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毛色灰黑的狼在雪地中飞快奔行。

两根细绳系在它厚实的脖子上，在它身后拖拽着个雪橇，健壮的四肢破开雪面往远处逃遁，少女坐在雪橇之上双手把着绳头，伤心与不安交织下，被冻得发红的小脸是一种已经接近于扭曲的表情。

少女不时回头张望，隐含的热泪变得晶莹掉落眼眸，与飞驰而飘的雪沫融在一块消散在天地间。

在她眼里，天地是晦暗的，没有阳光，云层很厚，而且低得快要压下来，像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脖颈，叫人难以喘息。

少女收起目光看向前方，那是一条崎岖的小路，风雪交加之下，让人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但她很清楚，小七绝对会记得回村的路。

名叫小六的少女脑海中如此想到。

仅是这一瞬间，小六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那是一段已经有点模糊，但依旧让她耿耿于怀不愿意忘记的回忆。

她生在凡俗之家，祖上皆是农户，住在以南临近北韩边境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村。

从她记事开始，天下就一直在打仗，秦国打齐国，打赵国，无论是自己生前，还是生后，跟着爹娘下地时，偶尔会听到那么几句传闻。

魏国距离齐国，赵国，秦国太远，种地太累，来不及思考这些事情的意义，村里人也说，虽然村子处于楚国北部边界，属于是毗邻险关，但口耳中的国度，战事，距离此地实在太过遥远。

在游走于市井间的商队，武林人口中所听到的事，比起来，村里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生活简直犹如世外桃源般安逸。

平静的一切，并非是慢慢失去的，在她记忆里，最先开始出现的，是附近村子陆续有人失踪的消息，一家老小，可能只是一个晚上，家中的男人就会抛弃妻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亦或者趁着天色大暗，悄悄的消失在了村子里。

小六记得很清楚，她正在睡梦之中迷迷糊糊被拎下了床，人声很嘈杂，有爹爹的哀求，有娘亲的哭喊。

冲进家里的人很多，身披黑甲，孔武有力，那间破旧的茅草房子看起来只需要被他们轻轻一推就能够轰然倒塌。

当被问及家中存粮在哪，爹爹惊恐的告诉对方去向，并跪在地上恳求，却仍被身披黑甲的兵侍给砍翻在地，娘亲被几个人拖拽着压在桌上撕扯着衣物，拼命反抗下，被人高马大的兵卒一巴掌扇到地上撞到石炉边，脑袋一歪便没在动了。

她被吓晕过去，等到再次醒来，村子就不复存在了。

驻立在废墟中，抬眼所及皆是火焰炙烤的肉体与残骸，或许那时候与自己现如今一样，天地茫茫，终归没有她这种普通人的容身之地。

小六回过神来，猛地一拉细绳停住小七的脚步，她侧身下去将身上仅剩的口粮塞进雪橇下边的格子里。

“小七，你搭着我太慢，你自己速速回村子里去，杜叔见到，自然会明白的。”小六蹲到小七面前，揉了揉它毛乎乎的脑袋。

小七呜咽了声，往前两步将头撞在小六怀里，似乎并不愿意离开，小六见状板起脸，怒喝一声，“你这畜牲，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快些去，不能因为我而坏了大家的事。”

小六说着站起身，露出与年纪不符的狠辣，狠狠拍了一掌小七的头颅。

小七吃痛嘤呜一声，拖着雪橇往后大石岗的方向退走，一步三回头。

小六就站在原地怒视着它，直等到小七再也瞧不见了，她方才收敛神色望向身后，稍作思索，而后不再迟疑躲进了大雪里。

雪碎随风飘荡，有身影过来，李幼白顺着痕迹缓缓出现在雪地里，她踩着尚未被风雪掩盖的踪迹追寻而来。

青丝在风里舞动，衣袂轻飘，她不急不缓的一步步踏在松软地雪里。

“我知道你躲在哪里，跟我走吧，降秦不是一件丑事，赴死顽抗没有意义，只要能够活下去，总会有你想要做的事情。”

李幼白脚步在某一刻停下，她目视着大雪没有一刻挪开，看起来对周围将要发生的事情并不在意，缓缓开口说着这些话。

在一棵被雪覆盖了的枯树上，小六盯着下方一动不动的李幼白，耳中听着，压根不为所动。

她双手握住匕首，将身子压低，眼睛锁住对方，动作看起来毫无章法，像条无家可归又无人驯化的野狗，在狂吠一声后，悍然从树上撞了下去，尖锐的匕首犹如张开的獠牙，向着树下之人的后脖颈处狠狠扎下。

李幼白心有所感，脚下步履微动，身子便是偏了些许，小六的匕首顺势落空。

她面色不惊，出门以前，韦叔就说过，此番秦军北上，只要不是大动干戈冲杀进来，就必定是武功高强之辈，所以出门探查需要谨慎在谨慎，只不过现在韦叔不在了，所得知的告诫与小心，小六也不放在心上。

偷袭的攻势落空，她当即改成单手持刀，正手握住刀尖斜斜向上向李幼白偏身的方向刺去，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显然是有预料到自己第一手是难以命中的。

她年纪尚小，身子骨也比李幼白小上许多，此时动作，刀尖只能扎到李幼白小腹下方接近于下阴位置，此为人体紧要部位之一，即便不能一击致命，但若是得手，武功再高强的人也要失去半成功力。

小六独自面对武者时根本没有怯懦，反而出奇的冷静与果断，甚至还想要重伤甚至杀死对方。

然而，即便小六自认为自己的动作很快且流畅，可在李幼白眼里，无论是起手还是第二招，都太过普通且平常了，哪怕是一个武者做出这套动作，也不可能得手伤她，更别说还是个小女孩使出来的。

李幼白在对方抬手的间隙就已经出手，她尚未拔剑，而是以一记标指点在小六持刀的手腕麻经处。

那一刹，小六只感觉自己手掌失去知觉般，即便她咬牙想要握紧，可匕首还是无声从手里掉落，见到第二手落空，小六仅剩的那只手直接从腰间刮下一个囊带，熟练一撒，刺鼻的黑色粉末瞬间接着风势扑向李幼白。

此乃师傅炼制的麻兽散，哪怕是一头大虫沾了都能够变得软绵无力，更别说一个人。

此时此刻，作为武者的对方究竟有多高的实力已经不是小六思考的事情，只要拼尽全力能够杀死对方，那就足够了，其余之事，她毫不考虑，因为这已经是她放手一搏的最后一刻。

李幼白稍微后退半步，任由粉末略过她的面庞与呼吸，面前的小姑娘趁着这个空隙又飞快抓起地上的匕首，面目与目光在望向她时变得憎恶扭曲，双手将匕首直挺挺平举身前朝她刺来。

本就没有杀意的李幼白不明白对方眼中恨意，理智与立场告诉她这小孩子第一时间就能轻松杀死，可李幼白觉得活抓对方更有意义，若是能够问到更多信息，那将会对此行推进有着莫大作用。

仅仅是抱着这个念头，李幼白抬起手臂利用天书带动气流轻轻一甩，小六眼前晃动，整个人就失去了气力往后摔了出去，撞进雪堆里翻了几圈才停下，摔得她七荤八素在找不着北，等她再次起身，匕首已经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李幼白望着小六，伸出五指张开，像是在邀请，同时平淡开口说：“我看你像是军候口中武林正道联盟在边线巡查的眼线，今日你逃脱不得，不如降秦，我可以承诺你，只要透露武林正道联盟的情报，军候大人绝对会网开一面，甚至可以重用于你，也许不用等到战争结束你就能过上和平宁静的生活。”

小六半蹲在原地定住心神，脑袋还有点晕，就听到李幼白的话，怒火直冲心头，瞬间清明起来，可眼泪又不争气的从眼眶掉落。

“是你害死了我师傅...”小六哽咽着开口，同时一只手悄悄摸向藏于背后的震天雷。

小六说着往前走了几步，年幼的双眸里满是坚定与决绝，咬牙道，“你武功是高，我清楚，但我还是要留下来，就是为了要杀掉你给我师傅报仇！”

最后一句话涌出喉咙变作无形的刺刀扎入李幼白心脏，让她面色一紧。

同时，能够感受到的，还有这个小姑娘所迸发出的杀气，在她面前，犹如微不足道的微风吹拂而来。

在小六往前奔行四五步后，两者之间本来还剩十几步距离，几乎是小六一眨眼的功夫，李幼白就已经闪身出现在小六面前屈指点在她脑后明脉处。

小六还来不及反应引爆轰天雷，眼前顿时就黑了下去，身子软倒躺在雪里。

恰在此时，一阵匆忙的脚步飞快奔来，只见一身青面獠牙玄甲的风铃顶着一身雪沫在身上出现在路口处，她见到这一幕后更是加快脚步。

本来不会轻功，为了赶路又消耗内力，为了留存实力只能用体力，一时间气喘起来。

“呼...哈呼...”

风铃走到二人中间，大口呼吸着，她低头瞧了眼小六，诧异的对李幼白道：“你怎的不将她杀了，难道是见她年纪尚小不忍动手，既然如此我便替你动手，这些可都是敌国的人，留着全是祸患。”

风铃可没有心慈手软的习惯，更别说在北地里待了两年，说话间就要拔剑杀人。

李幼白见状不得不道了声慢，她弯腰把小六抱起，解释说：“并非如此。”

她说了一句，转而想到怀里小姑娘方才所言，又有点怅然，自言自语起来，“也许也有...”

在风铃疑惑的神情中，李幼白又很快改口，“留个活口，此次我们要偷袭的地方是大石岗，此地距离大石岗并不远，这小姑娘应该就是大石岗出来的人，她嘴里绝对会有更有价值的情报，将她带回去，看看钟军侯还有没有计量，我只是想快速解决北地的事情而已。”

风铃听后点点头，想想也有道理，于是她抖了下披风把剑盖住藏好，屁颠屁颠更在李幼白身后往回走。

想着刚才赶路的事情，风铃直白说：“小白啊，你以后赶路可否等等我，秦皇夺得天下是必然之事，你如此上心做什么，况且在杀人这件事上我比你有经验，让我挡你前面更好。”

李幼白并未停留，不过听了风铃的话身子还是顿了顿，她垂下眼眉。

“可我并不希望你挡我前面。”

风铃烟眉一竖，小麦色的细下巴微微抬起，看起来颇为自信高傲，她轻哼一声，“莫不是觉得我武功比你低所以才这么说，等着吧，即便我失了一条手臂，我也能证明比小白你厉害。”

“是么？”李幼白听后露出了一丝微笑。

“嗯，这是自然，你且等好了！”

见到小白脸上难得露出笑意，风铃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三两步走到李幼白前面，结着伴，一同淋着细雪消失在了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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