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县尊求上门
「再有!」吴月娘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著点谨慎,「打点京里蔡太师那条要紧的门路,光是现银就使了三百两,这还不咱压箱底的礼物。」
「再加上这几日官人在外应酬,家中月例、人情往来、采买添置,林林总总也花了三百多两。眼瞅著就要到年根底下了,各官门口、故旧的年礼节敬,又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她将一块剔了刺的鱼肉轻轻放进西门庆碟中:「若是京里蔡太师那条路子真能走通,往后怕是用钱的地方更多、更紧要呢,有道是:钱如流水去无痕,财似春冰化有时。」
大官人喝了口醒酒的酸笋汤,拿起雪白的汗巾子擦了擦嘴角。
他自然听懂了月娘的弦外之音——这是在提醒他,银子像流水一样淌出去,而进项若跟不上,纵然是西门府这样的泼天富贵,也架不住这般花销。
「唉!」西门大官人叹了口气:「确实这么花下去,这聚宝盆的底儿,眼见著也薄了三分,得再找些个进项才行。」
忽听得外间脚步急促,一个小厮在帘外躬身禀报:「爹,县尊太爷跟前的李皂隶求见,说有要紧事。」
县尊?
西门大官人眉头一挑,正嚼著月娘布的鱼腩,慢条斯理将口中食物咽下,又呷了口金华酒润喉,才拖长了声调道:「叫他进来罢。」
不多时,一个穿著青缎褶子、腰系鸾带的汉子,躬著身子,脸上堆著笑,小心翼翼进来。
他一进门目不斜视,飞快对著西门庆唱喏:
「给西门大官人叩头。」说著便拜了下去。
西门庆眼皮也没抬,只拿银箸儿拨弄著碟子里一块鱼肉,眼皮也不撩一下,漫不经心道:「可曾吃饭不曾?若不嫌残馁,坐下搛些吃?」
「折杀小的了!折杀小的了!」李皂隶腰弯得更低,双手乱摇:「小的来时胡乱扒了两口,哪里敢污了大官人的金台盘!府上的珍馐,小的便是闻闻香气也是折福!」
西门庆这才撩起眼皮,目光似笑非笑:「哦?缘何大驾光临?可是县尊太爷有何钧旨?」
李皂隶脸上的笑纹儿僵了僵:「大官人说哪里话来!哪敢说钧旨!是太爷感念大官人素日里对衙门上下多有帮衬,心里头著实惦记著。」
「太爷说,多时不曾与大官人亲近吃酒了,心里想得紧。特意打发小的来,想请大官人金面,明日午时,赏光往县衙后堂卷棚花厅一叙,太爷略备水酒,单等与大官人说说闲话,暖暖情分。」
「暖暖情分?」西门庆淡淡说道:「烦劳回去上复县尊大人,我这几日身上懒懒的,昨夜偶感风寒,眼下正吃著汤药,怕是沾不得酒水,冲了药性。县尊大人的盛情,西门庆心领神会,这席面,就恕小的不能领命了。」
李皂隶没想到西门庆会如此干净利落地一口回绝,连个梯子也不给下!
他慌得又搓手又哈腰:
「我的大官人!亲爹!您……您老这……莫不是还为前日张大户那档子腌臜事体?太爷他老人家当时也是被架在火上烤哇!那张大户在州里攀著高枝儿,太爷夹在磨盘中间,实在是……实在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并非存心要袖手旁观,看著大官人您吃那哑巴亏啊!」
西门庆眼皮依旧耷拉著,放下筷子,声音平平淡淡:「这话岔了,我不过是个做买卖的市井小人,安敢记恨青天父母?『委屈』二字更是从何说起?县尊太爷明镜高悬、秉公执法,何错之有?西门庆只有顶礼焚香、感恩戴德的份儿,断不敢有半句闲言碎语。」
「哎哟!我的西门大爹!」李皂隶急得几乎要跪下去:「太爷事后也是追悔不及!在家中只跌脚捶胸,说当日虑事不周,委屈了爹,心里如刀子绞一般!千叮万嘱小的,定要磕头代他赔个不是!太爷说,万望爹看在这些年交情上前往莫往心里去。」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觑著西门庆的脸色。
西门庆依旧不置可否,只将爵杯凑到唇边,细细呷了一口。
李皂隶把心一横,知道不吐实话求人是过不去这关了,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
「爹是通天的人物,小的不敢隐瞒!其实……其实太爷这次设宴,除却想与爹释嫌修好,还有一桩泼天要紧的事。今有新巡按王御史过几日将临莅俺们清河县巡察戎政民情!」
「太爷的意思,西门大爹是俺清河县头一等有体面、有财势的乡绅,非爹这等豪杰不能撑持场面。一来替清河增光,二来……也好让王御史知晓俺们地方上也有爹这等奢遮人物。这场面,若没了爹的巍巍气象镇著,太爷他心里就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西门庆冷笑一声。
敢情是要他西门大官人出这大血本,替他撑起这场面,款待那王御史!
这般做作,好处端的是不少:
一来,显摆他治下商户钱粮丰足,岂不是替他脸上贴金,显得他父母官治下有方?
二来嘛,这县尊太爷一文钱也不消破费,只消动动嘴皮子,便落个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声!
那御史大人享用的珍馐美馔、歌儿舞女,横竖是商户的孝敬,与他何干?
这般招待,这般「孝敬」,他县尊太爷稳坐钓鱼台,既得了御史欢心,又撇得一身危,滴水不漏!
这就叫做:借花献佛,借鸡生蛋!本官体面,尔来周全!
西门庆听罢,从鼻孔里嗤了一声,嘴角一撇,挂起三分冷嘲:「哼!县尊大人这时节倒想起我西门庆来了?这『体面周全』的好事,他张大户家财万贯,排场也大,怎不去寻他?」
话音未落,旁边侍立的李皂隶却弓著腰,堆起一脸谄笑,凑近半步,压低了嗓子回道:「回大官人的话,您老且息怒。那……那张大户,昨儿夜里,口吐鲜血,竟……竟一命呜呼了!」
西门庆听了李皂隶的话微微一楞,倒是也有些意外,不想那次动怒就这么提早死了,按正常要在冬日发病才是。
淡淡道:「哦,死了?可惜了....」
那李皂隶觑著西门庆脸色,陪笑道:「大官人说的是。不过我家县尊太爷今早得了信儿,捻著胡须说了——没什么可惜的!」
「太爷道:这等盘剥乡里、鱼肉百姓的刁顽商户,仗著有几个臭钱,不知收敛,惹得天怒人怨!如今暴病而亡,正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死得好!倒是替本县除了一害,省得脏了朝廷的法度!」
「哦?」西门庆慢悠悠地说道:「县尊大人明察秋毫,洞察秋毫啊…!」
「谁说不是呢!」李皂隶忙不迭地点头哈腰:「正是太爷圣明!只是……」他故意顿住,贼忒兮兮地左右一溜,才把身子又往前凑了半尺,声音压得如同蚊蚋:
「只是太爷还说了,这张大户人是死了,可他留下一屁股血淋淋的孽债!非得有个铁腕人物,才能把这块烂疮剜干净,免得脓水流出来,污了咱清河县的地界儿!」
西门大官人知道,前翻都是铺垫,这最正经要紧的事要来了。
眉毛一挑,放下茶碗,那瓷底磕在紫檀木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哦?这又是从何说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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