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钟声过后，天还是天，枇杷树还是枇杷树，只是树根边多了个小土包，埋着我那副空壳。沈瓷没给我立碑，只在土面压了块青砖，砖上刻一行字——

“林羡，一年零十七天，够本。”

江停想刻“恩人”，被沈瓷拦了，她说我嫌矫情。其实她猜对，我连“够本”都嫌啰嗦，最好写“到此一游”，可字太多，她嫌累。

出梅之后，老屋热得发蒸，沈瓷把藤椅搬到树下，每天傍晚坐那儿剥毛豆，豆壳扔脚边，堆成小山。剥完一篮，她伸懒腰，冲青砖说话：“今天没下雨，算你运气好，不用淋。”

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响，像有人回嘴，她笑起来，眼角挤出两条细纹，比去年

【2】

江停大学开学前一天，背了个旧书包，来老屋辞行。他把录取通知书放青砖上，点了根烟，烟烧到一半，被沈瓷掐了：“好学生抽什么？”

少年嘿嘿笑，回头冲土包喊：“哥，我走了，假期回来给你带好酒。”喊完，他弯腰鞠了一躬，汗滴砸在砖面，立刻被吸干，像有人贪杯。

沈瓷开车送他去车站，回来路过菜市场，顺手买了一条鲈鱼，还拎了两瓶啤酒。她做饭少油，把鱼蒸了，肉挑出来，放个小碟，摆到青砖前，自己对着碟子喝啤酒。喝到一半，她抬手，用沾了鱼腥的指尖碰那行字，小声说：“鱼不错，比你炒的强。”

【3】

入秋，枇杷树叶黄了，夜里风一吹，落满院子。沈瓷扫成堆，却没扔，堆在树根，说当肥料。她扫完，坐藤椅看月亮，月亮圆得过分，像谁拿圆规划出来。她忽然想起某年某夜，有人把圆月说成“盗版太阳”，笑得前仰后合，笑完又咳，咳出血星子。

她进屋翻出一包旧创可贴，撕开，贴在自己无名指尖——那里被鱼刺扎了个小眼，其实早不流血。贴完，她抬手，对着月亮晃，创可贴白白一块，像给夜空打了个补丁。她轻声道：“喂，别光顾着看，替我盯紧点，别让月亮偷跑。”

风掠过，树叶哗啦啦，像回应，也像敷衍。

【4】

冬天来得突然，一场雨，气温断崖。沈瓷把老屋窗户糊上塑料布，仍觉得冷，就去旧货市场买了台小太阳取暖器。橘黄的光一照，屋里像有了人影，她坐光里剥橘子，皮扔脚边，堆成小山。剥完一瓣，她抬手，把橘肉对着光晃，半透明，像小号太阳。她忽然笑，冲地砖说：“给你晒晒，省得你那边阴冷。”

笑完，她把橘肉塞进自己嘴里，酸得眯眼，却继续剥第二瓣。吃到第三瓣，她停住，把剩下半个放在取暖器顶上，烤得温热，才拿起来，走到院中，放青砖前。橘肉很快凉了，她也不扔，第二天再换新的，像给花浇水。

【5】

除夕那天，城里不许放炮，老屋静得能听见心跳。沈瓷包了饺子，白菜猪肉，煮好，先捞一碗，端到树下，筷子插中间，像上香。她倒了两盅白酒，自己一口，另一口浇地上，酒渗得快，眨眼不见。她举杯，碰了碰青砖，玻璃脆响：“新年好啊，没病没灾。”

电视里春晚热闹，她却坐在院中，看远处烟花，一朵一朵，开完就谢。她想起某人说过，烟花是“短命太阳”，适合赊命的人看。她笑，把酒瓶最后一口喝光，瓶子顺手放脚边，轻轻踢一脚，瓶子滚，碰到青砖，“当”一声脆响。她低头，看酒瓶转圈，最后停下，瓶口正对月亮，像瞄准。

【6】

开春，枇杷树比往年早开花，一簇簇，白得晃眼。沈瓷买了把折叠椅，放树下，椅面印广告——“XX保险公司，守护您的明天”。她每次坐下，都先用手背擦那行字，擦不掉，就笑：“明天不用你守，有人守。”

花期短，一场雨，花谢一地，她扫成堆，装进布袋，扎紧，挂在厨房梁上，说晒干了泡茶。花袋在阴处轻晃，像偷懒的钟摆，她抬头看，忽然道：“喂，别急着落，等我看完今天的太阳。”

【7】

清明，她带了两瓶啤酒，坐树下，开一瓶，自己喝一口，另一瓶浇青砖。浇完，她掏出一包烟，点一根，抽一口，呛得直咳，却继续抽。烟抽到一半，她起身，从屋里拿出把小铲子，在树根边挖了个浅坑，把烟头埋进去，土拍实，像灭口。她轻声道：“就当你抽的，别嫌呛。”

【8】

入夏，第一场雨来得猛，枇杷落一地，金黄滚圆。沈瓷捡了满满一篮，挑好的，装袋，塞进冰箱冷冻室，袋上用记号笔写：林羡的，别偷吃。她写得很认真，像怕谁真偷。其实江停暑假才回来，屋里就她，她偏要写，写完自己笑，笑完又拿袖子擦眼角，擦得手背湿。

傍晚，雨停了，夕阳从云缝钻出来，照在青砖上，水亮亮。沈瓷搬出小太阳取暖器——虽然天还热，她偏要开，橘黄的光一照，像有人坐对面。她拿遥控器，把温度调到最高，光烤得她脸发红，她却笑：“热不热？热就脱，别装。”

自然没人应。她低头，剥毛豆，剥到一半，忽然抬头，冲光里道：“哎，剩下的太阳，我替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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