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章 日蚀与梦
“罗马也出兵了?”
“大秦的福气真是不小啊!”
当新夏隋国的使者,带着来自于秦国的消息,进入长安对天子表达问候时,
于万里外旁听的何博便对着身边的秦君们,发出了如此赞叹。
可惜后者对他放出来的嘲讽,早已习惯,
而且失国一次,也提高了他们的忍受能力,
所以并没有死鬼搭理他。
连一逗就胀气的始皇帝都没给上帝一个眼神。
于是何博眼睛一眯,又凑过去,双手叉腰的讲:
“宗庙要倒下了,你们就不担心吗?”
孝公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复。
他只推了推自家的来孙嬴政,并对他提出要求,“皇帝,你说句话啊!”
嬴政在旁边低着头,闷声没动静。
孝公便又去推昆孙扶苏,“二世皇帝,你来说!”
扶苏有些不好意思,
但他向来是个孝顺的孩子,也不像父亲那样拧巴,长了张嘴跟挂件似的。
所以,
当孝公催了两下后,扶苏鼓足勇气,憋着一张微红的脸,对何博说道:
“还请允许我用你自己说的话作答——”
“皇帝不急太监急!”
何博当即就气得跳脚,“真该死!”
“你竟然敢用我的话语来攻击我!”
扶苏道,“可我只是复述了一遍你的话而已……”
但何博就是不管。
他给予了扶苏重重的惩罚,让他去处理山一样高的文书,并告诉他:
“在大黄偷吃完西门豹食盒里的东西之前,你不准下班!”
扶苏跟旁边的大黄听了,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前者是吃过文书之苦的,
后者却是知道西门大夫食盒里,装满了他夫人对其的“关心”。
那浓浓的汤水,偷吃一点都能令狗生不如死。
它真的一点都不想吃啊!
大黄尾巴都夹上了!
可扶苏也不想永远沉沦在文山书海之间。
他看向大黄的眼神,闪过一些纠结、悲痛、愧疚后,便逐渐坚定起来。
何博见状,又得意洋洋的跟季伍说道:
“看吧!”
“上位者治理下面的黎庶,就是用这样的办法来转移上下矛盾的!”
执掌国家权力的贵人们,在提出某些不好的、不符合人心的政策时,也会担忧遭到百姓的反对和抗争。
对此,
贵人们自然要有所准备。
毕竟他们推行的政策,要为自己谋取利益,
岂能因为庶民的反对,就放弃它呢?
秉持着这样的原则,
贵人们便会在落实政策之前,对庶民进行搅弄,令其相争,分化瓦解他们的力量。
如此这般,
无法凝聚的一团散沙,又哪里能跟贵人们作对呢?
心里有气?
手里只有竹竿木棍,拿不起刀剑弓弩,还分散四处的庶民,
又能奈贵人何?
近来正跟着太平道厮混,做各地世家庄园调查的季伍看了,却不像往常那般生气恼怒。
熟读《太平经》,又跟那些心怀天下,敢于离开温柔的故土,来到正逐渐走向崩坏的中原传教的道士们接触了一段时间后,
季伍看上去要随和从容了许多。
他只是对鬼神回道,“即便是微小的泥沙,也会有堆积成山,压塌堤坝的那一天。”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也喜欢用自己的私心,去揣度天下人的公心,觉得分化瓦解了黎庶之后,后者便各自为战,人人相斗,使自己的位置安稳。”
“可他们却不知道,这天下千千万万的人中,总有敢于挺身,为黎庶发声的贤人存在。”
“而那些粗鄙、不通文字的黎庶之间,也有着一副涌动热血的心肠,不似吃多了酒肉的贵人们那般寒凉。”
“再者说!”
停顿了一下,季伍又说,“权贵如此之多,免不了也会出现几个离经叛道的,想要切真落实先人教诲,引导天下向善的家伙。”
何博眨了眨眼睛,“你说的是孔光跟王商这些人吗?”
他拍着手,对着季伍调笑起来,“嗨呀!”
“你不是一直很讨厌只知道空谈经义,不去为百姓做实事谋好处的家伙吗?”
“现在看多了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圈地占民的贵人,就觉得这两人眉清目秀起来了?”
季伍当即哼了一声,“那两个分不清情况的犟种,我对他们才不熟悉呢!”
说罢,
他就离开了这里。
何博在原地放声大笑起来。
随后,
他从高原上抬起头,眺望起天上的太阳——
而那滚烫明亮的金乌,
也逐渐的显露出乌黑的斑点,以示对鬼神的回应。
旁边等待已久众多死鬼们也跟着站起身,仰起了脑袋。
“日蚀来了!”
他们纷纷赞叹着,“石申和甘德预测的当真准确!”
“还真让他们推算出了日蚀的日子!”
在甘石这两位天文学者死后持久的努力下,
他们所编修的《星经》,不仅扩充了对更多星辰的记录,还增添了对各种奇特天象的解释,分析了它们形成的原因,以及写下了推测其到来时间的方法。
这是人对天地研究长久,从而形成的智慧结晶,
也是足以为后人称道、赞叹的“奇迹”。
即便后人注定不能知道,明明已经在战国时代,就已经成书了的《星经》,为何还会被一些奇怪的、行文风格十分贴近原作者的后人续写,并毫不吝啬的填补进更多的,且成就非凡的内容,
但就像何博和死鬼学者们,至今还在为内容已然“汗牛充栋”的《杂说》写续集一样:
他们不在乎那无所谓的赞叹欣赏,
只要后人能够将这份智慧流传下去,并从中学习到新的知识,更好的改变这个世界,
那就能让“在天之灵”们,感到满足了!
另外一提,
要不是为了更好的欣赏这日蚀奇景,见证人类智慧对天地自然的“预言”,
这些死鬼们也不会跑到这荒凉的高原,陪伴在一位碎嘴子的鬼神身边,忍受后者的调戏骚扰呢!
……
而伴随着高原上,
死鬼们对着日蚀的指指点点,
阳世的大汉朝堂,也正迎来新的动荡。
一直不屈不挠,希望阻止朝政的崩坏,从而跟王凤坚持对抗的王商,被皇帝收回了相印,罢免了职位——
在此之前,
王商因为秉公执法,惩戒了王凤的亲家,渎职的琅琊太守杨肜,并弹劾其结党营私,检举王凤将手从中枢长长的伸到地方,企图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侵占大汉的权力,希望皇帝能够及时醒悟,抑制外戚的力量。
于是,
他迎来了元城王氏的疯狂反击。
王凤派人捏造了一些谣言,给向来以“刚正不阿”示人的王商泼起了脏水:
先是说王商私通父亲的婢女,
又说王商纵容妹妹私通他人,并杀害家奴等等,
通过这些难以查证的闺门秘事,对王商进行污名化打压。
王商当时便气得要死,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他很快找到皇帝,宁愿用死亡来向其证明自己的清白。
而皇帝到底还念着过去的情谊,没有深入的追究这些事情。
但很可惜,
日蚀到来了。
这对崇尚“天人感应”的大汉君臣来说,又是一个需要献祭三公的回合。
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的王凤,能是被献祭的对象吗?
跟王凤同为元城王氏,兄弟紧紧抱团在一起的御史大夫王音,能是被献祭的对象吗?
所以,
王商还能怎么办呢?
当王商在朝堂上交出相印,摘下帽子,对着皇帝叩首,流泪诉说着自己的无能,“没有辅佐好天子,以至于上天震怒,遮蔽了太阳”等等话语时,
他那一向洪亮沉稳,暗含着犹如刀锋那般锐气的声音,变得无比的沙哑哽咽。
皇帝有些不忍心,
但看着朝堂上的两位舅舅,
又想着朝堂之外,那高悬于天上,却不似往常那般明亮夺目的太阳,
终究没有说话。
他沉默了下去,只静静的看着王商失落的退出了朝堂。
随后不久,
有侍卫上前奏报天子:
王商刚刚出走未央宫,便痛苦的捶打起了自己的胸膛,呕出几口鲜血,晕厥倒地。
“什么?”
孔光当即失色,心里对王商充满了忧虑。
……
“何必如此呢?”
“未来还有机会啊!”
下朝之后,
孔光第一时间来到王商的府邸,对躺在床榻之上,奄奄一息的好友说道。
王商只摇头轻声道,“我不能忍受这样的羞辱。”
他生性激烈刚直,
哪里能忍受那样的污蔑呢?
“我就要离开了。”
“之后就看你的了!”
王商拉着孔光的手,嘱托他道,“你的性格不如王凤狡诈,又容易因为受到刺激,从而做出糊涂的决定。”
“所以,以后不要轻信他人,保有警惕之心。”
“不然的话,这大汉江山,又将走向何方啊!”
朝堂之上,
有太多太多的王凤党羽了!
他们纵然是朝廷丞相、是孔子之后、是同皇帝隔代的外戚,也无法与之相争斗!
但只要还有人在,
只要还有人坚定不移的做着抗争,
那就还有希望可以延续!
孔光泪如雨下,只哽咽着应下他的话语。
他说,“我等下带王莽过来探望你!”
“他比我聪慧多了,还有着恭谦仁义的天性,他以后一定会继承你我的意志,匡正朝廷的过失。”
王商点了点头,不觉得孔光说错了什么。
虽然王莽是王凤的侄儿,
可其出淤泥而不染,拥有着不同于元城王氏那散漫骄狂的禀性,是一个纯然的,处处符合礼法的君子。
可惜的是,
王莽还年轻,还没有步入朝堂。
王商还没来得及见证他的光与热,便要离开这个人世了。
“都是我们连累了你啊!”
当王莽前来时,
面色更加苍白灰暗的王商这样对着他道:
“如果你没有孔光这个老师,再跟我疏远了关系,又怎么会被自己的伯父一直压制,迟迟无法获得举荐呢?”
“没有出仕,这是因为我的才能还不足够,德行还不充实,哪里能怪罪到长辈身上呢?”
王莽诚恳的对王商说道,“如果能让您身体好转,延长寿命,那我宁愿终身不仕,隐居在山野之间。”
王商不同意他的话,“我这样的老朽,本就不如你这般的年轻有为的少年!”
“大汉的未来还在你的肩上担着,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保留它为国家做贡献!”
“如此,我的在天之灵,也能够得到安息!”
王莽无奈,只能答应长者的要求。
王商这才满意的闭上眼睛。
第二天清晨,
雄鸡唱晓的声音还没有褪去,
天边刚刚浮现出一丝白色,
王商的府邸,便已经挂上了白色的麻布。
他的儿子拿着哭丧的孝棒,穿着孝衣,跪在地上,对赶来悼念亡父的亲朋长者们行礼。
宫里的皇帝听说了这个消息,
便派人去吊唁王商这位曾经的亲信。
而后者因为受到王凤污蔑,从而活活气死的事,
也让皇帝难得的思考起来:
朕是不是对王氏过于放纵了?
登基之后,
王凤这位大舅,便跃居朝堂,掌握了偌大权柄;
河平二年的时候,
他又听从太后的建议,将其他五个舅舅,在同一日,集体册封为公侯。
至此,
王氏有了名望、地位、权力、富贵……
为什么还要逼迫自己其他亲近的臣子呢?
但他的母亲,大汉的太后王政君,对此仍旧十分放心。
她再次劝慰自己的儿子:
“天下同皇帝最亲近的,除了你的舅父,还能有别人吗?”
“他们的地位权势,都是依赖于你而取得的,纵然有一二的私心,又怎么敢不利于你呢?”
皇帝想了想,
觉得母亲的话不无道理,于是便放下了纠结,继续沉迷在酒色之中。
而伴随着王商的离去,
继任的丞相张禹又是个阿谀谄媚王氏,从不与之意见相反的腐儒,
王氏的权力便日益增长,很快到达了顶峰。
朝野上下,许多人以王氏党羽自居,
长安城内,
王氏的子弟也愈发骄狂蛮横。
他们沉溺在这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权势中,尽情的声色犬马,享受着奢靡无比的生活,并通过互相攀比,验证着大汉和王氏的强大。
只有王莽仍旧谦恭朴素,
他侍奉着自己的母亲,侍奉着自己的伯父,侍奉着自己的兄弟……
不管面对谁,
他永远都是那样的和蔼可亲。
加上他孔光弟子的身份,
无论清流文人,还是追逐名利的官吏,都对他表达出了亲近之情。
许多人称赞他道,“王氏的富贵会因为王莽而得到延续!”
那些骄纵的子弟,
哪里能跟王莽相比呢?
王凤听说了这些评价,先是气恼的说:
“我自有子嗣和兄弟,怎么会需要他一个孤儿来维系家族的荣光呢?”
然而,
这位富贵至极的王氏家主想起自家那些无能的,只知道酒肉歌舞、驰骋田猎的子嗣和兄弟,又不免发出一声叹息。
“再看看……再看看吧!”
王凤绝不相信,
他们这元城王氏的血脉,会孕育出王莽这样一个大圣人!
他是伪装的吗?
他是真心的吗?
已经狂傲到呵斥皇帝的王凤,也无法对此做出决断。
而在这样的诡谲的风波之中,
只有王延世这类的,以技艺闻名的官员,能够安稳一些。
他们不用在那日益昏暗腐朽的朝堂之上耗费精力,
只需要奔波于黄河两岸,不断的加固束缚这条大河的堤坝,希望那已然年老的大堤,可以坚持的更加久一些,为大汉的天命,抵抗住更多的洪水。
而当王延世好不容易折腾完一处,又要前往另一处进行加固时,
他于睡梦之中,模模糊糊的听到一些声音在说:
“这就是那个糊裱匠吗?”
“不对,糊裱匠说的是在朝堂上做官的人,他是修河堤的!”
“这有什么区别?反正他也就是在河堤上修修补补!”
“根基已经坏掉了,泥沙已经沉积的太多了,那破破烂烂的大堤,早晚也是要跨掉的!”
“除非推倒重来,从根基处着手!”
“可看眼下大汉这模样……嘻嘻,他这么辛苦,结果不还是那样子吗?”
“好歹是个做实事的,还是对他温柔点吧!”
“我们不要再打扰他睡觉了,瞧瞧这家伙,在梦里也皱着眉头,一脸牛马模样呢!”
“哼,你跟我不也是上帝牛马吗?”
……
声音渐行渐远,在王延世的梦境中迅速的散去。
但王延世仍旧没有醒来。
他转而做起了一个纯粹的,不受到任何外力干扰的梦:
在梦里,
浑浊的洪水最终冲破了大堤,淹没了两岸无数的土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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