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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7章 战绍兴声西击东


至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绍兴路斗门镇以北,杭州湾洋面。

    时值秋初,海风已经带上了几分凛冽的咸腥。受战乱与钱塘江八月大潮的双重影响,这片往昔千帆竞渡,航运繁忙的黄金水道,这些时日显得异常冷清。

    浑浊的江水与深蓝的海水在湾口交汇,卷起不安的漩涡。

    极目所至,浩渺海天之间,唯有零星的几艘小舢板,如同受惊的鱼儿,匆匆自西向东,顺着江流逃往更开阔的苏州洋方向,生怕慢了半步便被身后的战火吞噬。

    敢于逆流西行,试图闯入这片风暴眼的,多半是各方派出的哨探,如同暗夜中的蝙蝠,谨慎地窥探着杭州方向的动静。

    在这片肃杀的海域中,今日却有一艘不起眼的民用小海鳅船(亦称钻风船),逆着浑浊的钱塘江江流向西而行。

    此船船身老旧,没有悬挂任何旗帜,船舷上也无任何标识,仿佛是为了刻意抹去自己的身份,只在起伏的波浪间留下一条孤独的航迹。

    船首甲板上,一名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衫的儒生正锁紧眉头,望着远方水天相接处,忧心忡忡地开口道:

    “少将军……”

    儒生的话音未落,其人身旁的年轻汉子便含笑将其打断,语气虽温和道:

    “詹先生既已为我父效力,便是我方家自己人,不必如此见外。称呼明善表字‘复初’即可。”

    这青衫儒生名为詹鼎,本是台州路宁海县一介寒士,只因才名在外,本月月初方国珍攻陷宁海县后,便强行征辟其人入自己幕僚。

    而接话的汉子身材精悍、面容黝黑中透着剽悍之气,则是方国珍的侄儿,亦是其麾下得力干将——方明善。

    他并不是寻常依仗父辈荫庇的纨绔,其父方国馨乃是黄岩方氏崛起的关键人物,出身佃户,凭着一身胆气和豪迈,带领几个弟弟从贩运私盐的亡命勾当起家,硬是在血雨腥风中挣下偌大家业。

    可惜,在与本地豪强蔡乱头争“牢盆”(“牢盆”大致是煮盐专利)的火并中,方国馨身受重伤,不久后便撒手人寰,临终前将家主之位和尚未成型的基业,托付给了机变狡黠的三弟方国珍。

    方氏凭借夺得“牢盆”迅速积累家族财富,一跃成为黄岩州炙手可热的势力。

    方明善作为长房嫡孙,不仅继承了其父遗泽,更凭借自身出众的能力和狠辣,在一次次火并与扩张中,牢牢掌握了一支独立性颇强的武装船队。

    其人实为方国珍集团内重要的“合伙人”,亦是方氏年轻一代中公认的能力最强者。

    为了维系家族内部团结,防止分裂,方国珍在其母周氏的主持下,正式收方明善为义子,以此默许方明善未来接掌家业,确保方氏越做越强。

    二人虽以父子相认,但方明善实际只比方国珍小十一岁,且性格刚强,行事极有主见,不愿被外人视作得方国珍荫庇而有今日地位,故而对称呼尤为敏感,不喜那带着依附色彩的“少将军”三字。

    詹鼎入伙的时日尚短,对方氏内部这微妙的渊源与忌讳了解不深,见方明善面上并无愠色,以为对方只是为了拉拢自己。他当然不敢直接称呼方明善名字,乃直接切入正题:

    “红旗营如今势大,疆域横跨大江两岸,四面出击,那石景行未必会亲临杭州前线。我等此行若见不到正主,此番出使怕是要横生波折,难以达成所愿?”

    红旗营大军攻取浙北,庆童仓促应对,大肆抽调诸路兵马,导致后方空虚。方国珍趁机再次起兵,不仅全取了台州路五县一州,还立即挥师北上,进逼庆元路奉化州。

    就在庆元路后,其人得知了红旗营进军神速,已经攻克江浙行省治所杭州的消息。

    方国珍熟知江浙行省沿海诸路地形,深知杭州、绍兴、庆元三路一体,判断石山的下一步,必然是觊觎隔江相望的绍兴路,乃至同样富庶且拥有出海良港的庆元路。

    为了赶在元廷和石山反应过来之前尽快扩充地盘,他将麾下精锐大半都拉上了岸,又因为底蕴不足,尤其是急缺行政人才,新占之地缺乏得力人手治理,无法支撑持续大战。

    相比起红旗营,方氏的根基如同沙上筑塔,看似威风,内里却“虚”得厉害。

    尽管早就将石山视作最强有力的对手,但现阶段,方国珍却不愿与兵锋正盛的红旗营硬碰硬。

    几经权衡,他决定效仿石山“先礼后兵”的策略,先派使者前往杭州,试探虚实,并明确划出己方的底线——至少,庆元路这块肥肉,他方家要咬下。

    若石山肯让步,那自然皆大欢喜。

    若对方不肯让步,那说不得,就只能凭借纵横海上的水军优势,不断袭扰红旗营漫长的海岸线,哪怕拼个两败俱伤,也要让这江北佬见识一下方氏水军的厉害。

    方明善此行身负双重使命。明面上是出使交涉,暗地里更要评估红旗营的真实战力和发展潜力,为方国珍最终确定对红旗营,联合还是对抗的战略立场,提供关键依据。

    因此,无论石山本人是否在杭州,方明善都必须赶到杭州,尽快与红旗营高层接触,摸清对方对庆元路的真实意图,并确定其战力。

    “无妨。”

    方明善其实也拿不准石山的真实意图,但当着才入伙的詹鼎,他必须镇定自若。

    “两个多月前,石景行曾主动遣使至黄岩,向咱们释放善意。咱们与红旗营之间,总算有一点香火情分,不至于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开战。”

    方明善这番话才说完,目光便陡然锐利如鹰隼,紧紧地盯住远方的海平面。只见十余个黑点迅速放大,组成一个利箭般的三角突击编队,正劈波斩浪,快速驶向自己这边。

    方明善心中一凛,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所有闲聊的心思顷刻消散。

    是敌袭?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便被他迅速否决。

    为了隐藏身份,以方便穿越元军控制区,他特意选了这艘没有任何标识的民船。

    无论是红旗营的船队,还是元军的水上巡逻队,在未表明身份前,按理说都不会对一艘看似无害,也没有装载重要货物的民船立刻发动攻击。

    况且,此地乃内海航道,哪个不开眼的海盗团伙,敢来触他方家船的霉头?

    “保持航向航速不变,迎上去!”

    方明善沉声下令,语气中透着惯常的决断与自信。

    他自幼就在风浪里搏命厮杀,早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水上本领,船上这数十名水手也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岂会惧怕这区区十余艘哨船?

    他决心先看看对方究竟是何方势力,想要做什么,再做打算。

    待双方距离拉近,已能清晰看到最前面那艘哨船船首站立的人影,正挥舞着信号旗,向着海鳅船打出简单的旗语。

    “命令我船……靠右航行,让出主航道?”

    方明善眯起眼睛,心中迅速解读。方氏水军纵横海上多年,自有一套相互联络的旗语,虽与对方旗语有所不同,但这“靠右避让”的指令简单直观,即使是不同体系的水军,也能很容易理解。

    电光石火间,他便得出了两个关键判断:

    第一,对方是拥有规范化指挥通信体系的正规水军,绝非乌合之众;

    第二,其行事作风不似元军——元军水师对待落单的可疑船只,往往更粗暴,不会先以旗语警示。

    莫非……是红旗营的水军?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方明善的心底顿时一沉。

    能用十余艘敏捷的哨船在前方开路侦查,后面必然会跟随着庞大的主力舰队!红旗营竟然真的出兵了,而且动作如此之快!

    他们的目标,究竟是南面的绍兴路,还是东面方家志在必得的庆元路?

    方明善顿时被巨大的危机感攫住,两个选择摆在了他的面前:

    是继续执行原计划,前往杭州拜会可能在那里的石山?

    还是立即掉头,火速返回庆元路示警——红旗营已经打过来了?

    方明善行事果断,权衡利弊,很快就有了决断:

    他不能走!必须留下来,亲眼确认这支舰队的规模、构成和动向!若是红旗营,以石山的行事风格,应该不会伤及“无辜”。

    万一判断有误,对方若是元军伪装的船队,方明善也有十足把握从这些哨船的围堵中脱身。

    “收帆索三尺!所有人隐蔽身形,做好接战准备!”他压低声音,迅速下达一连串指令。

    下达完命令,方明善瞥见身旁的詹鼎,只见这位儒生面对逐渐逼近充满压迫感的战船,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一脸专注与好奇地观察着,不由暗赞此人胆色过人。

    “詹先生,待会儿恐怕会有些麻烦,刀剑无眼,为先生安全计,还请你先到舱底暂避。”

    詹鼎闻言,转过头,脸上竟然看不出多少惧色。

    此人六七岁时,就表现出极强的学习天赋和毅力,不喜与街市儿童嬉游,唯独渴望读书。常蹲在城中学馆窗外偷听,下午归家,便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学堂内富家子弟朗诵的课文。

    其父以卖饼为业,租住富户吴氏闲置的房屋,生活非常艰辛,希望子承父业,早点承担家庭重任。

    詹鼎小小年纪,却不愿放弃,一边帮父亲烧火,一边就着灶膛里跳跃的火光痴迷阅读,最终感动其父,倾其所有供他进学读书。

    此人也没有辜负其父期盼,入学仅一年,便能尽通其师所能;随后转入自家房主吴氏的私塾,没几年,吴氏子弟便不敢与他论学。最终师从本县名儒王愚可,精通《春秋》大义。

    然而,在蒙元腐朽的选官制度下,詹鼎这等无钱无势的寒门英才,注定难有出头之日。

    学成后,他曾试图向官府自荐为吏,却屡遭冷眼拒斥。为生计所迫,他甚至曾替同县一赵姓富家子弟代笔文章,助其中选,事后也只索得五十两白银作为酬劳。

    被方国珍强征,对詹鼎而言,既是屈辱,却也是一个可能摆脱困境的机遇。他渴望建功立业,证明自己,岂肯在关键时刻退缩,给主家子弟留下贪生怕死的坏印象?

    “属下虽是读书人,却也知乱世生存之道,提得起刀,举得动盾。”

    詹鼎的语气很平静,却异常坚定。

    “少将军尽管放手施为,不必为属下分心。”

    “好!詹先生果然豪胆!”

    方明善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连那声“少将军”听起来也顺耳了许多,当即对一名亲信下属喝道:

    “狗秋子,把你的刀盾给詹先生,你自己下舱再领一套!”

    此时,红旗营哨船见海鳅船非但没有听从指令让开航道,反而降帆减速,立刻变换队形,分成三个小编队,向海鳅船包抄过来,动作干净利落,显示出很高的训练水准。

    待双方进入喊话距离,方明善深吸一口气,运足中气,率先向对面喊道:

    “对面来的,可是红旗营的弟兄?”

    哨船队中,带队的指挥使见对方主动喊话,且己方主力舰队就在后方,胜券在握,便从容应答:

    “正是!尔等何人,为何不避让我大军航道?”

    确认了对方身份,方明善心中反而为之一定——至少石山曾遣使黄岩,试图与方氏兵马合作,双方有和谈的基础,只要自己不主动采取敌对行动,应该不会有事。

    他乃表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某乃台州方国珍将军麾下方明善!此番正欲前往杭州拜会石元帅,相商要事。对面的兄弟,可否行个方便,代为通传?”

    对面的哨船上,那指挥使并没有立即答复,而是谨慎地派出一艘快船,掉头向主力舰队方向疾驰而去,显然是去请示。

    稍后,另一艘哨船则缓缓靠近海鳅船,进行近距离监视。

    方明善见对方没有否认,心知石山必在杭州,此行无论如何必须完成使命。他当机立断,向詹鼎及船上水手低声交代:

    “听从红旗营引导,切勿冲动,阻了人家大军航道。”

    随即,他便解下腰间佩刀,交给自己的亲兵,顺手扯住桅杆上垂下的缆绳,身形矫健地一荡,便轻飘飘地落到了靠过来的那艘红旗营哨船上,姿态干脆利落,尽显水上豪杰本色。

    那哨船指挥使与方明善简短交谈,核实情况后,便带着其余哨船继续执行前导侦查任务。

    载着方明善的哨船则调转船头,引领着海鳅船,向西航行。

    不多时,远方的海平面上,便出现了令人震撼的景象。

    只见遮天蔽日的船帆,如同突然升起的连绵城郭,覆盖了辽阔的海面。桅杆如林,船帆如云,大大小小的船舶不下六七百之数,浩浩荡荡,破浪前行。

    虽然,其中必有不少辅助、运输的民用船只,并非全是专业战船——这基本是非正规水师的常态,方氏水军去年初火烧刘家港,出动各式船舶上千艘,便是广邀沿海渔民、海寇助战。

    但方明善看在眼里,心头仍是不由自主地一凛:红旗营崛起于淮西内陆,起兵不过两年时间,为何对水师建设投入如此巨大资源?这般规模,绝非小河沟里闹着玩的架势,想要针对谁?!

    他暗自比较着方家水军与眼前这支舰队的优劣。若在开阔海域与之正面决战,方家胜算几何?

    一番推演下来,结论颇为悲观,方氏船队虽然灵活善战,但在对方严整的队形和数量优势面前,恐怕难讨到便宜。

    “不过……”方明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暗道:“海战之要,岂在于硬碰硬?”

    方国珍的赫赫战功,哪一次是与元军主力舰队在海上列阵对战中得来的?

    基本是利用对沿海水文、暗礁、潮汐的极致了解,将笨重的元军舰队诱入港汊、浅滩,待潮水退去,使其成为搁浅的鲸鱼,再率灵活的小船群起而攻之。

    这万里海疆,星罗棋布的岛屿,才是方家水军来去自如,以弱胜强的无敌战场!

    哨船与庞大的舰队相向而行,速度极快,不多时便将方明善送到了此次东征主帅徐达的旗舰之上。

    旗舰是一艘改造过的大型内河船,甲板宽阔,旗幡招展,虽不及方家某些劫掠来的海船奢华,却透着一股森严的军旅气息。

    时间紧迫,方明善不愿与徐达兜圈子,登上旗舰后,略一拱手,便开门见山地道:

    “徐将军统率如此雄壮的舰队渡海东行,不知是准备去往何处作战?”他目光灼灼,试图从徐达的反应中捕捉蛛丝马迹。

    徐达心念微动,暗道元帅果然料事如神,方国珍确实早将庆元路视为囊中之物,这方明善前来,八成就是为了庆元路的归属问题。

    他性格沉稳,久居上位,虽然实际年龄比方明善还要小两岁,但威仪自成,自然不会轻易被对方探去底细,当下不答反问,语气平淡却带着压力:

    “徐某近来军务繁忙,消息闭塞。听闻方将军近日再次举义,不知战况如何?”

    两个多月前,夏煜奉石山之命出使黄岩,其直来直往、单刀直入的谈判风格,给方明善留下了深刻印象,让他误以为红旗营上下多是此类“耿直”风格,武将或许更好对付。

    却不料眼前这位徐达将军,年纪轻轻,竟如此老练,说话滴水不漏。

    但方氏兵马正在攻打奉化州,此事瞒不住人,若因己方隐瞒导致红旗营趁机进军,抢占庆元路治所鄞县,那才是因小失大。与其如此,不如坦陈部分事实,以抢占道义先机。

    想到此处,方明善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借用夏煜当初强调的“反元大义”,朗声道:

    “徐将军消息灵通!不错,元军孱弱,不堪一击。方将军已率义师横扫台州路全境,并攻克了庆元路奉化州,此刻大军正在猛攻鄞县!

    在下此番奉方将军之命,特来拜会石元帅,正是为了共商两军携手抗元大计!”

    出兵前的军议,石元帅已然定下了对方国珍势力的基本策略。见方明善果然为此而来,徐达心中更有底了,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顺着对方的话道:

    “原来如此。方将军再次起兵,可喜可贺。我军此番东来,亦是为了光复汉家疆土,解救浙东百姓于倒悬。元帅坐镇杭州,你既为两军携手抗元而来,本将可即刻安排快船,送你前往谒见。”

    徐达自然不会允许不明底细的外来船只随意靠近杭州港。方明善已经亲眼目睹了红旗营水军的冰山一角,主要目的就是面见石山,也不愿节外生枝,便答应了徐达的安排。

    但他提出,需返回海鳅船接上幕僚詹鼎——上次夏煜一人舌战方氏文武,让方国珍深感身边缺乏能言善辩、熟知礼制的文士,这才有强征詹鼎并命其随行出使之举。

    徐达只要确保方明善不干扰大军行动即可,对此要求自无不可。

    不多时,哨船就将詹鼎也接至了旗舰,徐达随即安排了一艘轻快的通信船,载着方、詹二人,脱离主力舰队,向着杭州方向驶去。

    望着那艘远去的船只,徐达目光转回东方。

    红旗营大军云集杭州,仅一江之隔的绍兴路元军又不是聋子瞎子,早已沿钱塘江东岸严密布防。

    为此,石山制定了声东击西之策:他命常遇春率领擎日左卫、威武卫等部,在钱塘江西岸大张旗鼓,立营寨,搜舟船,广布疑兵,摆出即将大规模强渡的态势,以吸引和牵制绍兴元军主力;

    徐达所部则乘船渡海,船队又航行了半日后,一条宽阔河流便出现在了海岸线上,正是直通绍兴路腹地的曹娥江。

    如此重要的水系,元军自然不可能不设防——早在入海口设立了两处水寨。

    但绍兴路兵力本就不足,又被大量抽到了西线防守钱塘江,如何能挡住庞大的水师舰队?

    “敌袭!”

    “轰轰轰!”

    凄厉的警报声响起不多时,便被长江水师炮船的火炮轰鸣所淹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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