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一年后的第一声钟
【1】
一年零十五天,说起来长,过起来像一卷手纸,拽得越快,剩得越狠。我学会了做菜,能把番茄炒蛋炒成金黄块;学会了开车,敢在晚高峰把面包塞进两车之间,后视镜里看沈瓷咬唇,心里就偷笑;也学会了在夜里三点醒来,摸一摸腕上淡青疤,确认自己还在喘气,然后翻身继续睡。
江停他妈熬过化疗,头发稀得能看见头皮,却坚持每天给枇杷树浇水。树也贱命,真活了,春末结了一串青果,酸得倒牙,我们站在树下抢着吐,笑得比雨声还大。
沈瓷把旧屋翻修一遍,墙刷白,窗换铝合金,厨房贴了瓷砖。她爷的相片挂在客厅最显眼位置,老人笑得牙花子闪光,我每日进出,都要冲他抬抬下巴,算是打招呼。遗像下方,供着半包茉莉——受潮的那包,我们谁也没扔,当传家宝。
【2】
倒数第十五天,我起了大早,去菜市场抢最新鲜的排骨。摊主说我气色好,我大笑,说回光返照。他把刀一横,骂我晦气,却多给了一截脊骨。我提着塑料袋,太阳晒后背,像有人拿暖壶贴我,热得发疼。
回家,沈瓷在院里支了小方桌,碗筷摆得齐整,江停正写卷子,他妈摇蒲扇,扇走苍蝇。我把排骨扔水池,开水一烫,血沫浮起,我拿刀背刮,动作比第一年麻利多了。沈瓷倚门框,看我忙,忽然说:“今晚喝点?”
我回头,她举一瓶白酒,标签褪了色,是她爷藏了二十年的私货。我笑:“行,醉死算善终。”
【3】
菜上桌,番茄炒蛋、清炒丝瓜、红烧排骨,外加一锅冬瓜汤,色面凑合。我们围坐,枇杷树影投在桌面,风一过,影子晃,像有人伸筷子偷菜。沈瓷给每人倒一杯,江停他妈不能喝,以汤代酒,杯子碰得叮当响,像小型庆典。
酒过三巡,江停脸红,从书包摸出一张录取通知书——市重点大学,金融系。他把通知书递给我,手抖,却笑得牙花子闪光:“哥,我考上了。”
我接过来,纸薄,却沉,像捧一块砖。我拍他后脑:“行,以后赚大钱,还我十万。”他嘿嘿笑,眼泪却滚进酒杯,一口闷了,辣得直咳。
沈瓷也喝,一杯接一杯,脸飞红,话却少。她爷的相片在墙上看着我们,眼珠子被灯光映得亮,像要说恭喜。我举杯,冲相片抬手:“老爷子,咱家孩子出息,您多喝点。”
【4】
夜里一点,桌空瓶倒,江停扶他妈去睡,院里只剩我和沈瓷。月亮挂枇杷树梢,毛茸茸,像没洗净的盘子。她点烟,火苗照亮她眼角细纹,又很快暗下去。烟雾飘起来,我伸手,抓一把,当然什么也抓不到。
“还剩十五天。”她忽然说,声音哑,却平静。
我“嗯”一声,仰头看月亮:“够把屋檐漏水补了,够把冰箱漆一遍,够你学会红烧鱼,够我……”我顿住,没往下说。
她侧头,看我,眼睛被酒染得亮:“够你什么?”
我笑,把杯中最后一口酒倒进喉咙,辣得弯腰,咳出眼泪:“够我陪你一年,再陪你十五天,剩下的……咱们先欠着。”
沈瓷没说话,只是伸手,覆在我手背,掌心滚烫。月亮躲进云,院子黑下来,只剩烟头一明一灭,像给黑夜打信号。
【5】
倒数第七天,我开始咳血。第一口吐在厨房水池,红得晃眼,我开水冲走,又炒了个青菜,权当没事。第二口吐在枕头边,沈瓷半夜开灯,看见褥子上一滩暗红,她没喊,只默默换了床单,第二天买来雪梨和川贝,炖了一锅甜水,盯着我喝。
我喝,还笑:“挺好,省得买颜料。”她没笑,转身把锅里剩下的甜水全倒进马桶,水声哗啦啦,像哭。
倒数第三天,我起不来床。枇杷树影子投在窗帘,一晃一晃,像招手。沈瓷把饭端到床头,我吃了两口,全吐,吐到最后是粉色黏液。我靠她肩,小声说:“对不起,冰箱还没漆。”
她骂:“闭嘴,先留口气。”骂完,却伸手,把我额前头发拨开,指尖轻得像风。
【6】
倒数最后一天,天刚亮,我清醒得出奇,自己爬起来,去洗澡。水冲到身上,骨头痛得打鼓,我却哼歌,跑调,是菜市场听来的小贩吆喝。刮胡子,把脸刮破三处,血珠滚,我贴创可贴,贴得歪歪扭扭。
换衣服,白T恤,牛仔裤,干净。沈瓷靠在门框,看我,她眼睛红,却笑:“帅。”我也笑,却比哭还丑。
江停开车,送我去医院,不是急诊,是住院部。电梯上,我照镜子,脸白得发光,像涂了层面粉。我冲镜子咧嘴:“回光返照,得利用好。”
【7】
病房在十二层,窗户朝东,太阳刚升起,金光照进来,像给地板铺了层毯。我躺床上,护士扎针,冰凉液体进血管,我闭眼,数滴速,数到一百,就睁眼。
沈瓷坐床边,削苹果,皮连成一条,不掉。我看她手,手背有细小的疤,是旧年碎玻璃划的。我伸手,指尖碰那疤,小声说:“一年,值。”
她没抬头,只是继续削,苹果皮越来越长,越来越细,像要把这一分钟拉成一辈子。
【8】
上午十点,心电监护滴答,波形却稳得出奇。我意识清醒,能说话,能笑,甚至能喝半杯水。医生低声告诉沈瓷:器官快速衰竭,随时可能走,也许撑不过今天。
她点头,却没告诉我。我早猜到,也不问。我让她把窗户开大,风吹进来,带着城市远处的车笛,像另一个世界在打招呼。
我伸手,握住她手,掌心相贴,温度交换。我轻声说:“别怕,我赌一年,赌赢了。”
她笑,眼泪却砸在我手背,滚烫,像要把最后一点命也烙进我皮肤。
【9】
十点四十七分,太阳升到最高,光照满床,我眯眼,看尘埃在光柱里跳舞,像无数小命在蹦跳。我忽然想起一年前的雨夜,灯管炸裂,血红的倒计时——现在,轮到我自己归零。
心电监护“滴——”一声长鸣,世界变白,又慢慢暗下去。最后一秒,我听见遥远的地方,有钟声,“当——”,沉重,却温柔,像有人在说:时间到,账清了。
——
【10】
尾声,三个月后。
沈瓷站在老屋门口,枇杷树结满金黄果子,她抬手,摘一颗,咬下去,酸得眯眼,却笑。江停从屋里出来,递给她一封信,信封旧,却干净。
“他走前写的,让今天给你。”
沈瓷拆开,里面只有一行字,字迹潦草,却有力——
“一年太短,够我活,也够我喜欢你。
剩下的日子,你替我活,别省。”
她抬头,看天,阳光正好,钟楼远处敲了一声,
“当——”
像给世界,也给某人,报个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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