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微弱的低吟在黛玉耳畔盘旋，像极了前世潇湘馆内，竹影摇动时那抹抓不住的生机。

她眼皮重得仿佛被灌了铅，意识在黑暗中挣扎，最后是被一阵浓郁到甚至有些“放肆”的粥香给强行拽回人世的。

那是粳米熬得稀烂，又添了晒干的龙眼肉与去芯的莲子，在砂锅里咕嘟咕嘟翻滚了整整三个时辰才有的醇厚气息。

黛玉睁开眼，视线由模糊逐渐聚拢。

映入眼帘的是车顶熟悉的云纹蜀锦，随着马车平稳的摇晃，两枚避邪的沉香木坠子微微磕碰，发出细碎的“啪嗒”声。

“醒了？”

一个低沉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在车帘外响起。

黛玉下意识想撑起身子，可指尖刚一用力，那种仿佛被千刀万剐过的酸软便从脊髓深处炸开，疼得她眉头一拧，倒吸了一口凉气。

“别乱动，你那心脉里的药力还没散干净，现在你脆得跟片瓷器没两样。”

车帘被撩起一角，萧策那张常年冷得像冻土的脸探了进来。

他此时没穿那身杀气腾腾的玄甲，只换了一件略显宽大的粗布麻衣，领口处甚至还沾了一点火星灼过的焦痕。

他手里端着一只被摩挲得发亮的粗瓷碗，热气腾腾的白雾模糊了他的轮廓。

黛玉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声音细若蚊蚋：“这便是……活着的感觉？”

“活着的感觉是浑身疼，死人可没这份福气。”萧策把粥碗递给早已等在一侧的俏生生身影。

“姐姐！”一个小脑袋猛地钻了进来。

小豆子眼眶通红，活像只受惊的兔子，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碗粥，膝盖往车板上一磕，动作那叫一个丝滑，“姐姐，您总算醒了！外头的百姓从城郊一直排到了天街，都说……都说您是天上下凡的药仙，专门来收那祸害命数的妖龙。”

黛玉顺着他掀起的车帘望向窗外。

马车正缓缓行驶在茫茫雪原之上。

本该是荒芜寂寥的雪地，此时却立着成百上千座洁白的雪像。

那些雪像雕工粗糙，却神韵惊人——清一色的素衣女子，手中或捏银针，或拄药锄，身姿纤弱却脊背挺拔，生生在凛冽北风中撑起了一片肃穆的森林。

“那是……”黛玉眼神颤动。

“那是全城的百姓，领着家里的孩子，一人一铲子堆出来的。”萧策在车外牵着马，声音混在风里，“他们说，神医晚照救了他们的命，可朝廷的封赏那是大人物的事，平头百姓只有这点子雪，想给姑娘立个生祠，求个平安。”

马车行至一处宽阔地，一个穿着大红斗篷的身影正领着一串“萝卜头”在忙活。

“林姑姑醒了！”巧姐眼尖，瞧见车窗露出的那张病态却绝色的脸，顿时蹦了起来。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缺了角的青鸾佩，那是贾家落魄时她唯一留下的念想。

此时，她正指挥着十二个半大的孩子，在那尊最大的“晚照像”心口处，小心翼翼地将玉佩嵌入。

那雪像足有两人高，头上插着一截翠绿欲滴的青竹。

“林姑姑，我们给您建庙！”巧姐跑到车窗边，脸蛋冻得通红，眼睛里却烧着火，“往后谁敢说您半个不字，我们这帮孩子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他！”

黛玉看着那枚嵌入雪像心口的玉佩，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撞了一下。

前世的她，在那大观园里小心翼翼地守着尊严，怕人瞧不起，怕人议论；而今生，她满手血污地从深渊爬出来，却在这冰天雪地里，嗅到了最真实的人间烟火。

这种感觉，比前世那些虚伪的赞美要爽快得多。

“林姑娘，圣旨到了。”

一道不合时宜的嗓音打断了这温馨。

禁军副尉李守义翻身下马，怀里死死抱着一只紫檀木匣子，单膝跪在马车前的雪地里。

“陛下感念姑娘守脉之功，特遣末将送来‘惠民医署’金印。欲封姑娘为‘天下医首’，领正三品衔，统管京中六部医案。”李守义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讨好，“姑娘，这可是本朝头一回给女子立署，您往后便是这天下医者的老祖宗了。”

黛玉看着那方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的金印，那上面刻着的“惠民”二字，在她眼里却像极了桓渊生前那些腐朽的教条。

“拿回去吧。”

黛玉的声音不大，却在雪原上落得清晰。

李守义一愣：“姑娘……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医者济世，靠的是指尖的针，不是手里的印。”黛玉推开小豆子递来的粥，借着萧策的搀扶，强撑着坐直了身子，目光越过禁军，直刺向京城的方向，“若陛下真心想谢我，便废了那整日装神弄鬼的钦天监，将太医院那些秘不外传的古籍残卷悉数开放给民间郎中。林黛玉，不事权贵。”

萧策闻言，发出一声短促而愉悦的低笑。

他猛地解下腰间仅剩的一柄青竹短剑，在那群禁军惊愕的目光中，翻身上马，对着四周乌泱泱的百姓和将士朗声道：

“听好了！从今往后，林姑娘所在之处，便是北境三十万铁骑守护之地。这金印她不稀罕，这天下，我替她守着！”

这表白简直糙得没边，却听得周围的孩子们一阵欢呼。

夜色渐浓，马车宿在了一处简陋的驿站。

黛玉靠在窗边，指尖轻抚过左手腕上那道新结痂的疤痕。

那疤痕狰狞，像是一条蛰伏的红龙。

窗外远处的山巅上，有一座巨大的石碑正迎着月色而立。

即便离得远，她也能凭着那点微光瞧见上面的字迹——“有女如玉，断龙封渊”。

那是萧策亲手刻的。

“谢瑶……你瞧。”黛玉对着虚空轻声呢喃，脑海里浮现出前世那个被困在潇湘馆、看着落花流泪的影子，“你说光从背后照进来，人会变黑。可如今，我成了别人的光，这感觉……倒是一点都不冷了。”

她收回目光，看向桌上那叠厚厚的“惠民医署”筹备名单。

明天，是第一批寒门学子入署听课的日子。

那些从死人堆里、从贫民窟里选出来的孩子，正在等她。

推开这扇门，这大周朝延续了百年的权贵垄断，便要从这“病弱”的指尖开始，彻底裂开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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