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见贵客时，自然不能背对着交流。

所以那绿衫的身影很快便转过了身，露出一张让无情和冷血二位名捕都为之一诧的面容。

自‘玉骷髅’苏梦助‘绝灭王’楚相玉潜逃后，玉骷髅便上了六扇门的缉册，后来无情再遇到了恢复容颜的苏梦，回京后又为这缉册上属于‘玉骷髅’的那一页补上了画像。

而尤红叶入京搅动风云，直至成为京师黑道龙头，她的容貌自然是有心人皆可得之，除却无情在宴上见过她，冷血也知道尤红叶的容颜特征。

五官浓艳，颊边红痣，有一种风情不及眼底的凌厉。

然而这转过身的女子，容颜却不符合上述的任何一点。

并非浓艳，而是清雅，又因那玉似的肌理，更多了一种神秘而超脱凡俗的灵性。

她的眼就像不动飞瀑下那幽而无声的潭水，眸光机敏而深沉，让人在忘却时间般的对视中，仿佛看到了无数荡去的风景。

“四师弟！不要看她的眼睛！”

无情的喝声让出神的冷血蓦地回神，他惊而后退，右手已按在束在腰带上的无鞘剑上。

回过神的冷血下颌绷出僵硬的弧度，显露出并不平静的心绪。

“苏前辈这是何意？”无情冷声开口。

他没有喊她尤盟主，而是苏前辈。

就像在‘舞阳城’时那样。

因为此时此刻，不动飞瀑旁，站着的不是尤红叶。

而是苏梦。

“抱歉。”

其实她洗去伪装，以真容见客是真的有一点想吓人的恶趣味。

毕竟自从她在对雷损出手时露出了破绽后，几乎整个京城的势力头目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神侯府显然也不会例外。

但她本无心从眼中泄出慑心术的功力的。

准确来说，被惊了一下的，不止冷血，还有她。

——太像了。

如果不是已经经历了数个世界，现在她的情绪一定不会维持的这么稳定。

不是像已相濡以沫了多年的他，不是像被她改变过的他……

像初见。

初遇。

冷漠的剑，坚忍如花岗岩似的人，孤狼似的眼。

相似的不是容颜，但这仿佛隔着时空相连的相似气质，让苏梦有种心头发热的感觉。

她忽然有些庆幸。

幸亏是过了这么多年才看到这样的一个人。

不然就像关七浑噩时分不清小白和雷纯一样，自己或许也会一不留神陷在‘分不清’的幻觉中吧。

“……冷捕头太像我一位故人。”

这位一出道便在江湖中搅动风云的女子，此时却露出怀恋的神情。

“我一失神，未控制住慑心术的功力，实在抱歉。”

她已说了两句抱歉，冷血那戒备的眼神终于褪去，只是仍绷直着唇角。

虽然熟悉他的人知道这冷血下是一腔热血，但冷血向来是很少笑的，更何况他见到的人是挂名缉册上的‘犯人’。

负责与苏梦交流的人是无情。

“看来，苏前辈的那位故人也是一位剑客。”

“嗯，只是他的人与剑却不在这世上。”

苏梦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讲，她将潮水般的情绪尽数归拢，又露出让人看不清真意的微笑。

“让我们来聊一聊眼下的事吧，两位大捕头一起来这里，是要来抓我归案吗？”

她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道：“若果真如此，恐怕只有两位来还是不够的。”

无情也不恼，因为他知道苏梦说的是实话。

人若因听到实话而着恼，便是自控不足。

无情是个很能控制自己的人，他虽然年轻，却已十足老成，在少年时，就被世叔戏称过老成少年。

所以他的回应很平静。

“我们来此，是想送一份邀请。”

“哦？邀去哪里？”苏梦开玩笑道：“莫不是刑部大牢？”

“没错。”

苏梦微一挑眉。

无情的‘没错’二字衔接的太快，让人几乎生出他是不是说错了的恍惚，但苏梦知道，无情是一个很少说错话的人，在面对一个让人慎重以待的人时，他更不会说错话。

所以他邀约自己去的地点，真的是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里有谁？”

她很快捕捉到了这句话真正的意思。

无情冷声道：“不见天日，只见阎王，千里孤愤无处话凄凉。”

“‘凄凉王’长孙飞虹，想与阁下一见。”

*

长孙飞虹在江湖中是一个非常具有传奇色彩的人。

他早年间是‘山东神枪会’中‘一贯堂’的总堂主，纵横东北，无人不晓。

‘山东大口食色孙家’的名字中，‘食’指公孙自食，‘色’是仲孙空色，而‘大口’指的则是长孙飞虹，他生有一只大口，吞口可收暗器，吐口则怒出狮子吼，大口绝技冠绝江湖。

地位名望到了他这种程度，已是江湖中多少逐名逐利之人求而不得的事。

可长孙飞虹是个有志的人，他想要的不仅是为自己做大事，而是为更多的人行义事。

当年，王安石的新法施行，因过急过速，扰民不安，民间多有怨气，‘军器监法’更是对‘山东神枪会’造成了极大的干扰，因此长孙飞虹误以为王安石是祸国奸臣，要去刺杀他。

这次刺杀被诸葛正我所阻，同时也在几位名流的劝解上让他解除了对王安石的误会。

多年后，长孙飞虹又去刺杀奸相蔡京，然而蔡京手下已收揽了元十三限这位绝顶高手，长孙飞虹的刺杀再度被阻，双方各有受创。

第三次，他要杀皇帝。

长孙飞虹想明白了，让奸相得势为祸百姓的，终究还是皇帝的纵容，就像用剑杀人，错的不是剑而是剑客，用刀杀人，错的不是刀而是执刀之人一般。

宠信奸相，沉湎玩乐，以至民不聊生的，正是皇帝赵佶。

这一次，因为他与元十三限相斗后的伤势未愈，他惨败在护卫皇帝的诸葛神侯手下，被困监牢，且被蔡京下了毒，只能以奇功养护，从此不见天日。

他的人是被诸葛小花击败的，命却是诸葛小花护住的，诸葛小花擒住了他，却与蔡京斗智斗勇，在皇帝面前百般维护，在蔡京毒杀他时，还赠灵药护住性命。

多年过去，他不怨诸葛，只是常有凄凉之情，凄情之意。

因为壮志未成。

他是一个有志气的人，他的志向是扫除奸佞，涤荡朝纲之污秽，让百姓不再如陷水火之中。

其实，他的志气，也是天下许多英雄豪杰的志气——

有人想要收复燕云，复我河山。

有人试图匡扶社稷，再造乾坤。

有人兴修利民之政，志愿四海之内再无饥馑流离。

有人秉持公义，试图让朗朗乾坤不再有冤屈不平。

这些人的志向其实都是一样的，归根究底，都是让天下归于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的宏愿。

凄凉王在牢中多年，却对京中大事甚至江湖风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知道尤红叶的事迹，知道她的武功已臻化境，与关七同属绝顶，率领迷天盟击败了六分半堂……

作为曾经江湖中一大势力的领袖，这些旁人眼中的大事，凄凉王只听，却并不算在意。

但他很快了解到了新的信息。

尤红叶的真实身份，疑似是救过楚相玉的江湖高人，‘玉骷髅’苏梦。

凄凉王知道楚相玉，那是一个实力毫不逊色于他的高手，同样曾刺杀皇帝，甚至次数还比他多上两次。

至此，凄凉王终于对苏梦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他忽然有一种直觉——像他这种人，是绝不能轻视自己的直觉的。

苏梦整治京师黑道势力，绝非仅是想成为京师龙头。

就像他，‘一贯堂’的总堂主又如何？江湖的地位如云烟，实现志向才是夙愿。

他想见她，问她：

救出楚相玉后，你便改头换面，当上这京师黑道龙头，所谋究竟为何？

你是否也怀揣着颠覆乾坤、重整山河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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