷捕头不介意我易容成你的模样吧？”

苏梦笑盈盈道。

冷血当然不会拒绝，苏梦能这么利落地同意这份邀请已让人十分意外，只要能达到这最重要的目的，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们离了不动飞瀑，苏梦一人去院中易容，半个时辰后，另一个‘冷血’便站在了无情的面前。

能易容成‘尤红叶’入京而不露破绽，说明苏梦的易容术十分高超，但如今看到苏梦易容而成的‘冷血’后，无情又默默在心中将对方的易容术拔高了一层。

即便是一流的易容好手，在易容江湖高手时也常有形似而神不似的情况，因为高手往往已有自己独特的气势，旁人是很难仿出来的。

但苏梦所易容而成的‘冷血’，不仅容貌，身高，肩宽无一丝差异，连那淡漠而倔强的神情，孤狼似的眼神，甚至望向无情时，师兄情谊间的那抹柔和，都别无二致。

若不是亲眼看着苏梦易容而成的‘冷血’从屋中走出，恐怕连无情都难辨认出二人中谁真谁假。

这时，无情心中一直存在的一点疑惑终于被解开了。

为什么像苏梦这样的绝顶高手一直在江湖中声名不显？直到这大半年才开始突然出现？

她不是没有在江湖中闯出名声，只是那时用的不是这张脸，这个名，多少惊天动地又忽然销声匿迹的高手里，或许便有她的存在。

“大师兄。”‘冷血’走到无情轮椅的左侧，与右侧的另一个冷血恰成对称，连声音都仿的一模一样。

然而只说了这么一句，这位‘冷血’便发出了清脆的女子笑声：“哈哈，用这副样子去天牢有什么意思，真想去神侯府里玩一玩，看看铁捕头和崔捕头能否瞧出差别。”

冷血看着对方顶着自己的脸发出女子之声，默默地别过了脸。

无情露出淡淡的微笑。

但他的心中，却掠过一道惊觉的念头，于是笑容转瞬即逝。

她知道。

四大名捕都在京中。

*

刑部大牢。

血腥气混着各种泔水，秽物的咸腥气息丝丝缕缕地涌入鼻腔，幽暗的深处有人哀哀低吟，等到石阶愈下，呼痛声渐渐远去，壁上的油灯寂静燃烧，走到这里，会忽然有一种错觉。

好像这石阶下有一个漆黑无声的世界，这世界吞没了所有声音，所有痛苦，所有思想。

于是便陷在了不自知的寂寞里。

这样的寂寞是能蚕食壮志，让一个英雄变成一个废人的。

苏梦很讨厌这种地方。

但当她又走下一层，看到那干净的石室，明亮的烛火，闻到熏香气息时，便明白，凄凉王在牢中备受优待并不是一句假话。

石室的铁门未锁。

在‘凄凉王’长孙飞虹几度拒绝了来营救自己的人后，石室便再没有锁。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离开天牢，一见天日，便会伤毒并发。

若他有一日想要离开这里，一定是因为他找到了一件愿舍了性命去做的事情。

在石室外传来脚步声时，那被病痛折磨的枯槁佝偻，比真正的年龄更显苍老的白发人正沉着面容，端坐蒲团上，与对面之人弈棋。

对面之人面容清癯，略显瘦削，胡须已是银白之色，但细看他的眉眼，却有一种孩子般的俊逸，让面上那些密密的皱纹都带着一种悠然的灵动，依稀能以此窥出他少年时的风姿。

两人专注对弈，似乎谁都没有察觉到石室的门被打开，一道身影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两人侧边的蒲团上，低头打量着这盘棋局。

那清癯老者忽然道：“阁下觉得黑棋下一步该如何走？”

顶着冷血的面容，却毫无冷血姿态的青年慢悠悠道：“观棋不语真君子，我并非弈棋者，便不在旁妄言了。”

清癯老者道：“但我知道，阁下的棋下的很好。”

对面的枯槁老者沙哑着声音道：“京师武林中，很少见到落子如此果决的人了。”

青年依旧低头看着棋盘，态度依旧很随意：“所以你们喊我来这里，便是想要问问我下一步棋怎么走？若我下了一步臭棋，坏棋，毁了这一盘棋局，你们该如何应对？若我下出妙手，让黑子吞了白子大龙，你们又如何看？”

说到这里，青年勾唇一笑，笑出几分女子的柔美：“又或者，我不想玩这局棋，将棋盘掀了，任这一片处心积虑布好的棋子摔个七零八碎，你们会生气吗？”

青年忽然伸出手。

就好像第一滴雨落到额头时，感触到那抹冰凉的人才意识到雨落。

当青年的手忽然落在棋子上时，这一记出手才被人瞧清。

被指尖点住的黑子微微一震。

然后青年松手。

什么也没有发生。

棋子，棋盘依旧维持着原样。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局棋已无法再下下去了。

清癯老者抚须一叹：“可惜了这上好的云子。”

青年道：“狄飞惊送了我一副用不动飞瀑下的玉岩雕成的棋子，我不擅弈棋，改日让手下将这副棋子送往神侯府以做赔礼。”

虽然苏梦从未见过诸葛神侯，但她一眼便认出了这清癯老者的身份。

而对面与之弈棋的容色枯槁的白发人，便是在牢底多年的‘凄凉王’长孙飞虹。

诸葛神侯伸出一指，抵在上好的楠木棋盘的一角，棋盘平平而起，落在矮桌旁的地面，上面的棋子没有一丝一毫的震动，依旧维持着原样。

桌面已空，迎客自然要有好茶。

长孙飞虹缓缓起身，他穿的衣着很简单，是一件柔软而没有任何染色的灰袍，在这刑部的大牢中，他不像是一位犯人，反倒像是一位隐居的道人。

这石室内虽然布置简朴，但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热水，茶叶，茶壶，茶杯……当他泡好茶，将茶壶放到矮桌上时，矮桌旁的地面上，那布了大半个棋盘的黑白棋子忽然发出一阵‘簌簌’的声响，像是转瞬间便度过了亿万年的岁月，风化凋零，这些棋子瞬间成了细碎的石屑。

唯有一枚不同。

那曾被苏梦指尖抵住的一枚黑子。

它孤独地留在棋盘上。

长孙飞虹明亮而疲惫的眼中忽有些黯然：“江湖中，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高。”

苏梦微笑道：“是啊，所以你们若想强留我，恐怕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诸葛神侯道：“可你还是来了。”

“楚相玉在浙江一带的义军已达五万之众，官家坐不住了，派出军队去敉平匪乱，甚至还要让你诸葛神侯带着四大名捕也一同出京擒贼。”

苏梦捧起一杯长孙飞虹倒好的热茶，丝毫没有‘小辈’的自觉，悠然道：“但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你怎么敢离京？所以我知道，在离京之前，你一定会来见我的。”

她背后有‘有桥集团’，哪怕是赵佶在宫中私下与亲信之人说的机密消息，也依旧能传到她的耳中。

“但我没想到，‘凄凉王’也要掺和这件事。”她好奇地看向旁边的长孙飞虹。

长孙飞虹淡淡道：“神侯于我有恩，而且楚相玉为人私欲更胜公义，他若造反成功，必行霸道之策，百姓未必能得喘息。”

“看来是诸葛小花说服了你。”

苏梦得出了答案，看向诸葛神侯：“如今，诸葛大人又要用这张三寸不烂的文人口舌来说服我了，若是言语无法说服……我是不是能在凄凉王的隔壁得一个雅间？”

诸葛神侯用那双智慧而深邃的双眸凝定地望着她。

“你什么都知道。”

他声音轻缓：“可你还是来了。”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

苏梦道：“没错。”

她将茶水一口饮尽，‘咚’一声放在桌上：“因为我想试试，我能不能说服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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