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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西门庆会秦可卿王熙凤


第161章  西门庆会秦可卿王熙凤

    荣国府里。

    王熙凤套著件石青刻丝灰鼠袄,衬得一张粉光脂艳的俏脸愈发美艳,一双丹凤,此刻半眯著,眼波流转间却挂淬著心事。

    她捏著几粒沉甸甸、黄澄澄的金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著架上的绿毛鹦哥。

    那扁毛畜生倒也伶俐,「嘎」一声,脆生生叫了句「发财」,凤姐听著受用,丰润的红嘴角便勉强勾出点笑影儿。

    今日一早。

    外头传来九门重开的消息,她心下掂量著:既城门开阖,那些见不得光的钱窟窿、赌窝子,想必不碍事了,自己放的印子钱,总不至于失了本。

    这般想著,那笑意便又深了两分,眼梢儿也往上挑了挑,透出一股子精明算计的活泛劲儿。

    大管家赖大由平儿引了进来。

    垂手立在炕前,方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递上前去,声音压得极低:「琏二奶奶,乌家庄那头的帐,小的叫人扮作收山货的南边客商,暗地里摸了一遭—」他喉头滚动一下,「庄上私藏的东西,竟还有这许多!」

    凤姐眼皮子都懒得撩一下,两根葱管似的尖指甲染著鲜红的凤仙花汁,拈著金瓜子,「叮当」一声脆响,丢回描金小碟里。

    这才伸出那染得血点子似的指甲尖儿,漫不经心夹过那张纸。目光只往纸上一扫一一方才还挂在嘴角那点子慵懒活泛的笑影儿,刷地一下冻住了!

    活像三伏天里迎面泼了一盆冰碴子!那张粉光脂艳的脸,登时便沉了下来,阴得能拧出三斤黑水!

    纸上墨迹淋漓,件件都是乌家庄压箱底的宝贝疙瘩:

    九两重人形俱全的辽东老山参,整支带泥封,足足九匣!

    赤芝大如铜盆七对!

    通体玄黑不见一根杂毛的整张玄狐皮,油光水滑,整整十领!

    茸头嫩如脂玉的梅花鹿茸,数十架!

    窖藏胶质凝若琥珀、药香扑鼻的虎骨酒,十数大坛!

    还有成篓的顶级松茸、猴头菇,成箱的百年老山核桃、油润饱满的野榛子·

    这些价值不菲,本该早早割了、剥了、挖了,乖乖送进府库,如今却还像生了根似的,窝在那穷山沟的库房里!

    这乌家庄该死啊!

    赖大著凤姐那张骤然结冰的脸,他喉结微动,深吸一口气,腰杆虽微躬,姿态却依旧保持著大管家的沉稳。

    只是那喉咙里的话,一时竟寻不著最稳妥的出口。

    「嗯?」凤姐眼风斜刺里劈过来,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在赖大眉宇间,「还有什么事?」

    赖大将腰身躬得更深了些:「琏二奶奶容禀前几日庄子上孝敬来的熊掌,小的职责所在,细细验看了一回,发觉竟全是左掌。」

    「左掌又如何?」凤姐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尖尖的指甲在炕几上「刮喇」一划,声音刺耳。

    「回琏二奶奶的话,」赖大抬起头,目光正视前方地面,语气平稳,「这熊性贪食,掏蜜摘果,惯用右掌。是以右掌经年累月浸润蜜脂果胶,筋肉丰盈饱满,油光锟亮,乃上上之品。」

    「炖煮后胶质浓稠如金珀,香气醇厚透骨,实乃席上珍,一只价值百金。」他顿了顿,声音依旧沉稳,却透出几分对主家利益受损的痛惜:

    「至于左掌,肉质松散寡淡,相去甚远。此外,前番乌家庄上缴来的人参,虽形似粗壮,然细察之下,内里多有空泡,参须亦显稀疏;」

    「所谓灵芝,品相屏弱,形如稚蕈,药性微乎其微。此等货色,实难充作贡品或入药。」

    最后几句,他陈述得清晰有力,将乌进孝的欺瞒坐实。

    「好!好个乌进孝!」凤姐猛地一拍炕桌,「当」一声震得茶盏乱跳,她「腾」地坐直身子:

    「真当我是那庙里的泥胎木塑,只吃香火不开口么?这些熊掌的猫腻、参茸的虚妄、

    库房里那些压箱底的山珍—

    她手指狠狠戳著那张纸,「赖大,你给我一桩桩、一件件,白纸黑字,滴水不漏地记死了!我倒要挪动挪动,亲去那乌家庄走一遭!看看那个胆边生毛的奴才秧子,敢在老娘的眼皮子底下,耍这等瞒天过海的把戏!怎么给我个交代!」

    赖大神色肃然,深深一揖:「是,奶奶。小的这就去办,必定桩桩件件,详实记录在案。」

    他躬身稳步退出,脚步虽快,却不见丝毫仓惶,唯有那微的眉头泄露了此事的棘手。

    暖阁里刚静下片刻,那厚重的猩红毡帘子「啦」一声,裹著一股子腊月的寒气被猛地掀开!

    冷风里撞进一个穿著青缎子羊皮袄的妇人,正是专替凤姐在外面放印子钱、勾连地下营生的来旺媳妇。

    她虽是个仆妇,眉眼间却带著市井泼辣的悍气,此刻那张脸却煞白得如同刚刷过的墙皮,也顾不得礼数,几步抢到炕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又尖又颤,带看哭腔:

    「我的活菩萨奶奶!塌—-塌了天了!城西那几处咱们占著大股的钱窟窿,还有那几家吞了咱们血本银子的赌档今儿一早,鸡还没叫全乎呢—全卷包烩了!」

    来旺媳妇拍著大腿:「说是」,奔了清河县那兔子不拉屎的地界去了!」

    「说是说是京城这阵子风头紧得能勒死人,先去清河县避避,等风平浪静了再说!」

    「清河县?」凤姐先是一愣,太阳穴突突直跳。  

    来旺媳妇带进的那股子冷风,像淬了冰的针,扎得凤姐脑仁突突地跳。

    「清河县清河县」凤姐嘴里反复咀嚼著这三个字,牙关咬得死紧,腮帮子都酸了。

    眼前却不受控制地翻腾起另一本帐:

    年底!眼瞅著就到年底了!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子,月钱、年赏、各处的节礼、采买年货、预备老太太、太太们的寿礼—桩桩件件都是钱!

    公中的帐上早就是个空壳子,全指望著她挪腾周转。那几笔放出去的重利,本就是她拆了东墙补西墙,预备看年底填窟窿的急钱!

    本想著放进地下钱庄和赌场准备吃一些利钱,如今如今竟让人连锅端了!

    这念头一起,凤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激得她浑身一哆嗦。这要是堵不上—年底对帐的时节,那些个眼红心黑的,还不把天捅破了?

    贾琏那个没囊气的混帐,老太太、太太们面前——-她王熙凤当家奶奶的脸面,连同这些年苦心经营赞下的体己、威严,怕是要被撕得粉碎,丢在地上任人踩踏!

    「嘶——.」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撰住了她的太阳穴,像有根烧红的铁钎子在里面狠狠搅动。

    凤姐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抵住额角,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这头痛的毛病,自打她接过这千斤重的担子,就没消停过,只是今日来得格外凶恶,带著催命的架势。

    冷汗瞬间濡湿了她鬓角细碎的绒毛,胭脂也盖不住脸色的灰败。

    「奶奶!」一直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平儿,见状心猛地一沉,慌忙抢步上前,伸手稳稳扶住凤姐摇摇欲坠的身子。入手只觉得主子手臂冰凉,还在微微发颤。

    「不妨事」凤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都虚飘了,带著强忍痛楚的嘶哑。她闭著眼,大口喘著气,试图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眩晕和剧痛:「走,去天香楼,该出发了!」

    平儿不敢多言,只用力支撑著她,另一只手轻轻替她揉著太阳穴,指尖冰凉。

    车轮碾过土坷垃,车身便是一阵筛糠也似的晃荡。车厢虽轩,两个玉碾就的妙人儿挤挨在一处软垫上,那温香软玉堆砌起来,便觉生出几分肉腾腾的拥挤,脂香汗气,暗暗氙盒。

    秦可卿斜签看身子,探出一段白得晃眼的玉腕,指尖儿带看沁骨的凉意,正细细地替歪靠著的王熙凤揉按著太阳穴。那指尖儿滑腻腻的,点在皮肉上,倒似蘸了冰凉的玉露。

    「婶子,可觉著松泛些了不曾?」秦可卿启朱唇,露皓齿,那声音软糯糯,莺啼燕,天生一段风流媚韵。

    那张粉面,此刻虽失了血色,倒愈发衬得眉如远黛,唇似含珠,真真是画儿里走下来的天仙人物。口脂香气混著一丝清幽的冷香,嘘在王熙凤鬓角耳畔,痒梭梭的。

    王熙凤闭著眼,喉咙里滚出一声舒坦的「嗯一一」,尾音拖得长长的:「好多了」-你这小手儿,天生的解乏仙方儿。」

    她依旧纹丝不动地歪看,那丰膜身段儿,尤其身下那两团滚圆肥实实墩墩地压在锦垫上,将身下的杭绸料子绷得溜光水滑,沉甸甸,稳当当,倒似生了根。

    秦可卿著她眉心略略舒展,便柔声道:「婶子也须惜福养身,莫太耗了心神。外头那些刀山火海,总有个腾挪闪转的余地—」

    王熙凤猛地睁开眼,一双丹凤眼波光流溢,带著真切的怜惜:「我的好可儿!你且先顾全了自个儿这副灯尽油枯的身子骨罢!」

    她目光如钩,细细描摹著秦可卿那张巧夺天工的粉面,「你瞧瞧,这脸盘子,白得像那雪洞子里供著的羊脂玉观音,美倒是美煞了,却透著一股子死气!你自家心窝子里那点没著落的官司还没个丁卯,倒先替我这滚钉板、下油锅的操起闲心来了?」

    秦可卿被她这热辣辣、沉甸甸的关切一撞,唇边绽开一丝浅淡却勾魂摄魄的苦笑,长长的眼睫低垂下来,在眼下投下两弯小小的、惹人怜惜的愁影儿:

    「著落?呵—」

    她声音轻飘飘的,带著点认命后的死水微澜,「如今那府里,上上下下,谁眼里还容得下我这碍眼绊脚的未亡之身?不满婶子,那宁国府不拘是谁,我已经多日不见著了,他们只巴不得我立时三刻化作一股青烟散了,才落得眼前干净。」

    她略顿了一顿,一声几不可闻的幽叹衣衫内那对庞然大物起伏不定,「也就宝珠、瑞珠那两个痴妮子,还死心塌地守著我在那冷清清的天香楼小院里如此这般·倒也图个耳根清净。」

    「横竖-我这心,早是枯并一口。就这么熬油似的,熬一日,算两响。若得菩萨开眼,早早收了我这去—-倒也干净,省得在人前碍手碍脚,讨人嫌厌。」

    那语气里寻不出一丝火星,只余下灰烬般的倦怠与看破红尘的漠然。

    正说著,车身一顿。

    观音庵到了。

    那王熙凤腰肢一拧,当先一步,稳稳当当地便踏下了车板。秦可卿随后扶著丫头的手,那身子骨儿软绵绵、颤巍巍的,真似三月里初抽嫩条的新柳,经不得一丝风儿,也跟著挪进了那庵门。

    王熙凤脚下生风,显是熟门熟路,引著秦可卿绕过那香火鼎盛、烟气薰得人眼迷离的大殿,又穿过几重花木扶疏、清冷得有些疹人的回廊,直走到后院一处极僻静的禅房门前。

    她抬手「吱呀」一声推开那雕花木门,里面却是别有洞天:窗明几净,青砖馒地光可鉴人,竹帘半卷透进些微光,一张乌沉沉的禅榻,一张油亮亮的红木小几。

    几上供著个汝窑白瓷瓶,几枝新折的梅骨朵儿斜插著,幽幽吐著冷香。  

    角落里一只小巧的炉子,燃著上好的沉水香片,丝丝缕缕的青烟混著梅香、木香,氮盒出一股子清雅又带点奢靡的静谧。

    秦可卿立在门槛外,一双妙目将这精雅禅房细细打量了一番,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那张绝色精致的粉脸上恰到好处地浮起一层薄雾似的困惑,樱唇轻启,声音依旧软糯,带著点不解:

    「子?咱们—.不是该去前头大殿里,给菩萨娘娘磕头烧香的么?怎的·绕到这清冷得怕人的后院禅房里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身后门轴又是「哎扭」一声轻响。秦可卿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地回眸望去一却见方才跟在身后的平儿并未进来,反而侧身让在一旁,一个高大轩昂的男子身影正堵在门口,将外头的光线遮了个严严实实!

    来人一身锦绣袍服,气度沉稳如山岳,面容端的是英伟不凡,尤其那一双眼晴,目光温煦如三春暖阳,带著毫不遮掩、滚烫灼人的暖意,又绕著三分勾人的邪气,直喇喇地,兜头盖脸便罩在了秦可卿脸上。

    四目骤然相接!

    秦可卿只觉得一股热气「腾」地从脚底板直冲顶门心,通身过电般一颤,「啊呀—」一声短促的惊呼从喉间逸出,那张白玉也似的脸儿,雯时间红透如天边的火烧云,一直烧到了那小巧玲珑的耳垂尖儿。

    她慌得如同被捉了赃的偷儿,猛地低下头去,长而密的眼睫急颤如风中乱抖的蝶翅,一双玉手慌不迭地抬起来想去捂住那擂鼓般狂跳的心窝子,葱管似的指尖却因那惊涛骇浪般的羞臊与慌乱,筛糠似的抖个不住。

    秋袄底下,那对神物剧烈地起伏著,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浪涌,将她心头那掀起的滔天巨浪暴露无遗。

    她便是做梦也料不到,竟会在此地、此情此景之下,猝然撞见了这位爷!

    一旁的王熙凤,将秦可卿那副又羞又惊、连指尖都在诉说著情意的模样,和门口大官人那淡然却又带著几缕灼热的眼神尽收眼底。

    她手腕上还残留著方才握著秦可卿的凉意,此刻心头却是电光火石般豁然开朗!「好家伙!原来自己的猜测,竟是真的!这蹄子竟然这么死死瞒著自己,什么时候勾搭上得。」

    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猛地涌上王熙凤的心头,酸里夹著甜,甜里又裹著点说不出的刺挠和涩意。

    替秦可卿高兴!这贾府里头,唯有这个病西施似的小可人儿,是唯一能入她王熙凤的眼说上体己话的。如今见她似乎有了点指望,凤姐心里头,竟也生出了一丝难得的慰藉!

    看著秦可卿那副又羞又惊、连指尖都在诉说著情意的模样,同为女人,王熙凤心底竟生出一丝酸涩的羡慕。

    这深宅大院里,能得一份真心,是何等奢侈!尤其可儿这般绝色,却要在宁府那口活棺材里熬干心血!能有人把她带出去,脱离那泥潭,岂不是天大好事?

    可这念头刚起,一盆冷水就浇了下来。王熙凤的心瞬间又揪紧了替她担心!宁国府脏成什么样?她王熙凤能不知道?!那府里,除了门口那对石头狮子,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光是想想就让人作呕!

    何止是宁府?荣国府又干净到哪儿去?王熙凤嘴角掠过一丝冰冷的自嘲。贾家这帮爷们儿,仗著祖宗荫庇,有几个是干净的?别的不说,西府里那位四姑娘惜春她到底是谁的种?真当能瞒过所有人的眼?大伙儿不过都是心照不宣罢了!

    贾家上下,骨子里都透著那股子虚伪的傲气,整天瞧不起她王家!别看她王熙凤如今在老太太跟前得脸,管著偌大的家业,背地里,多少人戳她脊梁骨,笑话她是个不识字的泼辣货?

    可他们贾家的男人呢?扒下那层装模做样读书人的皮,里子比谁都脏!既然这贾府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烂到了根子上,若真有人能把可儿这朵鲜花从这粪坑里摘出去,岂不是菩萨显灵?

    王熙凤的自光再次扫过门口那位气度不凡、肩宽背厚的西门大官人。他是谁?不过是个有些钱财、得了老爷几分青眼的商贾罢了!

    就算他真心待可儿,就算他有些本事,可他怎么带得走秦可卿?秦可卿是什么身份?

    宁国府长房长孙媳,贾蓉明媒正娶的妻子!一个被老扒灰惦记的未亡人!

    这身份就是一道挣不脱的金玉锁!贾珍那个老扒灰的,能放过掌心里的这块天鹅肉?贾府为了那张比婊子裤腰带还松的体面皮,能容忍这等未亡人改嫁的「丑事」?

    「难!难如登天!」王熙凤心底重重一叹。方才那点替秦可卿生出的欢喜,瞬间被沉重的现实压得粉碎,只剩下满腔的忧虑和对贾府一股子不住的刻薄笑。

    蛋!

    她在心里狼狠了一口。贾家?书香门第?

    我呸!这帮子人,祖坟上冒的是砍人放火的青烟儿,挣下这份泼天富贵靠的是刀把子而不是笔杆子!如今倒好,穿起长衫,挂起字画,装模作样地要当读书种子了?真当自己是那盘了几辈子墨的老树根了?

    「骨子里?骨子里有一个算一个,还是他们看不起的下三滥的武夫胚子!是那见了漂亮姐儿就走不动道儿、几杯马尿下肚就能当街撒泼的粗胚!」

    王熙凤的思绪像淬了毒的针,扎得自己心口都发凉:「一群根儿上就是泥腿子的杀才!扒了那身绫罗绸缎,里头还是那股子洗不掉的牲口味儿!」

    「有道是:黄鼠狼就算披上锦缎袍,闻见鸡窝味儿照样屁股放骚烟,贼骨头纵使混进状元榜,瞧见夜明珠依旧忍不住要伸手。一一那刻进骨头缝里的粗人胎,任你用八缸皂荚水也刷不脱,这话搁在贾家爷们儿身上,那是再贴切不过!」

    看看他们干的事!宁府那个老畜生贾珍,爬灰都爬出花样来了,连可卿这么柔善的都要惦记!连带著贾蓉那王八羔子也是个没骨头的软蛋!」  

    「荣府这里,自家那个没出息的,恨不得是个母的就想往炕上拉!还有头上那两位老爷,哼,那些不清不楚的事情,谁又能不知?」

    「那些个贾家爷们儿,聚在一起不是赌钱吃酒,就是捧戏子玩小么儿,有几个真能把圣贤书读进腔子里去的?就这德性,还做梦当什么「诗礼簪缨之族」?我呸!也不怕孔圣人从棺材里爬出来2他们一脸!

    老太太便是看穿了这一切,才把宝玉那个凤凰蛋似的眼珠子捧在手心里亲自带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一门心思要把这贾家的宝贝根子,从根子上那「粗鄙不堪」的路上拽回来,硬塞进那「书香门第」的锦绣套子里。成日家防贼似的防著他沾上「武勋习气」,怕他学了那些「粗鲁不通礼」、「一言不合就拔刀子」的下作行径。

    「哈!结果呢?」王熙凤心里那个冷笑能冻死人。「结果养出个什么好货色?一个整天扎在脂粉堆里、闻著娘们儿香才能过活的『二尾子」!

    「外边看著是个男人,细皮嫩肉,比娘们儿还水灵!可骨子里呢?银样枪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见了血能吓尿裤子,遇上点事儿就只会『哭唧唧」地往老太太怀里钻、往姐姐妹妹身后躲!」

    「半点男人的担当、硬气都没有!整个一没骨头的软棉花套子!」王熙凤越想越鄙夷,「说他像男人?我看他倒更像那绣楼里养出来的娇小姐!」

    再看看眼前这位堵在门口的大官人!那肩膀,宽厚得能扛山!那身板,挺拔得像棵劲松!眼神里带著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可那邪气里透著的全是活生生的,热辣辣,能把女人魂儿勾走的雄性劲儿!

    往那儿一站,就像头巡视领地的豹子,沉稳里藏著力量。这才是真男人!是能在风雨里立得住、能给女人遮风挡雨的汉子!

    王熙凤心里那杆秤碗,沉甸甸地砸向了个门口。

    可惜啊可惜这样的男人,偏偏撞上了秦可卿这个「金伽玉锁捆著的未亡人」!

    贾家这摊「茅坑里的石头一一又臭又硬」的烂泥塘,连门口那对石头狮子都「腌透了心」,哪里容得下一点真心、半点活气?

    她看著眼前羞窘欲绝、美得「能把人魂儿勾走」的侄媳妇,再看看门口那目光「像钩子一样」灼灼盯著可儿的大官人,只觉得这燃著沉水香的雅致禅房里,弥漫开一股令人室息的、带著「血腥和烂泥味儿」的、无望的悲凉,心中长叹:这锦绣牢笼,铁定要「困死这对苦命的野鸳鸯」了!

    「咳!」王熙凤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像在滚油里滴了水,炸得秦可卿浑身一颤,猛地从与大官人的对视中惊醒,慌乱地低下头,那雪白的颈子都染上了诱人的粉红。

    凤姐脸上堆起一个极其促狭、又带著过来人洞悉一切的笑容,目光在两人之间暖味地打了个转儿,故意拔高了点声调:

    「哎哟喂!瞧我这记性!可儿,西门大官人,你们且宽坐!我忽然想起有几件顶顶要紧的事儿,得马上去寻那师太交代清楚!耽误不得!」

    她一边说著,一边利落地起身,完全无视了秦可卿此刻羞得小脸煞白又透著红晕、几乎要晕过去的可怜模样,径直朝门口走去。

    经过那高大身影时,王熙凤脚步顿了一下,侧过脸,丹凤眼斜睨著大官人,嘴角勾起一个既像警告又像怂的坏笑,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勉强听清、却足够让秦可卿羞愤得很不得挂那手中汗巾儿找个地方吊了上去:

    「我说大官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家这可儿脸皮薄得像新糊的窗纸儿!『有道是:偷来的锣儿敲不得』!你们俩—」『亲个嘴儿解解馋就行了」!可没时间干些别的!」

    她故意顿了顿,眼神瞟过秦可卿那颤抖得像风中落叶的身子,「这光天化日、佛门清净地的—.时间忒紧,我过会儿就来!」

    话音未落,她已像一阵风似的刮出了门,还「眶当」一声,利落地把禅房那扇雕花木门给带上了!

    门外,王熙凤一把拉住候著的平儿,脸上的促狭瞬间被肃杀取代,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压得极低,带著不容置疑的狠劲儿:

    「平儿!刚才屋里,你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平儿何等机灵,立刻垂首,声音平稳无波:「回奶奶,奴婢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奶奶只是去寻师太说了会儿话,秦大奶奶在禅房歇息。」

    王熙凤满意地点点头,手指用力掐了平儿胳膊一下,留下个红印子,算是警告:「『常言道:祸从口出」!今儿这事儿,给我烂在肚子里!敢透出半个字儿去仔细你的皮!」

    「是,奶奶。」平儿心头一凛,低眉顺眼地应道。

    随著关门声响起,禅房内瞬间陷入一种令人室息的寂静,只剩下沉水香的青烟在两人之间无声流动。

    秦可卿只觉浑身精血「轰」地一声尽数冲上顶门,耳中如塞了万蜂,嗡嗡作响。

    王熙凤那句「亲个嘴儿解解馋就行了」的浪荡言语,活似烧得赤红的烙铁,「滋啦」一声正正烫在她心尖儿最娇嫩的那点肉上,烫得她羞臊难当,五脏六腑都酥麻了筋骨,一股子热流直往下钻。

    手中那条汗市子早绞得死紧,指节泛白,恨不能立时化作一缕青烟遁出门去,偏生那两条玉腿儿软绵绵、颤巍巍,倒似灌足了铅汁,生了根,半步也挪移不动。

    她只得死死埋著首,恨不能将整个身子都缩进那薄薄的春罗衫子里。

    眼见那高大身影步步迫近,慌得她忙不迭抬起一双柔黄,死死捂住那张滚烫得几乎要滴下胭脂来的芙蓉面,活脱脱一只顾头不顾尾的沙雉,只道掩住自己那双媚目,便当万事皆休。

    幸而那身影在数步之外便停驻了。

    可那陌生又熟稔的、独属于他的气息一一沉水香清冽的底子,混著他身上特有的、带著汗意暖烘烘的体气一一恍若那晚在观音庵一般。

    却已如无形的柔丝,蛮横地侵缠过来,丝丝缕缕钻入她的鼻窍,霸道地缠绕著她单薄的身子骨儿,仿佛要将她整个裹进那暖融、沉坠、令人室息的网罗里,熏得她心旌摇荡骨软筋酥,越发立身不稳。

    那大官人立在几步开外,目光沉沉,紧紧撰住那个瑟瑟发抖、几乎要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梅香冷韵里的绝色女子。

    「我就这般惹人厌憎么?」他声音低沉,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哑,「连瞧我一眼都嫌污了你的眼目?」

    秦可卿小手捂看脸儿连连摇头,那两扇长睫,此刻抖得如同狂风里濒死的蝶翅,挣扎了半响,又不想眼前男人误会自己,于是慢慢把双手拿下,终是耗尽了全身气力,才微微抬起一点尖尖的下颌。

    那双水光敛滟的眸子,怯生生地,堪堪撞进男人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盛满了滚烫灼人的痛惜与怜爱的渊潭里。

    「嗯—」喉间逸出一丝细弱如蚊婴宁的鼻息,那张粉面早已红透,艳得赛过天边最烈的火烧云霞,美得惊魂摄魄。

    她如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地掠了他一眼,又慌忙垂下眼帘,可那目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粘回他面上,细细描摹那刻骨的轮廓。

    在那铺天盖地的羞臊与慌乱之下,一股源自她本性的、清泉般澄澈纯粹的温柔关切,竟生生冲破了重重心防,泊泊流淌出来。

    「最近身子还好么?」那大官人目光未离她分毫,追问道,声音刻意放得和缓,却带看不容闪避的探寻。

    「我—我无碍的.」可卿声音轻软得如同春日里飘飞的柳絮,带著一丝几不可闻的哽咽,断断续续,「倒是———

    她顿住,似乎又赞了些微气力,才将那湿漉漉、含愁带怯的目光再次凝定在他脸上,那忧虑真真切切,无半分虚饰:

    「你—这气色—瞧著甚是倦怠眼窝底下都泛著青黑了她甚至下意识地、极其细微地向前蹭挪了半步,那关切之情满盈得几乎要从那双剪水秋瞳中滴落下来,毫无矫揉,「可是可是近些日子,烦难之事缠身?你千万—

    千万要珍重自个儿的身子骨.」

    那最后几字,轻得如同一声幽叹,却沉甸甸地砸在两人之间那灼热凝滞的空气里,带著无尽未竟的牵念和关怀,如柔似水。

    大官人看看她那张倾国倾城、此刻因担忧和羞涩而更加生动绝美的脸,感受著她话语里那份毫无杂质、熨帖人心的真诚体贴:「你在担心我?」

    秦可卿一听这话,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颤!方才因见他形容憔悴才生出的那一点点微末勇气,雾时间如同受惊的蜗牛,猛地缩回了壳里。

    她慌忙低下首,只留下一段细腻柔滑、泛著动人粉晕的颈子,暴露在他灼灼的目光之下,脆弱又诱人。

    大官人的目光,沉沉地落在秦可卿身上,半响,才开口。那声音刻意放得温和低沉,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哑,像砂纸轻轻磨过檀木:

    「今日—·瞧著气色倒比前些时好了些。」他顿了顿,视线在她那略显单薄、裹在素色春衫里的肩头流连片刻,才缓缓续道,「只是——这身子骨,还是要仔细将养著。秋寒料峭,莫贪了那点畅快,著了风。」

    秦可卿微微侧过脸去,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她声音轻软如絮,几乎要飘散在畏畏的香烟里:

    「托赖——记挂著。我——我已是好多了。」她下意识地绞紧了手中那条素色汗币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每日里不过看看书,做些针线,也—不怎么出门的。」

    大官人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绞紧汗巾的手上,那细微的动作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他眼神深了深,语气越发和缓,却带著一种无形的压力:「嗯。能静养著,便是好的。」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锁住她低垂的侧颜,「你爱不爱吃不吃燕窝?」他顿了顿,「若爱吃,我清河库里还有些上等的血燕,回头让人送些来..:」

    一抹薄红,条地又飞上秦可卿的脸颊,如同宣纸上晕开的胭脂。她声音更轻了,带著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多谢——费心不必不必再劳烦了。」

    她飞快地抬眼警了他一眼,那目光如同受惊的蝶翼,一触即离,慌乱中扫过他袍角繁复精致的云纹,「我我哪里消受得了大官人许多——」

    大官人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他向前挪了极小半步,袍角扫过青砖地面,发出轻微的穿声。距离并未近多少,但那属于他的、混合著沉水香底调的雄性气息却似乎陡然浓烈了些:

    「不值什么。库房里堆著也是堆著。你身子弱,合该用些滋补的。」他话锋再转,带著一丝的探询,「他...既已然走了...你呆在那天香楼里,素日里———-可觉得闷?」

    秦可卿清晰地感受到他目光的灼热和那细微靠近带来的无形压迫感,心口又是一阵急跳,仿佛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她身子不自觉地绷紧了些,声音里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微颤:

    「也也还好。有经书伴著,偶尔也看看后院里的菊花,倒—倒也不觉得十分闷,况且.子也常来走动—」

    大官人点点头:「我见你气色比那日是要好一些,却也没好上多少,心中忧著你,只是想去贾府里见你一面难!」

    他向前挪了半步,距离并未近多少,但那股属于他的、混合著沉水香底调的雄性气息却陡然浓烈起来,霸道地侵占了秦可卿周遭的空气,让她呼吸一室。  

    「只盼著你多来这清河走动。即便是寻个由头,说是身子不爽利,来找我这个『大夫」瞧瞧,疏通疏通心头的郁结也好——」

    「总好过—两两相望,隔著那高墙深院,只尺——.天涯。」」

    秦可卿只觉得他每一个字都像带著火星,砸在她绷紧的背脊上。那「心中忧著你」「疏通郁结」几个字,更是暖昧得让她耳根子烧得滚烫,仿佛他温热的手掌已经隔著衣衫按在了她巨硕的心口,每个字都如指尖挠压。

    「嗯———」秦可卿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细弱的气音,轻如蚊,带著浓重的鼻音。这一个「嗯」字,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像风中不堪重负的细柳。

    大官人看到她细微的反应,轻声一笑说道:「我知道我如今的身份还撕不破那贾府给你织就的锦绣牢笼,救不出你—」

    听到「救不出你」,秦可卿胸口猛的一疼,却也不知道为何,脸上的羞涩就这么退了去。

    换而来的是难忍的泪意,不过几瞬,再也控制不住。一滴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砸落。

    紧接著,第二滴,第三滴·—无声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著她苍白光滑的脸颊滚落,在满是香灰的地上晕开一滴滴深色的湿痕,像心口无声泅开的血。

    她不哭出声,也不抽壹,只是死死地、狠狠地咬住了自个儿的下嘴唇!

    那两瓣儿饱满水润的樱唇,被她一口细白的糯米牙深深嵌了进去,咬得死紧!

    下唇先是没了血色,印出深深的齿痕,接著又因了血气上涌,变得异样鲜红,微微肿了起来,像熟透的樱桃快破了皮。

    她这是用皮肉的疼,来压住心底那翻江倒海的委屈、没顶的绝望、还有被他勾起的、

    一丝儿渺茫却烧得慌的指望!

    泪珠子滚到唇边,渗进齿缝,又咸又涩,她却浑然不觉,只更狠命地咬下去,仿佛要把那些不敢哭、不敢喊、不敢想的腌心思、依恋、渴求,都死死封在这无声的唇齿之间。

    那单薄的肩膀头子再也撑不住,筛糠似的抖起来,活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打颤的枯叶子。

    大官人将她无声的泪雨和那自虐般的咬唇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他误会了,倘若再不给后话,怕是经受不住,赶紧说了下去,话语轻声,但字字千钧:

    「但——你——放——心!」

    「很快很快我就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带你走!离开那腌赞地方!让你再不必受这份委屈煎熬!」

    「信我!」

    秦可卿的身体猛地一震!那最后一句承诺,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心头的阴霾,又像一把滚烫的钥匙,瞬间捅开了她泪水的闸门。

    她再也支撑不住,仰起头来,那张布满泪痕、唇瓣红肿、带看惊惶与巨大震撼的绝美脸庞,毫无遮挡地撞入了大官人深邃炽热的眼眸中。

    她张著嘴,下唇被咬得微微渗出鲜血,却一个字儿也吐不出。

    只是瞪大了那双泡在泪水里中的眸子,难以置信地死盯看这个男人。

    泪水更加汹涌地往外涌,冲刷著苍白的脸蛋子,在下巴颜汇聚成线,又滴落在微微起伏的胸脯上。

    那眼神儿复杂得紧一一有惊骇,有恐惧,有不敢信的天大狂喜,有深不见底的忧惧,更有一种豁出命去的、把自个儿整个儿都拴在他这句毒誓上的决绝!

    「嗯———」秦可卿终于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丝儿气音,细弱得像蚊子哼哼,带著浓重的鼻。就这一声「嗯」,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身子骨儿几不可察地晃了晃,活像狂风里一株快折断的嫩柳条儿,那泪珠儿顿时散去,恍若死灰般的眼神又有了春色。

    正是:绣幕芙蓉一笑开,泪珠散若碎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可就在这情谊渐浓之时。

    忽听外头一阵喧嘈杂,何物碎裂之声混著脚步纷沓!紧接著便是平儿一声锐利到变了腔调的娇呼:「奶奶一—!」

    话音未落,王熙凤一声凄厉惨呼已然破空响起,直听得人肝胆俱裂!

    秦可卿哭声夏然而止,心头猛地一抽,也顾不得脸上泪痕狼藉,提起裙便如惊弓之鸟般朝门外冲去!

    那大官人反应更是快逾闪电,身形一晃,如影随形紧贴在她身后。

    门帘掀开,一片狼藉撞入眼帘!只见平儿鬓发散乱,被一个粗壮凶悍的华服妇人死死揪住头发,疼得花容失色,泪珠儿滚落。

    更要命的是,王熙凤竟已仰面跌倒在地,发髻歪斜,钗环零落,脸色煞白,显是摔得不轻。

    一个面目挣狞的莽汉,正狞笑著抄起佛凳旁一个沉甸甸、盛满香灰的粗陶大坛子,高高举起,带著一股子要将人砸得脑浆进裂的狠戾劲风,兜头便朝地上的王熙凤夯砸下去!

    「婶子一一!」秦可卿魂飞魄散,那声惊呼堵在喉咙里成了呜咽。眼见那灰坛子裹挟著死亡的气息落下,她脑中一片空白,竟凭著骨子里一股子痴意与刚烈,想也不想便合身飞扑过去!

    柔弱的身躯如同扑火的飞蛾,死死覆在王熙凤身上,首紧埋,秀背绷紧,竟是决意要用自己那单薄娇嫩的脊梁骨,硬生生去扛那致命一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莽汉手臂抢圆、灰坛将落未落的千钧一发之际,只听「

    一!」一声极其短促尖锐的破空厉响!

    一道银光,快得肉眼难辨,自大官人袖底激射而出!却是他情急之下,信手拈起袖中一粒碎银子,施展出「末羽箭」的功夫!那银子不偏不倚,正正打中莽汉面门鼻梁!  

    「一一!」莽汉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剧痛钻心,眼前金星乱冒,高举的手臂登时软了,那沉重的香灰坛子脱手而落,砸在地上「眶当」一声巨响,灰白色的香灰「噗」地腾起一大片烟尘,弥漫开来。

    未等那莽汉从剧痛眩晕中回神,大官人身影急步欺近!他足尖一点青砖地面,身形暴起,右腿如钢鞭般带著呼啸的风声,一记凌厉无匹的「魁星踢斗」,狠狠端在那莽汉的太阳穴上!

    「砰!」一声闷响,如同重锤擂在破鼓之上!那莽汉偌大一个身躯,竟被这一脚端得离地飞起,像个断了线的破口袋般横著摔出去丈余远,「咚」地一声重重撞在院墙根下,哼都没哼一声,便如烂泥般瘫软在地,口鼻溢血。

    烟香灰烟尘尚未散尽,大官人身影已如铁塔般钉在秦可卿与王熙凤身前!

    那高大雄壮的身躯,硬生生将两个惊魂美人儿完全笼在自己影子里,仿佛一堵活生生的铜墙铁壁。

    锦袍下摆犹自微微鼓荡,周身那股子刚猛煞气尚未散尽。

    两个绝色尤物惊魂未定,四只妙目,不约而同地死死钉在那骤然挡在身前的雄阔背影上!

    在秦可卿与王熙凤瑟瑟发抖的视野里,那背影是如此高大雄壮,恍若一堵骤然拔地而起的铁壁铜墙,将外间所有的血腥腌、鬼哭狼豪都严严实实地隔绝在外!

    宽厚坚实的肩背,撑得起锦袍下费张的肌理轮廓,随看他沉稳的呼吸微微起伏,透看一股子磐石般不可撼动的力道味儿。

    秦可卿伏在王熙凤身上,犹自瑟瑟,娇躯筛糠般抖著,方才那砸落的灰坛子,骇得她三魂七魄丢了大半。

    可此刻,眼前这堵骤然横亘的雄壮背脊,结实得如同千百年海浪拍打也难动分毫的礁石!

    那扑面而来的男人味,混合看方才那瞬间爆发、摧枯拉朽的恐怖力量余韵,竟像一剂滚烫的烈酒猛地灌入她娇嫩的喉咙!

    一股子奇异到令人室息的安稳感,挟裹著难以言喻的酥麻,瞬间流窜四肢百骸,霸道地冲散了骨髓里残留的寒气。

    紧绷的筋骨不由自主地瘫软下来,心尖儿上那点酸楚,竟混著一丝陌生的、想要就此依附上去、埋首其间的渴盼,鼻尖酸胀,眼眶发热。

    王熙凤仰躺在地,钗横鬓乱,平生头一遭尝到命悬一线的滋味,惊魂甫定。

    此刻,她那双素来凌厉、惯会算计的凤眼,死死钉在身前这渊淳岳峙般的背影上。那宽厚的肩背,肌肉结的轮廓在紧绷的锦袍下若隐若现,仿佛能扛起塌下来的青天!

    那凝练如实质的庇护之力,带著不容置疑的强悍与掌控,沉沉地、密密实实地笼罩下来,将她牢牢罩定。这感觉泼天大胆、惯会弄权的凤辣子何曾尝过?

    平生算计逞强,此刻竟像被沸水烫过的雪狮子,浑身骨头缝里都透出软意!那股被绝对力量牢牢护住、不容丝毫侵犯的安稳,激得她浑身一颤,竟从心子深处钻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想要雌伏的战栗与酥麻。

    这冤家—这煞神分明是能降服她这头胭脂虎的降魔金刚!那从未体验过的安稳,竟带著令人心悸的臣服滋味,又暖又痒,直透骨髓,让她连脚趾尖都蜷缩了起来。

    大官人挡在两位佳人身前后,目光如冷电,瞬间钉在那犹自揪著平儿头发的华服悍妇身上,舌绽春雷,声震屋瓦:「兀那泼妇!还不撒手!」

    这一声断喝,裹挟著方才余威,直如晴天霹雳!那华服妇人浑身剧震,如同被抽了筋的癞蛤,「哇」地一声怪叫,触电般松开了揪住平儿头发的手。

    她也顾不得平儿吃痛揉著发根,连滚带爬扑到院墙根下那瘫软的汉子身上,拍打著那毫无声息的躯体,豪起来:「兄弟啊!你没事吧,莫吓姐姐!」

    哭豪间,猛地扭过头,一双赤红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狠狠向王熙凤,嘶声咒骂:「王熙凤!你这黑了心肝、刮骨熬油的毒妇!就是你!就是你害了我们一家子!你不得好死!早晚天打雷劈,尸骨无存!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啊一一!」

    此亚,王熙凤与秦可卿已互相扶著站起。凤姐虽鬓发凌乱,脸上犹带灰痕,但那股子天生的泼辣劲儿已然回魂。

    她听得这没头没脑的毒咒,柳眉倒竖,丹凤眼圆睁,一手叉腰,指著那妇人厉声回斥?

    「放你娘的狗臭屁!我王熙凤行得正坐得直,几时害过你家?你这疯婆子,莫不是得了失心疯,满嘴喷粪胡乱攀咬?!」

    那妇人哭得涕泪横流,闻言更是目欲裂,指著凤姐的鼻子,声亢尖利得几乎要戳破人的耳膜:

    「你还敢狡辩?!不是你亲笔写的那封阴损书信,托人递给了长安节度使云光老爷?」

    「不是你丹中作梗,生生拆散了两家儿女的亲事?!可怜他她们——一个悬梁自!

    一个投了护城河!两条人命啊!都是你这毒妇造的孽!你-你赔我儿命来,你不得好死!肠穿肚烂!断子绝孙啊一一!」

    她边骂边捶地,状若疯魔。

    这一连串血泪控诉,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王熙凤心口!她猛地一愣,脸上血色「刷」地褪艺,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旁的秦可卿。

    秦可卿亦是花容失色,剪水秋瞳中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疑问,正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四目相对,王熙凤丹那清澈的眸子里读到的不是怀疑,而是惊惶丸探寻。凤姐心头猛地一酸,一股丹未有过的委屈直冲脑门。

    她一把抓住秦可卿的胳膊,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声音竟带了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丸颤抖,连连摇头道:

    「没有!可儿!我没有!那天那天你那般不我之苍,我—我就将那腌念头彻底丢开了!」

    「那害人的书信,我一个字儿都没写过!对天发誓,绝不是我做的!」她急急剖白,眼神恳切,生怕眼前这唯一信她的人,也生出半分疑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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