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南归路上,罗雀展翅天地阔
官道上的尘土呛得人睁不开眼。阿忘裹着沈太医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粗布斗篷,和春杏、秋菊、翠儿挤在泔水车里。车是运泔水的,味道冲得人头晕,但这时候,臭味反而是最好的掩护——没人会仔细检查一车泔水。
沈太医在前面赶车,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他的脸色比阿忘还白,握着缰绳的手一直在抖。
“沈太医,”阿忘哑声道,“你要是怕,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沈太医摇头,声音发干:“回不去了……王管事知道我帮你,不会放过我的。”他顿了顿,“阿忘姑娘,我们真能到南阙吗?”
“能。”阿忘说,其实她心里也没底。南阙在北凛南边,隔着千里山河,路上不知道有多少关卡。更何况,燕烁的人可能在追他们。
车走了半日,在一个小镇外停下。沈太医跳下车,擦了把汗:“前面有官兵设卡,得绕路。”
阿忘从车里探出头。小镇入口站着几个官兵,正在盘查过往行人车辆。她眯起眼看了看,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李公公!
李公公穿着常服,正跟领头的官兵说着什么,手里比划着,像是在描述什么人的样貌。
“他在找我们。”阿忘低声说。
春杏吓得脸色发白:“那怎么办?”
阿忘看了看四周。小镇三面环山,只有这一条官道。绕路的话,得翻山。
“弃车,走山路。”她当机立断。
几个人悄悄从车后溜下来,钻进路边的林子。沈太医把车赶到路边草丛里藏好,也跟了上来。
山路难走,尤其是对阿忘这种腿伤未愈的人。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她的膝盖就疼得厉害,不得不停下来歇息。
“阿忘,你的腿……”春杏扶着她坐下。
“没事。”阿忘咬着牙说。她撕下一截衣摆,把膝盖重新包扎紧,继续走。
又走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了。山里起了雾,视线变得模糊。阿忘凭记忆判断方向——往南,一直往南,就能到南阙。
但南阙真的会接纳她吗?一个“死了”十年的公主,容颜尽毁,嗓子嘶哑,回去又能做什么?
正想着,前面传来水声。一条小河横在眼前,河不宽,但水流湍急。河上有座木桥,看起来年久失修。
“过桥吗?”秋菊问。
阿忘看了看桥,又看了看河水。桥太显眼,如果有人追来,在桥上一堵,他们就成瓮中之鳖了。
“涉水。”她说。
“水很急……”翠儿有些害怕。
“手拉手,慢慢走。”阿忘率先踏进水里。水冰凉刺骨,冲得她站立不稳。春杏连忙抓住她的手,秋菊抓住春杏,翠儿抓住秋菊,沈太医在最后。
一行人艰难地往对岸挪。走到河中央时,水已经没过腰际。阿忘的腿伤泡在冷水里,疼得她眼前发黑。但她咬紧牙关,继续往前走。
快到对岸时,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阿忘回头一看——三个黑衣人骑马追到了河边,正是西山那伙人!
“在那儿!”领头的黑衣人指着他们喊道。
“快!”阿忘催促道。
几个人拼命往对岸跑。黑衣人下马,也踏进水里追来。
终于爬上岸,阿忘回头看了一眼——黑衣人已经追到河中央了,距离他们不过十几步。
“分开跑!”她对春杏她们说,“往林子里跑,别回头!”
“可是你……”
“别管我!快跑!”
春杏咬了咬牙,拉着秋菊翠儿往林子里跑去。沈太医犹豫了下,也跟着跑了。
阿忘没跑。她站在岸边,等着黑衣人追上来。
三个黑衣人上了岸,把她围在中间。领头的那个喘着气,冷笑:“跑啊,怎么不跑了?”
阿忘没说话,从怀里掏出簪子——是燕烁给她的那把,她一直藏着。
“主子说了,要活的。”另一个黑衣人道,“带回去,主子亲自处置。”
“我知道。”领头的拔出刀,“但卸条腿,不算死吧?”
三个人慢慢逼近。阿忘握紧簪子,眼睛盯着他们的动作。她知道打不过,但至少要拖时间,让春杏她们跑远些。
就在这时,树林里突然传来一声哨响。三个黑衣人都是一愣,回头看去。
树林里走出一个人,黑衣蒙面,手里提着剑。正是王胖子!
“又是你!”领头的黑衣人大怒,“上次让你跑了,这次你找死!”
王胖子不说话,提剑冲了上来。他的剑法很快,几个呼吸间就和一个黑衣人交上了手。另外两个见状,也围了上去。
阿忘趁机往林子里跑。跑出没多远,身后传来惨叫声。她回头看了一眼——王胖子受了伤,胳膊上中了一刀,但他也杀了两个黑衣人,只剩领头的那个还在和他缠斗。
她犹豫了下,又跑了回去。捡起地上黑衣人掉落的刀,从背后一刀捅进了领头黑衣人的后心。
黑衣人瞪大眼睛,低头看了看胸前的刀尖,倒了下去。
王胖子拄着剑,喘着粗气。他拉下面巾,脸上都是血。
“你……”阿忘看着他。
“我说过,”王胖子苦笑,“不能再添人命了。”他顿了顿,“阿忘,你快走。燕烁的人不止这些,后面还有追兵。”
“你呢?”
“我拖住他们。”王胖子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个给你。”
阿忘接过,布包里是几块碎银子,还有一张地图。地图上标着一条隐秘的小路,通往南阙边境。
“这条路知道的人少,安全些。”王胖子说,“但得翻三座山,过两条河。你……保重。”
阿忘看着他,忽然跪下,磕了个头。
王胖子愣住了:“你这是……”
“谢谢你。”阿忘哑声道,“谢谢你救了我两次。”
王胖子扶起她,眼神复杂:“我不是什么好人……十年前那场血洗,我也参与了。这双手,沾过血。”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救你,算是……赎罪吧。”
远处又传来马蹄声。王胖子推了她一把:“快走!记住,一直往南,别回头!”
阿忘咬了咬牙,转身跑进林子。跑出很远,还能听见身后的厮杀声。
她按照地图上的标记,找到了那条小路。路很窄,勉强能容一人通过,两边都是悬崖。她小心翼翼地在路上走,膝盖的伤越来越疼,但她不敢停。
走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她终于翻过了第一座山。山脚下有个小村庄,几户人家,炊烟袅袅。
阿忘又累又饿,走到村口,敲了敲第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个老妇人,看见她一身狼狈,吓了一跳。
“姑娘,你这是……”
“路过,讨口水喝。”阿忘哑声道。
老妇人犹豫了下,还是让她进了屋,端了碗水和两个窝头给她。阿忘狼吞虎咽地吃完,才觉得缓过气来。
“姑娘要去哪儿?”老妇人问。
“南边。”阿忘说。
“南边可不太平。”老妇人叹气,“听说两国交界处在打仗,死了好多人。”
打仗?阿忘心里一紧。南阙和北凛又开战了?什么时候的事?
“为什么打仗?”她问。
“谁知道呢。”老妇人摇头,“说是北凛皇帝杀了南阙的公主,南阙要报仇。都打了大半年了。”
大半年……正是她潜入皇宫的时间。所以南阙早就知道她“死”了,一直在准备复仇?
阿忘心里五味杂陈。她活着,可她的国家以为她死了,在为她复仇。而这场战争,不知道又死了多少人。
“姑娘,”老妇人看着她,“你要去南边的话,得小心。路上有逃兵,有土匪,不太平。”
“谢谢大娘。”阿忘从怀里掏出块碎银子,“这个给您,算是饭钱。”
老妇人推辞不要,但阿忘硬塞给了她。又问了些路怎么走,才告辞离开。
按照老妇人指的路,她继续往南走。路上果然不太平,遇见过几次逃兵,她都躲开了。也遇见过土匪,她假装是哑巴乞丐,土匪搜了她身,没找到值钱的东西,就放她走了。
就这样走了七天七夜,翻过三座山,过了两条河。膝盖的伤反复发作,疼得她几次差点昏过去,但她都咬牙挺住了。
第八天,她终于看到了南阙的界碑。
界碑立在一片开阔地上,上面刻着“南阙”两个大字。碑后是南阙的国土,青山绿水,和她记忆里的一样。
阿忘走到界碑前,伸手摸了摸冰凉的石头。十年了,她终于回来了。
可这里真的还是她的家吗?她这个样子回去,谁会认她?父皇母妃还在吗?朝中还有多少人记得她?
正想着,身后传来马蹄声。一队南阙士兵骑马而来,领头的将领看见她,勒住马:“什么人?”
阿忘转过身。那将领看见她的脸,愣了一下,随即皱眉:“北凛的探子?”
“我不是……”阿忘哑声道。
“抓住她!”将领下令。
几个士兵下马围了上来。阿忘没反抗,任他们绑住双手。
“带走!”将领调转马头,“送回大营审问。”
阿忘被押着往南阙大营走。路上,她看见了许多士兵,还有许多伤兵,躺在路边的帐篷里**。战争确实在进行,而且很惨烈。
到了大营,她被关进一个木笼里。笼子很小,只能蹲着。周围都是俘虏,有北凛的士兵,也有像她这样的平民。
夜里,她听见看守的士兵聊天。
“听说北凛皇宫出事了。”
“什么事?”
“好像是内乱,皇帝杀了自己的弟弟,但自己也受了重伤,现在生死未卜。”
“活该!谁让他杀了我们公主!”
“是啊,公主多好啊,当年我还远远见过她一次,像仙女似的……”
阿忘闭上眼睛。燕烁死了,燕灼重伤。所以那场宫变,还是发生了。只是结局和她想的不一样。
燕灼……还活着吗?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第二天一早,她被提出来审问。审问的是个中年将领,姓赵,是南阙的边关守将。
“姓名?”赵将军问。
“阿忘。”她哑声道。
“哪里人?”
“北凛皇宫,浣衣局宫女。”
赵将军挑眉:“宫女?那你跑到南阙来做什么?”
“逃命。”阿忘说,“北凛皇宫内乱,我趁乱逃出来的。”
“为什么往南阙逃?”
“因为……”阿忘顿了顿,“我听说,南阙在打仗,需要人手。我会洗衣,会做饭,还能治伤。”
赵将军打量着她:“治伤?你懂医术?”
“懂一些。”阿忘说,“在北凛太医院做过事。”
赵将军沉吟片刻,对旁边的士兵说:“带她去伤兵营,让她试试。”
阿忘被带到伤兵营。营里躺满了伤员,有的断了胳膊,有的伤了腿,血腥味和药味混在一起,令人作呕。
一个老军医正在给伤员换药,忙得满头大汗。看见阿忘,皱眉道:“女人?来这儿做什么?”
“将军让她来试试。”士兵说。
老军医打量了阿忘几眼,指了指旁边一个伤员:“他的伤口化脓了,你会处理吗?”
阿忘走过去看了看。伤员大腿上有道很深的刀伤,已经化脓,散发出恶臭。她点点头,哑声道:“需要热水,干净的布,还有……酒。”
东西很快送来。阿忘先用热水清洗伤口,然后用酒消毒——酒很烈,刺激得伤员直叫唤。但她动作很快,清除了腐肉,敷上药,包扎好。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老军医看得连连点头。
“可以留下。”他对士兵说,“让她在伤兵营帮忙。”
阿忘就这样留在了南阙大营。每天给伤员治伤,洗衣做饭,什么都干。她话很少,但做事勤快,手艺也好,伤员们都喜欢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战争还在继续。南阙和北凛在边境上拉锯,互有胜负,但谁也没能彻底打败谁。
阿忘从伤兵口中听到了更多消息。燕灼确实重伤,但没死,还在养伤。北凛朝堂现在由几位老臣把持,正在和南阙谈判。
谈判的内容之一,就是十年前那场和亲。南阙要求北凛交出杀害公主的凶手,赔偿损失,割让边境三城。北凛不答应,谈判陷入僵局。
有一天,赵将军来找她。
“阿忘,”赵将军说,“明天北凛的使臣要来谈判,营里需要几个手脚麻利的人伺候。你算一个。”
阿忘心一跳:“使臣是谁?”
“不知道,说是北凛皇帝派来的亲信。”赵将军顿了顿,“你好好表现,别出岔子。”
第二天,北凛使臣到了。阿忘被安排在帐外候命,只能远远看见使臣的背影——是个穿着锦袍的男人,身材高大。
谈判进行得很不顺利。南阙这边态度强硬,北凛使臣寸步不让。两边吵了一下午,不欢而散。
使臣出来时,阿忘正好端着茶进去。两人在帐门口打了个照面。
使臣看见她的脸,愣住了。
阿忘也愣住了。
使臣是……沈太医?
沈太医穿着锦袍,身后跟着几个随从,看起来气派多了。他盯着阿忘,眼神复杂。
“你……”沈太医开口。
“奴婢给将军送茶。”阿忘低下头,快步走进帐内。
放下茶,她转身要走。赵将军叫住她:“阿忘,等等。”他转向沈太医,“沈太医,这是营里帮忙的宫女,手艺不错。您要是需要人伺候……”
“不用。”沈太医打断他,眼睛还盯着阿忘,“我认得她。”
赵将军一愣:“认得?”
“她是北凛皇宫的宫女,叫阿忘。”沈太医说,“我在太医院时,见过她几次。”
阿忘心里一紧。沈太医会揭穿她吗?
赵将军皱眉:“北凛的宫女?那她怎么跑到南阙来了?”
“逃出来的。”沈太医淡淡道,“北凛皇宫内乱,她趁乱逃了。没想到,逃到这儿来了。”
赵将军看向阿忘:“是这样吗?”
阿忘点头。
“既然沈太医认得你,那你就去伺候沈太医吧。”赵将军说,“沈太医是北凛使臣,身边需要个熟悉北凛的人。”
阿忘没法拒绝,只能应下。
她跟着沈太医回到使臣住的帐篷。进了帐篷,沈太医屏退左右,关上门,转身看着阿忘。
“阿忘姑娘,”他压低声音,“你怎么在这儿?”
“逃出来的。”阿忘哑声道,“你呢?你怎么成了使臣?”
沈太医苦笑:“陛下……燕灼陛下醒后,知道你我逃出宫,就派人找我。找到后,让我来南阙谈判。他说……南阙这边,需要一个认得你的人。”
“认得我?”
“对。”沈太医看着她,“阿忘姑娘,陛下一直在找你。他知道你还活着,知道你在南阙。这次谈判,其实……是为了你。”
阿忘心一沉:“为了我?”
“陛下想接你回去。”沈太医说,“他说,十年前欠你的,他要还。”
“还?”阿忘笑了,笑容苦涩,“怎么还?我的脸,我的嗓子,我这十年受的苦,他还得起吗?”
沈太医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封信:“这是陛下给你的。他说,你看完信,再决定要不要见他。”
阿忘接过信。信封上什么也没写,但封口的火漆上,印着北凛皇帝的玉玺。
她拆开信。信很短,只有几行字:
“云舒,我知道你还活着。我知道你恨我。但有些事,我需要当面告诉你。关于十年前,关于燕烁,关于……我们的孩子。”
孩子?
阿忘的手抖了起来。
什么孩子?她什么时候有过孩子?
信从手中滑落,飘在地上。
沈太医捡起信,看了一眼,脸色也变了:“这……这是……”
“他在哪儿?”阿忘哑声问,“燕灼在哪儿?”
“在……在边境的一个小镇上。”沈太医说,“他说,如果你愿意见他,就带你去。”
阿忘闭上眼。十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以为自己可以重新开始。可这一封信,又把她拉回了过去。
那个暴君,那个她恨了十年的人,现在告诉她,他们有过一个孩子?
怎么可能?
可如果是真的……
她睁开眼:“带我去见他。”
沈太医看着她:“你确定?”
“确定。”阿忘说,“有些事,我需要问清楚。”
“好。”沈太医点头,“明天一早,我安排你出营。”
夜里,阿忘躺在帐篷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孩子……如果她真的有过孩子,那孩子现在在哪儿?还活着吗?为什么燕灼从来没提过?
十年了,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对那段过去,其实一无所知。
窗外月光如水,照在地上。
她的罗雀飞出了皇宫,飞过了山河,现在,又要飞回那个人的身边。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被迫的。
她是自愿的。
为了真相,为了那个可能存在的孩子。
也为了,给这十年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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