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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一章 新政


  晨光艰难地撕裂定北府铁灰色的天幕,却驱不散浸骨的寒意,城西“顺安坊”的市集已是人声渐起,街口新砌的青砖照壁上,一张墨迹淋漓的汉辽双语告示被浆糊牢牢粘住,边缘在寒风中倔强地翘起一角,告示内容简明冷酷:即日起,凡辽境商贾市易,一律改用大魏官定升、斗、斤、两;旧辽度量衡器,限十日内缴官销毁,私藏、私用者,罚没货物,枷号示众三日。

告示下围拢着十来个早起的商贩百姓,一个裹着油腻皮袍、满脸风霜的辽人老皮匠,眯着眼,用粗糙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点着那告示上的契丹大字,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哝,旁边一个汉人打扮的年轻学徒,正费力地将几件沉重的旧式铁秤砣和木斗搬上独轮车,准备拉去衙门指定的收缴点。

“老巴图,看明白了没?以后卖皮子,可不能用你那套家什喽!”旁边一个穿着半旧绸褂、操着浓重河北口音的粮店掌柜陈胖子,抄着手,朝老皮匠努努嘴,语气里带着几分市侩的精明和不易察觉的优越感,“赶紧的,把你那套老古董缴了,省得招祸!以后到我店里称粮买盐,都用新家伙什,童叟无欺!”

老皮匠巴图浑浊的眼睛从告示上挪开,瞥了一眼陈胖子,又看看自己学徒车上那些用了一辈子的家当,布满沟壑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他闷闷地“嗯”了一声,佝偻着背,转身走向自己那间弥漫着硝皮子气味的低矮铺面,铺门边挂着一张鞣制好的上等鹿皮,在晨光里泛着柔润的光泽,标价却还是用契丹文写的旧制斤两。

“哼,老倔驴...”  陈胖子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旁边几个摆摊的辽人小贩交换着眼神,有人低下头,有人嘴角撇了撇,终究无人应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只有学徒推着独轮车,木轴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吱呀”声,碾过冰冷坚硬的石板路,渐渐远去。

坊市深处,临街一家挂着“醉仙居”幌子的酒肆刚卸下门板,店堂里热气腾腾,大锅煮着羊骨汤,香气与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味混杂,角落里,一个穿着脏污羊皮袄、毡帽压得很低的辽人老牧人,正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几个新铸的“定北通宝”铜钱,排在油腻的木桌上,他对面坐着个穿灰鼠皮坎肩、留着两撇鼠须的汉人牲口牙子。

“就...就这些了,王牙人,”  老牧人声音干涩,带着恳求,“按新章程,俺家那三百亩草场...只划了五十亩归俺放牧...剩下的,都归了官办的牧监...家里十几口子,还有几十头牲口,实在活不下去了,那两匹走马,您行行好,再多给点吧?”

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桌沿,指节发白,王牙子慢条斯理地呷了口烧酒,乜斜着眼,用筷子拨弄着桌上的铜钱,发出叮当轻响:“老哥,不是兄弟压价,现下是什么光景?官家收拢草场,圈地设监,你这马再好,能卖给谁去?也就兄弟我,看在往日情分上,帮你寻个下家,换几个活命钱罢了,就这价,爱卖不卖。”

邻桌几个喝酒的辽人汉子,穿着前辽戍边军那种半旧的皮甲,显然是失了生计的溃兵或解散的禁军,其中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重重地将粗陶酒碗顿在桌上,“哐当”一声脆响,浑浊的酒液溅出,他红着眼睛,死死盯着王牙子和那老牧人,胸膛剧烈起伏,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短刀的粗糙皮鞘上,同桌的人赶紧伸手,死死按住他的胳膊,低声急促地用契丹语劝说着什么。

店堂里的喧闹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汉人的、辽人的--或紧张、或漠然、或幸灾乐祸地聚焦过来,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的油脂,一点火星就能燃爆。

就在这时,门外街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甲叶铿锵的碰撞声,一队十人的魏军巡城士卒,在队正带领下,踏着整齐的步伐,恰好巡至醉仙居门外,领头的队正,一个面容冷硬的年轻汉人,锐利的目光透过敞开的店门,精准地扫过店内这剑拔弩张的一角,尤其在刀疤汉子按刀的手上停留了一瞬,他并未进来,只是按着腰刀,在门口肃立片刻,冰冷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鞭子,在店内众人脸上缓缓扫过。

那无声的威压,比任何呵斥都更有效,刀疤汉子按刀的手颓然松开,被同伴强拉着低下头,王牙子脸上的倨傲瞬间收敛,挤出几分僵硬的笑,老牧人则把头埋得更低,肩膀微微颤抖,店堂里只剩下锅灶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羊汤翻滚的咕嘟声。

巡城队并未停留,继续迈着规律而沉重的步伐,向坊市深处行去,那整齐的脚步声和甲叶摩擦声,如同无形的铁律,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渐渐消失在清晨的寒气里,店内的空气仿佛被抽走了大半,短暂的死寂后,才重新响起低低的、压抑的交谈声,却再无人敢高声,老牧人最终颤抖着,将桌上的铜钱一枚枚拢进怀里,佝偻着背,像一截被霜打蔫的老树根,默默离开了酒肆。

“三文钱!就三文!前日还两文半呢!”一个裹着破旧羊皮袄的辽人老者,在城西一处简陋的粥棚前,捏着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声音嘶哑地对着棚内面无表情的汉人小吏争辩,他身后排着长长的队伍,多是面有菜色的辽人平民,麻木的眼神偶尔扫过那不断翻腾着稀薄米粥的大锅,又迅速垂下,盯着自己沾满泥污的鞋尖,粥棚的木柱上,贴着盖有“北平行省枢密院”大印的告示,汉辽两种文字并列,宣告着粮价官定、严禁囤积居奇。

隔着一条结了薄冰的污水沟,另一处稍显热闹,几间临街的铺面被粗暴地打通,挂上了“官营铁器坊”的粗木牌子,炉火熊熊,映照着赤膊挥锤的辽人铁匠古铜色的脊背,汗珠滚落,在灼热的铁砧上滋滋作响,几个穿着半旧魏军号衣的工吏,挎着腰刀,在工坊内来回巡视,目光锐利,角落里,两个年轻的辽人学徒正吃力地抬着一捆新打好的锄头,脚步踉跄,一个工吏皱眉,用生硬的辽语呵斥:“手脚麻利点!误了春耕的农具,枢密院老爷怪罪下来,仔细你们的皮!”

“呸!魏狗!”等工吏走远,一个学徒压低声音,朝地上啐了一口,眼神里是压抑不住的怨毒,另一个慌忙扯了他一把,紧张地四下张望:“小声些!不要命了?前街老巴家的小子,就因为在酒馆里多骂了几句,第二天就被锦衣卫从被窝里拖走,如今还在城北大营做苦役呢!”

怨毒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终究被恐惧压下,只剩下更深的麻木。

而在曾经象征着辽国无上荣光的宫城废墟旁,新起的枢密院衙署灯火通明,吞吐着整个北平行省的军政文书,巨大的院落里,新移植的松柏在寒风中簌簌作响,枝干上犹带扎好御寒的草绳,衙署正堂,炭火烧得极旺,驱不散深入骨髓的寒意,更驱不散堆积如山的案牍所散发出的、沉甸甸的焦虑。

正堂中巨大的北疆舆图几乎占满了整面东墙,从定北府(原上京)辐射开去,西京道、中京道、东京道、上京道...广袤的土地被朱砂勾勒的线条切割成大小不等的府、州、军、监,图上山川河流、关隘堡寨标注清晰,一些区域用醒目的赭石色标记着“乱”、“匪”、“叛”等小字,长条形的巨大黑檀木议政桌两侧,此刻已坐满了人,左侧是以几位魏国旧部文官为首的汉人僚属,正襟危坐,神色凝重;右侧则多为辽籍降臣,有原辽国地方官,亦有萧思明这样被新近拔擢的通译、书吏,众人坐姿各异,眼神闪烁,气氛明显更为沉郁紧绷。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炭火气、陈年木料的沉味,以及一种无声的、一触即发的对峙感,主位空悬,卢何尚未到来,众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胶着在那张空着的宽大座椅上。

“卢老到--!”  门吏一声略带沙哑的唱喏,打破了凝滞。

堂内所有人如同提线的木偶,唰地起身,垂手肃立,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压抑不住的、令人揪心的低咳,卢何被老仆搀扶着,几乎是半架着挪了进来,他今日换上了一身大魏传统的绯色官袍,宽大的袍服更衬得他形销骨立,脸上病态的潮红被一层死灰般的疲惫覆盖,唯有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依旧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全场。

他艰难地在主位坐下,枯瘦的手指搭在冰冷的扶手上,微微颤抖,侍从立刻在他膝上覆好厚厚的毛皮褥子,又在他手边放下一杯热气袅袅的参汤,卢何没有碰那汤,只是喘息稍定,目光落在右侧首位一个穿着簇新青色官服、面容精悍的中年辽人身上--此人名叫耶律文,原辽国西京道某州地方官,因献城有功,又通晓民政,被卢何破格擢升为枢密院户曹参议,掌北平行省户籍、田亩、赋税之要务。

“耶律参议,”  卢何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上京道、中京道编户齐民、一体纳粮之册籍,进展如何?逾期未报者,几州几县?”

耶律文立刻起身,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声音却洪亮清晰:“回禀卢公,两京道下辖七府十九州,至昨日,已报齐户、田清册者,仅三府九州,余者皆以‘民情汹汹’、‘旧族阻挠’、‘人手匮乏’等由拖延,尤以上京道北部诸州、中京道松山府一带为甚,逾期者...逾半。”

他顿了顿,抬眼飞快地扫了一下卢何的脸色,继续道:“且已报册籍中,田亩数目与旧辽鱼鳞图册相较,十之七八大有缩水,显系地方豪强勾结胥吏,隐匿田产,欺瞒中枢!”

不得不说,在这个大部分情况下枢密院开会都需要翻译在旁的时候,耶律文能用短短几个月就掌握一口流利的汉话,甚至还能带上大魏读书人惯用的抑扬顿挫,也难怪他能在辽国朝廷尸体上重建的枢密院内一路高升了。

而他的话语一出,也在右侧的辽籍官员中顿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皱眉,有人垂目,更有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欺瞒?”  左侧一位掌管刑名律令的幕府老吏,须发皆白,闻言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接口,“耶律参议此言差矣!隐匿田产,抗拒新政,岂止是欺瞒?此乃藐视王法,动摇国本!依《定北新律》,主犯当斩!家产充公!族中男丁流徙三千里!如此重典高悬,尚敢阳奉阴违,非严刑峻法不足以震慑宵小!下官以为,当立派锦衣卫缇骑,分赴各逾期州县,锁拿主官及地方豪酋,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他声音洪亮,带着魏人官吏特有的强硬,目光灼灼,逼视着对面的辽籍同僚。

“大人此言,恐失之操切!”  右侧立刻站起一个年轻气盛的辽人管理,此刻脸色因激动而微微涨红,顾不得尊卑,在翻译的帮助下朗声道,“北地初定,人心未附,尤以旧族势力盘根错节。若一味以杀伐立威,只会迫其铤而走险,与溃兵山匪合流,祸乱地方!松山堡戍军哗变,殷鉴不远!下官以为,当以怀柔分化为主,对率先纳册、足额缴税之良善大族,可表为‘顺义之家’,赐匾额,减赋税,树为楷模!对心存观望者,则派干员宣谕新政,陈说利害,晓以大义!只对冥顽不灵、公然抗拒者,方可施以雷霆手段!如此刚柔并济,方为长治久安之道!”

“晓以大义?”老吏嗤之以鼻,花白的眉毛扬起,语带嘲讽,“萧大人,你口中的‘大义’,是魏法还是辽俗?对那些视祖产如命、视汉官如仇的旧族谈大义?无异于对牛弹琴!新政之基,首在破其旧制,夺其特权!怀柔?只会让其心存侥幸,以为我中枢软弱可欺!唯有刀锋染血,令其胆寒,新政方能落地生根!卢公!”

他转向卢何,拱手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卢公速下决断!”

“大人!”年轻辽官也急了,声音拔高,“辽东女真,虽经整编,其部族首领仍居辽阳,手握旧部,心怀怨望!若北境再生大乱,焉知其不会趁势而起,与草原耶律崇呼应?届时两面受敌,我枢密院何以自处?定北府新立之基业,岂不危如累卵?”

“女真?不过一群丧家之犬,仰我鼻息!女真各部均有质子在定北府为质,其部众散入各军,形同囚徒!何惧之有?萧大人,你处处为辽地旧族开脱,又提及女真之患,莫非...”

“你...!”

“够了!”

一声低沉而沙哑的断喝,如同惊雷,骤然在剑拔弩张的议政堂炸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从黄泉深处透出的疲惫威压,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执。

卢何不知何时已挺直了那枯瘦的脊背,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点幽光如同即将燃尽的炭火,却爆发出令人心悸的寒芒,缓缓扫过争执的双方。他枯槁的手指紧握着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前倾,如同一头虽老迈却依旧能择人而噬的孤狼。

“吵什么?”  他的声音带着剧烈喘息后的破碎感,“吵,就能把田亩从地底下吵出来?就能把隐匿的丁口吵到衙门画押?”

他猛地一阵呛咳,旁边侍从慌忙递上参汤,被他一把推开,他死死盯着年轻辽官,又缓缓转向幕府老吏,那目光沉重如铅,压得两人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怀柔...分化...”  卢何喘息稍定,目光落在年轻辽官身上,“你...可知那些‘良善大族’,此刻家中地窖里,埋着多少刀枪弓弩?可知他们送往草原的信使,昨夜刚过沐水?”

年轻辽官脸色剧变,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卢何的目光又转向老吏,更冷,更锐:“严刑...峻法...杀!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杀得...辽境处处烽烟!然后呢?靠你周大人...带着你那几卷《魏律》,去草原上剿灭耶律崇?还是指望辽东那些‘囚徒’女真,替大魏去平叛?”

他每问一句,气息便急促一分,脸上的死灰色更重一层,唯有眼神亮得骇人。

“这里不是江南,也不是北境!这里的土地,喝的是血!认的是刀!新政要立,旧制必破!这血...躲不开!但这刀怎么落?落在谁头上?得有章法!”

他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再次投向那巨大的舆图,手指艰难地抬起,指向中京道松山府一带那刺目的赭石色标记。

“松山...为何乱得最凶?”  卢何的声音低了下来,“旧辽萧氏、述律氏...几大后族根基所在!世代联姻,盘踞州郡,田连阡陌,奴仆如云!编户齐民,一体纳粮,就是要掘他们的根!”  他手指猛地一划,移向舆图上京道北部,“这里...水草丰美,原属契丹八部核心牧场!如今收归牧监,断了多少部族酋首的命脉?他们,岂能不反?岂能不藏?”

堂内一片死寂,唯有卢何沉重的喘息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所以杀,要杀准!”卢何眼中寒芒凝聚,“周大人,着你刑曹,会同锦衣卫镇抚司,即刻拟出名录!松山萧氏、述律氏嫡系三族,上京道北部拒不纳册的三大部族酋首,及其核心党羽!查实罪证,锁拿其直系亲眷为质!传檄地方:十日内,主犯自缚请罪,缴清隐匿田亩丁口,可免三族之诛!逾时...或再敢串联作乱者--”  他深吸一口气,“斩!三族之内,男丁戍边,女眷没官!家产尽数充为军资、抚民之用!其田土、牧场、奴仆...就地分予无地辽民及安置之汉户!”

冷酷的裁决如同寒风刮过,堂下众人无不凛然,年轻辽官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微微摇晃,老吏也敛去了方才的咄咄逼人,肃然领命:“下官遵命!”

“至于耶律参议,”卢何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耶律文,带着一种深沉的审视,“怀柔,也非虚言,着户曹,即刻拟‘顺义之家’条陈!凡率先足额纳册缴税之大族、部族,无论汉辽,皆赐匾额,家主授‘乡绅’名衔,准其子弟优先参与行省吏员考选!所减赋税额度...从那些被抄没的家产里出!告诉他们,跟着新政走,不会吃亏!跟着旧族殉葬,只有...族灭家亡!”

堂下一片哗然。

倒不是因为卢何这拉一部分打一部分的政策,而是他把这件事交给了辽国旧廷的官员去做,要知道这怀柔一事,可以操作的空间实在太大了,谁是顺民谁是叛党,几乎可以一言而决,如果上任的是个汉官,那么辽境就注定要掀起腥风血雨;而如果是旧廷官员...就意味着如今坐镇辽境的枢密院主使卢何,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是偏向于安抚更多。

好多人要逃过脖子上刀落下来的命运了。

堂间气氛肉眼可见地随着这件事议定好了起来,耶律文深吸一口气,表示自己必会秉公持正,不负重托,他身后的辽籍官员们,脸色也明显松弛下来,眼神中重新燃起一丝参与感与微妙的希冀--这“怀柔”的权柄,便是他们在这新朝立足、乃至攫取利益的阶梯。

然而,卢何的目光并未在耶律文身上停留,那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吸纳了太多阴霾的枯井,缓缓扫过舆图上那些颜色深浅不一的赭石标记--松山、大定府北部、上京道边陲...这些地方,是旧族盘踞的巢穴,是溃兵啸聚的山林,更是汉辽底层在战火与盘剥下,积怨如干柴、一点即燃的炼狱核心,新政的根基“编户齐民、一体纳粮”在这里寸步难行,并非仅仅因为旧族的阻挠,更深层的是那百年厮杀沉淀在血脉里的敌意与隔阂。

“新政之基,在编户齐民,一体纳粮。此令不行,则税赋无着,军资民食皆为空谈,遑论抚民安境?”卢何说,“然而欲行此令,必先安民!欲安民,必先消融汉辽之间那堵看不见、却厚逾城墙的冰壁!”

他的手指重重戳在舆图上叛乱最炽烈的松山标记上:“看看这里!看看大定北!啸聚山林的,是匪?是兵?更是活不下去的辽民、失了田地的汉户!他们拿起刀,不是为了给耶律崇尽忠,是为了给家里人抢一**命的粮!汉辽之分,敌国之别,在刀兵相向时,是壁垒;在重建家园、挣命求活时,便是勒死所有人的绞索!”

堂内死寂,连炭火的噼啪声都显得惊心动魄,先前主张严刑的老吏,嘴唇翕动,终究默然,卢何的话语,撕开了叛乱那层“复国”的冠冕外衣,露出了底下赤裸裸、血淋淋的生存困境与人性的本能--求生。

“枢密院告示贴满街巷,强推汉文官话,设立官学蒙学,此乃百年之计,非朝夕可成,”卢何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左侧的汉官,又缓缓移向右边的辽官,最终落回舆图,“眼下,当务之急,是要给那些被裹挟、被饥饿和绝望逼到墙角的边民,一条看得见、摸得着、能让他们把刀换成锄头的活路!一条能让他们觉得,跟着大魏新政走,比跟着山里的匪首、比守着祖坟哭嚎更有奔头的活路!”

他喘息着,停顿了片刻,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目光最终定格在掌管军需、屯田事务的汉官主事身上:“张主事,户曹清点出的无主荒地、逆产田亩、草场、山林,剔除需优先安置流民者,尚余几何?”

“回禀卢公,两京道初步清丈,可供支配之无主荒地约三十七万五千余亩,抄没逆产田亩、草场、山林折合约五十二万三千亩,此数尚在日增,尤以松山、上京北部诸州为最!”

“好!”卢何叹息一声,“传令!即日起,凡我北平行省治下之民,无论汉辽!凡愿从军平叛者,编入‘靖安营’!此营由枢密院直隶,由李易李将军统辖,专司剿灭境内叛匪流寇!营中汉辽混编,同衣同食,同功同赏!凡靖安营将士,立战功者!无论斩首几何、破寨几座、擒获匪首几员!皆按枢密院新颁《军功授田令》论功行赏!所授之田,即从上述无主荒地、抄没逆产中支取!功大者,授良田百亩,赐耕牛农具!功次者,授田五十亩、三十亩不等!战殁者,所授田亩由其家眷继承,官府免其赋税三年!此田,永为私产,可传子孙!”

“军功授田?!”堂下瞬间炸开了锅,无论是汉官还是辽官,脸上都写满了极致的震惊!这绝非简单的抚恤,这是要在辽境旧有的、被血统、部族、姓氏层层固化的土地权力结构之外,用战功这把最锋利、最不认祖宗的血刃,硬生生劈出一条全新的、直通云霄的阶梯!一条不分汉辽、不论出身、只认刀头舔血之功的通天大道!它将催生出一批效忠于新政、根基牢牢扎在新授土地上的“新贵”!这批人,将是砸碎旧秩序最疯狂的锤头!是拱卫新朝最凶悍的鹰犬!

“还不止于此!”卢何微微摇头,“凡境内百姓,无论汉辽!凡能举报贼寇踪迹、藏身之所,助官军破获匪巢、擒杀匪首者!一经核实,亦按功勋大小,授以无主荒地或抄没之逆产!或赐予金银、免除赋役!此令,着刑曹、户曹即刻拟定细则,条文务必直白如话!着通译司,连夜译成契丹、奚、室韦诸部文字!着宣谕使,持枢密院金印告示,星夜兼程,务必在十日之内,贴遍定北府每一处州府、军镇、堡寨、乃至穷乡僻壤!务必使深山老林之猎户,草原边缘之牧人,妇孺皆知!朝廷的田,就在那里!是长满荒草喂野狼,还是变成你炕头娃儿碗里的白面馍,全在尔等一念之间!用匪寇的血,换你子孙万代的根基!”

这石破天惊的政令,如同一道撕裂苍穹的狂暴雷霆,带着刺鼻的血腥气和泥土的腥甜,瞬间劈开了议政堂内所有凝滞的空气,也劈开了笼罩在北疆上空的沉沉死气--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大义”,不再是冰冷僵硬的“律法”,而是赤裸裸的、带着铁锈味的利益!是足以让最懦弱的农夫变成恶狼,让最仇视的敌人暂时放下刀枪的生存资本和阶层跃迁的终极诱惑!

耶律文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甚至有些发黑,他猛地再次躬身,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嘶哑变形:“卢公圣明烛照!洞彻幽微!此令一出,如惊蛰春雷!叛匪根基,必将土崩瓦解!裹挟之众,必如雪崩溃散!汉辽边民,争相效死!下官恳请,此《军功授田令》及《举报告赏令》细则,户曹主拟,下官愿亲率通晓地方民情、通晓诸族土语之精干僚属,即刻奔赴松山、大定等匪患重地,宣谕新政!深入村寨,直面黔首!务使此‘授田’二字,如烙印刻入人心!”

他之所以会这么激动,除了这道旨意的确是最有可能在最短时间内消除汉辽民族矛盾,让各地叛乱基础一扫而空外,还是在新朝攫取更大权柄、奠定家族新基业的泼天机遇--他身后的辽官们,呼吸也开始变得粗重,眼神灼热。

连先前主张严刑峻法、杀伐立威的老吏,此刻浑浊的老眼中也爆发出异样的光彩,他颤巍巍起身,对着卢何深深一揖,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叹服与敬畏:“卢公...真乃定海神针!洞悉人性,直指根本!此令...刚柔并济,破立相生!以利驱人,以田缚心!实乃化百年仇雠为肱骨爪牙之无上妙策!下官五体投地!刑曹定当倾尽全力,确保赏功罚罪,明正典刑,绝不让一颗贼寇首级、一条有用线报落空!绝不让浴血将士与举报义民...寒心半分!”

枢密院这台沉寂而庞大的机器,在卢何一令之下下,骤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正堂仿佛化作了风暴中心:户曹、刑曹的属官们被急促的传唤声召集,捧着厚重的簿册和笔墨,脚步匆匆地涌入偏厅,通宵达旦的争吵与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立刻响起;枢密院直属的文书吏员们如同上紧发条的傀儡,铺开雪浪般的宣纸,饱蘸浓墨,笔走龙蛇地誊抄着刚刚议定的核心条文,鲜红的“北平行省枢密院”大印被蘸满印泥,重重地、接连不断地盖下,发出沉闷而威严的“砰砰”声;身背插着三根红色翎羽、盖有枢密院火漆急件的信使,在亲卫的护送下,马蹄声碎,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定北府四门,消失在渐沉的暮色里;一支支由汉辽吏员混编、精锐魏军小队护卫的宣谕队伍,顾不上料峭春寒,带着成捆散发着新鲜墨香和浓烈血腥诱惑的告示,以及卢何亲笔签发的、盖有枢密院金印的安抚文书,连夜启程,目标直指那些烽烟四起、人心如沸油般翻滚的边陲绝地...

议政不知持续了多久,卢何只感到胸腔里那点残存的气息越来越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动生锈的锯条,在朽坏的肺腑间撕扯出尖锐的痛楚,眼前的景象时而清晰,映照着属下们被新政点燃的亢奋脸庞;时而模糊,化作一片晃动的、昏黄的光晕,耳畔的声音也忽而洪亮如钟,忽而遥远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晨雾,当最后一道关于辽东女真各部质子“轮值”枢密院理藩司、加强监管以防其趁乱而动的命令也议定发出后,他紧绷的意志之弦,终于抵达了断裂的临界点。

“今日...就议到此...”卢何的声音低若蚊蚋,他极其轻微地摆了摆手,如同拂去一片无形的尘埃。

堂下众人肃然起身,动作整齐划一,躬身行礼,垂首倒退着,鱼贯而出,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幽深的回廊尽头,偌大的正堂瞬间被一种真正的死寂所吞噬,只剩下炭盆里木炭燃烧时偶尔爆裂的微弱噼啪声,以及卢何自己那如同破旧风箱般沉重、艰难、带着不祥湿啰音的喘息。

老仆屏着呼吸,轻手轻脚地捧来一件厚重的玄狐裘氅,想替他披上,却被他用眼神无声而坚决地制止了,他耗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枯槁的脖颈,目光艰难地投向那扇巨大的、镶嵌着云母片的支摘窗。

窗外,定北府铁灰色的天幕已被暮色彻底浸透,透出一种沉甸甸的、铅块般的深蓝,远处宫城废墟那嶙峋的剪影,在最后一抹惨淡的夕照余晖映衬下,如同残骸,沉默地诉说着一个王朝的终结,近处新起的枢密院衙署,青灰色的屋脊棱角分明,在渐浓的夜色中透着一股生硬的威严,更远处,顺安坊的方向,已有稀疏昏黄的灯火挣扎着亮起,如同散落在黑色绒布上的微弱萤火,那是万家挣扎求存的微光,是这座饱经蹂躏的巨城在征服者铁腕与新秩序诱惑下,艰难复苏的、微弱而顽强的脉搏。

“炉火...正红...”卢何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嘴角竟扯出一丝极淡、极疲惫、却又带着某种奇异满足感的纹路。

他浑浊的瞳孔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看到了松山脚下那些被“顺义之家”匾额暂时安抚、实则暗流汹涌的旧族府邸;看到了大定北部荒芜的田埂边,衣衫褴褛的辽民借着篝火的微光,死死盯着新贴告示上“授田百亩”几个狰狞大字时,眼中迸发出的、如同饿狼般凶狠而贪婪的绿芒;看到了靖安营新设的校场上,穿着混杂号衣、操着不同口音的汉辽新卒,在军官的皮鞭与呵斥下笨拙地挥舞着刀枪,眼中既有对血腥厮杀的恐惧,更有被“授田”希望点燃的、足以烧毁一切旧有隔阂的疯狂火焰;更看到了遥远的、风雪弥漫的草原深处,耶律崇那张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以及他身后那些在魏军“犁庭扫穴”威胁与“军功授田”巨大诱惑的双重挤压下,开始动摇、分裂、甚至暗中派出心腹带着部族名册潜向定北府的草原部族酋长们...

这北疆,便是一座史无前例的巨大熔炉,炉膛里,是百年仇怨累积的、冰冷坚硬如玄铁般的壁垒,是旧秩序崩塌后散落的、锋利足以割裂一切的碎片,是贪婪、恐惧、求生欲、向上攀爬的野心、以及被强行灌入的、滚烫的新秩序铁水...而他卢何,便是那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投炉之薪,用自己这具早已被岁月和忧患蛀空、油尽灯枯的残躯,燃尽最后一点残存的生命力,去煅烧,去熔铸,去捶打!炉火熊熊,烈焰舔舐着冰冷的炉壁,发出沉闷的咆哮,映照着他沟壑纵横、写满无尽疲惫与悲怆的脸庞,也映照着这万里疆土上,无数被时代洪流裹挟、在血与火、绝望与希望中挣扎浮沉的芸芸众生。

一阵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呛咳猛地从胸腔最深处炸开!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狂暴!卢何佝偻的身体剧烈地痉挛、抽搐,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嘴,青筋暴起,却怎么也捂不住那汹涌决堤的腥热,暗红色的粘稠血液,带着生命的余温,瞬间浸透了素白的帕子。

咳声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停了下来,卢何挺起身子,看着那帕子上的血迹,沉默不语。

片刻之后,他将其收了起来,看着窗外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该回来了,顾怀,”他轻声说,“老夫可能,守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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