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3章 真龙亦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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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内陷入了久久的安静,朱元璋抬手挥了挥,声音低沉:
“你们都退下。”
殿内伺候的太监、侍卫纷纷躬身退去,厚重的殿门被轻轻合上,将外界的一切声响隔绝在外。
武英殿内瞬间只剩三人,
烛火在风口中摇曳,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平添几分凝重。
朱元璋走到殿中那尊青铜鼎旁,手指摩挲着上面纹路,语气带着几分沙哑的疲惫:
“说说,眼下这局面,
朕是大开杀戒,把那些跳出来的逆党连根拔起好,
还是继续隐忍,等迁都之事落定再说好?”
徐辉祖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双手紧握成拳,语气带着武将特有的果决:
“陛下,臣以为,当斩草除根!”
“逆党已然公然动兵,截杀朝廷护送富户的队伍,这是赤裸裸的谋逆!
若是今日纵容,他日他们定会愈发猖獗,
说不定敢直接在应天城外布阵!
臣弟增寿此次虽侥幸脱险,可军中伤亡百余人,那些弟兄的血不能白流!”
朱元璋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侧脸:
“你说说,要杀谁?”
“凡与逆党牵连者,不论勋贵还是士绅,一律严惩!”
徐辉祖语气斩钉截铁:
“中都留守司辖内出现叛军,周德兴难辞其咎,
当命都察院彻查,
京中那些反对迁都、暗中资助逆党的权贵,也该一一拿下,
还有那些私藏军械、勾结叛军的地方大族,
抄家问斩,以儆效尤!”
他越说越激动,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当年陛下平定天下,靠的就是雷霆手段!
如今逆党作乱,若不狠狠打压,他们只会觉得陛下老了,不敢动他们!
唯有血流成河,才能震慑宵小,保大明安稳!”
朱元璋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徐辉祖脸上,眼神复杂:
“你可知,这般杀下去,会牵扯多少人?
当年胡惟庸案,杀了三万余人,朝堂空了大半,
朕夜里想起那些老弟兄,也会心痛。”
徐辉祖梗着脖子:
“陛下,此一时彼一时!胡惟庸案是权臣谋逆,今日是逆党断朝廷根基!
若不杀,迁都之事难成,宝钞推行受阻,大明的根基都会动摇!
臣愿领兵,查抄逆党,绝不姑息!”
徐辉祖的声音铿锵有力,
陆云逸站在一旁,满脸震惊的看着他,
这.这怎么与在都督府中表现得不一样?
刚刚还是老好人,
怎么来到这就成了这般模样?
朱元璋没接话,转而看向一旁始终沉默的陆云逸:
“你怎么看?”
陆云逸躬身行礼,语气沉稳,与徐辉祖的急切形成鲜明对比:
“陛下,臣以为,不可大开杀戒,当徐徐图之。”
徐辉祖也面露震惊,这人怎么这么善变?
这些日子接连不断挑头出手,怎么到了关键时候还退缩了?
陆云逸没有看徐辉祖,目光始终对着朱元璋:
“臣并非纵容逆党,而是眼下局势,杀不得,也杀不尽。”
他顿了顿,缓缓道:
“首先,逆党并非铁板一块,此次落马坡作乱的邹氏,
背后是京畿一批担忧迁都受损的权贵,
中都留守司的异动,牵扯着开国勋贵的乡情,
京中反对宝钞的,又是另一批依赖银钱的官员士绅。
若贸然大开杀戒,只会将这些人逼到一起,形成死敌,
到时候不是平叛,而是逼反半个朝堂。”
朱元璋眉头微动:
“继续说。”
“其次,杀了难堵悠悠之口。”
陆云逸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如今京中百姓刚过上安稳日子,
甘薯丰收,工坊林立,
若骤然掀起大狱,抄家问斩,难免人心惶惶。
百姓不知内情,只会说陛下屠戮勋贵、苛待大臣,有损陛下仁德之名。
迁都本就需要民心支持,此时动杀戒,得不偿失。”
徐辉祖忍不住插话:“逆党不除,后患无穷!”
“非是不除,是缓除,慢除,巧除。”
陆云逸看向徐辉祖,语气平静,
“逆党如此沆瀣一气、对民生充耳不闻,一切的根结都在利益。
他们反对迁都,是怕失去京畿产业,反对宝钞,是希望手里银子升值。
咱们若能顺着他们的软肋来,分化瓦解,比杀更有效。”
他转向朱元璋,继续道:
“陛下,眼下最要紧的是两件事,
一是确保富户安全抵达关中,为迁都打下基础,
二是稳固宝钞信用,让百姓和商户安心使用,
只要这两件事做成,逆党的根基自然动摇。”
“继续。”朱元璋始终面不改色。
陆云逸道:
“第一,分化勋贵,江夏侯周德兴虽反对迁都,
却不愿逆党作乱,此次出手驰援便是证明。
可许他一些安抚,比如承诺迁都后保留应天为陪都,让他安心,
也让其他开国勋贵知道,
陛下并非要削他们的权,只是为大明长远计。
如此,勋贵中的大部分人,便不会与逆党同流合污,
一些坐视那些人作乱的也会出手制止,无形之中会平息很多动乱。”
“第二,拿捏京畿权贵,那些资助逆党的权贵,大多有产业在京中。
朝廷正在积极推动宝钞,
一旦彻底完成京畿之地以钞代银的大计,
这些人就不足为惧,掌控了钱,朝廷对商行便可以肆意施为!
另外,要给他们一些退路,
比如若能主动撇清与逆党的关系,朝廷可既往不咎。
这些人趋利避害,只要有退路,绝不会硬抗。”
“第三,清理小股逆党,像邹氏这样公然动兵的,必须严惩,
但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既能震慑他人,又不会引发恐慌。
至于那些暗中作梗的,可悄悄调查,
掌握证据后,或贬官,或罢职,逐个清除,不搞大规模株连。”
徐辉祖听得眉头紧锁,果断说道:
“太慢了!迁都之事迫在眉睫,哪有时间跟他们慢慢耗?”
“魏国公,欲速则不达。”陆云逸摇头,
“下官最近推行宝钞屡屡受阻,这才明白
京中的逆党不多,但随着朝廷动作加剧,逆党会越来越多,
而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盘根错节,不是一朝一夕能清除的。
若急于求成,反而会打草惊蛇,让他们空前团结。
徐徐图之,看似慢,实则稳,
每一次甘薯丰收,都是对朝廷威信的一大加强,
再过几年,就算是朝廷真想要大开杀戒,百姓们也会纷纷叫好。”
朱元璋淡淡地听着,轻轻点了点头:
“甘薯之事的确如此,上次你所说的饱暖思淫欲之事也对了,
不少人吃饱喝足,便肆意花钱,听说一些酒楼、青楼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陆云逸脸色一僵,不知该如何说,
他觉得这些事难登大雅之堂。
朱元璋回到上首,缓缓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陷入沉思。
烛火映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充斥着岁月沧桑。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徐辉祖站在一旁,胸口仍在起伏,
显然对陆云逸的说法仍有不满,
陆云逸则垂手侍立,神色平静,等待朱元璋的决断。
过了许久,朱元璋长长叹了口气,声音沙哑:
“朕老了,一些人不怕朕了,现在太子也病了,便更不怕了。”
殿中气氛陡然凝固,徐辉祖与陆云逸纷纷低下脑袋,没有抬头
朱元璋看向身材挺拔的徐辉祖,轻叹一声,缓缓道:
“允恭,你的忠心,朕知道,但杀人不是唯一的办法。
你要学学你爹,沉住气,
大明需要能打仗的将军,更需要能稳住局面的勋贵。”
徐辉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躬身道:
“臣遵旨。”
朱元璋又看向陆云逸:
“你说的分化之策,可行,朕会考虑,
但,宝钞之事到此为止,不要过分紧逼,徐徐图之。
等最后一拨甘薯收拢完成,
你与农政院的人见一面,就可以回大宁了。”
陆云逸猛地抬头,眼中充斥着不可思议,还有一些狐疑,
虽然这段日子他已经察觉到了,
陛下因为太子中毒一事变得保守,
但没想到居然真的就这么戛然而止!
这与他认识的陛下,似乎有些不一样。
“陛下!”
陆云逸还想说什么,朱元璋摆了摆手:
“朕累了,你们下去吧。”
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双方眼中的无奈与狐疑,躬身一拜:
“臣遵旨!”
朱元璋摆了摆手,疲惫地靠在座椅上:
“下去吧,朕想静静。”
二人躬身行礼,缓缓退出殿外。
刚踏出武英殿,冷风扑面而来,徐辉祖忍不住看向陆云逸:
“若你与我一同锐意进取,陛下可能不会这么消沉。”
陆云逸眼中闪过几分莫名,扫过皇宫中的淡淡萧瑟,轻叹一声:
“魏国公,您为何态度转变得如此迅速?让下官措不及防啊。”
“你不是也一样?如今京中都说你勇猛精进,要大刀阔斧地革新,弄来弄去还是缓行。”
“魏国公,京中人说您不求无功,但求无过,下官都差点信了。”
徐辉祖听到此言,嘴角微微扯动,无奈一笑:
“现在好了,激进保守都不得用,也不知陛下为何如此。”
陆云逸声音轻缓:
“太子是陛下的长子,太子若身体不行,陛下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头。”
“你是说太子殿下的病不乐观?”
陆云逸摇了摇头:
“下官可没说,但下官这些日子见了不少老年丧子之人,
他们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人生一下子就没有了盼头。”
“大胆!”徐辉祖低喝,
陆云逸继续道:
“太子殿下迟迟不得好转,陛下现在就是如此,
甚至就连大将军都意志消沉,现在整日在太子府陪伴允熥殿下。”
徐辉祖似是想到了什么,给了陆云逸一个眼神,
而后慢慢踱步向前走,陆云逸跟了上去.
离开武英殿广场,二人来到了一处空无一人的恭道,
徐辉祖一边走,一边说:
“若太子真的有恙,你觉得允熥殿下与允炆殿下,如何?”
陆云逸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看来京中传闻魏国公谨小慎微的流言蜚语并不能信,
这位不仅激进,而且大胆。
陆云逸没有隐瞒,直言道:
“下官是军伍之人。”
徐辉祖面露了然,点了点头:
“明白了,但允熥殿下不是长子,此事不是你我说了算,是礼部说了算。”
陆云逸淡淡道:
“李原名想要告老回家,陛下一直没有同意,
或许可以借他的手来确定允熥殿下的嫡子之位。”
徐辉祖摇了摇头:
“办不成,李原名之所以是天下文官魁首,是因为他始终站在文官那一边,
若是他离经叛道,不认允炆殿下为嫡子,
他就不是能不能告老还乡的问题了,一世英名都会毁于一旦。”
“那怎么办?礼部掌控喉舌,那些大学士又掌握经教礼仪与正统,
他们只要承认太子妃,那允炆殿下就是嫡长子。”
陆云逸发问,眼神有些发冷,声音也变得低沉。
“不知道,此事还得由太子来定。”
“太子.”
陆云逸眼神空洞,长叹一口气:
“魏国公,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别讲。”
陆云逸却当作没听到,继续说:
“若事情真有意外,都督府可要齐心协力地推允熥殿下上去,
否则你我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徐辉祖瞳孔微缩,知道他说的意外是什么,心绪一阵翻滚,
有一些莫名的大恐惧在心中徘徊
他知道那件事发生后会掀起怎么样的动荡。
“是不是考虑得太远了?”
陆云逸静静站定,脸色凝重:
“陛下现在是父亲,不是皇帝,已经心生退意,足以说明事情严重,
太子殿下真正的状况如何,魏国公您不知道,下官也不知道,
相信就算是大将军也一知半解,
只有陛下知道全须全尾。”
“这”
徐辉祖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觉得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头,
陆云逸继续道:
“太子卧病在床,逆党损失惨重,现在是两败俱伤。
有时候下官看着京中的诸多账目,
会忍不住想.
这个时候停下,是不是损失最小的时候。”
“什么意思?京中的账目有什么问题?”
陆云逸转过身,平视着徐辉祖,眼中满是忌惮:
“魏国公,您不知道民间有多富贵,账目触目惊心,
朝廷与之一比,萤火与皓月争辉。”
“这怎么可能?朝廷每年税收千万,海贸等商税也能有几千万。”
“可朝廷在不停地花钱,若是朝廷不花钱了,
那民间的钱财自然无法比拟,
但朝廷要修路、要铺桥、要治水、要打仗,
这么一番折腾,朝廷没有多少钱,民间的钱却多到无法想象。
魏国公,最近应天商行的销售额又多了一倍,
一日能卖将近四万钞,其中七成是被大户、富户、权贵所买,
数额巨大,逼得商行许多货从村里就开始往一些庄子运,
下官派人去探查了几家,句容县陈氏的地窟里,
堆积的银子少说有二十多万两,最陈旧的.上面还有北宋时的印记,
而陈氏在大明朝,也不过出了一个举人,名不见经传,
但就是这样一个士族,
却如水下猛虎,潜龙在渊。
下官无法想象那些出过名臣的士族底蕴有多么深厚。”
陆云逸长叹一声,继续道:
“若真是要迁都,朝廷还要与这些人捉对厮杀,想想都有些累。”
徐辉祖面露震惊,中山王府是新贵,
他的确不能理解这些底蕴深厚的士族有多少家底,
但想来不会少,但经陆云逸这么一说,他也有些忌惮了,
“居然.这么有钱?”
“魏国公,大明朝藏龙卧虎啊。”
陆云逸十分感慨,也有些疲倦,淡淡地道:“魏国公,下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北平与应天要修路,
但水泥工坊的工匠太少,不足以支持绵延五千里的官道,
所以左军都督府向北平行都司借调了一些工匠入关,来修建水泥工坊,
下官希望魏国公能相助一把,促成此事。”
徐辉祖没有多想,点了点头:
“你什么时候走?我来安排。”
陆云逸眼神空洞,淡淡道:
“甘薯最后一茬三日后收,是改良的新品种,抗寒耐旱,不知收成如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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