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文坛泰斗去与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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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城头,赤色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城池易主,对于在蒙元苛政下挣扎求生的底层百姓而言,往往意味着改变的契机,尽管渺茫,终究是希望;但对于那些身陷囹圄的蒙元官员,却是命运的分水岭,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的薄冰上。
肃杀之气尚未从红旗营临时元帅行辕(原江浙行省衙门)的公堂上散去,石山就已经快速甄别并处置了被俘的蒙元官员。
对于如钱塘尹齐光祖、仁和县丞向梦解这类家小均在红旗营实际控制区内,自身官声尚可,且对旧朝并无死忠之志的官员,石山采取了怀柔政策。
他并没有对这些人苛责,反而温言抚慰,略给台阶,分析利害,劝其为己所用。
齐光祖等旧官正值壮年,本就不愿就此终结好不容易得来的仕途,眼见石元帅并不是残暴嗜杀之辈,反而展现出重整山河的雄主气象,稍作犹豫,便顺势改换门庭。
石山则将他们暂留原职,令其协助红旗营接管杭州,稳定本地民心。
乱世争霸,争的就是人才和统治根基。这些有行政经验且有较好官声的旧官加入,将为红旗营在杭州建立统治秩序,提供宝贵的经验与人脉。
红旗营当前确实存在行政人才不足的问题,还很严重,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就不要挑挑拣拣了。
但也不是每个旧官都能享有这份“宽容”,如原杭州路同知俞元。
此人原本是仁和县尉,去年协助孛兰奚去年收复杭州立下大功,得以从正九品的县尉破格擢升至正四品的路同知,可谓“皇恩浩荡”。
更兼其手上沾满了起义军的鲜血,双方早就结下深仇大恨。
俞元也知道自己落在红旗营手中绝无幸理,城破之时本想自刎殉节,却被意图投降求活的部下死死按住,成了他们献给新主的“投名状”。
不过,以石山杀人还要诛心的习惯,俞元还能多活几天——至少要审清罪责,并清查抄没其家产。
其余提前逃出杭州“搬救兵”的蒙元官员,留在城中的产业,大部分也会被查抄。
等做完这一切后,俞元等人才会被押赴市曹,明正典刑。
在这归顺与赴死的两极之间,更多的人则处于深深的煎熬与彷徨之中。杭州税课提举司副提举杨维桢,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
杨维桢乃绍兴路诸暨州人,泰定四年(公元1327年),年仅三十一岁的他进士及第,风光无限,初任天台县尹,满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他沉重一击。
其人赴任后,敏锐地发现县衙被号称“八雕”的八名猾吏把持,他们上下其手,伪造账册,勾结地方豪强,肆意欺压盘剥百姓,将天台县政搞得乌烟瘴气。
年轻气盛的杨维桢岂能容忍这个?欲以雷霆手段整顿吏治,决心扳倒这害民毁政的“八雕”,还天台县清明。
但他终究还是太年轻,低估了地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和反扑的狠厉。
杨维桢的举措深深触动了豪强们的利益,不仅没有将“八雕”彻底整倒,还在上任仅一年多,便遭恶吏罗织罪名,诬陷中伤,最终被罢官去职。
这次挫折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他初入仕途的炽热,也让他初次领略到官场的黑暗与倾轧。但他并未就此沉沦,待风头稍过,就四处奔走,托关系,求门路,渴望复起以施展抱负。
六年后,杨维桢终于谋得钱清盐场司令一职。
此职仅为从七品,位阶低于他初任的天台县尹(从六品),但为了施展平生抱负,杨维桢仍毅然赶往钱清盐场赴任。
彼时,元廷财政日渐窘迫,对盐课这等重要财源催逼日甚,各级官吏更是趁机层层加码,中饱私囊,底层灶户苦不堪言。
杨维桢亲眼目睹自己治下年迈的灶户在烈日下的盐田里活活累倒,再也没能起来,而官府的催课胥吏却依旧如狼似虎。
其人愤懑难平,感叹“此官做得何其窝囊!”,连夜写下情理恳切的请愿书,送至两浙都转运盐使司,请求减免钱清场不合理的盐税指标。
换来的,却是上司“盐税乃朝廷命脉,不可妄议”的冰冷批文,以及同僚看笑话般的眼神。
时年三十八岁的杨维桢,那股深植于骨子中的狷介之气再次爆发。他竟然直接冲进盐司衙门,当着众多官吏的面,将官帽摔在地上,厉声对上司都转运盐使道:
“要么减掉我钱清场三千引(约六十万斤)的苛税,要么杨某今日便挂冠归田,此生再不踏足官场半步!”
蒙元官场腐败,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油水丰厚的盐政更是腐败重灾区,盐司上下几乎无人干净。杨维桢这般不要命似的闹法,一旦真捅上去,谁也讨不了好。
最终,屁股不干净的盐运使被迫妥协,同意减税。
而杨维桢虽为民请命成功,却也彻底得罪了自己的上司,以及更加庞大的利益集团,被牢牢“焊”死在钱清盐场司令这个微末职位上,再无升迁的希望。
至元五年(公元1339年),其父杨宏去世,杨维桢依制丁忧离任,便如同一颗弃子,被无情地踢出了蒙元官场。
守丧期满后,他试图谋求复职,屡次请托却如石沉大海。
官场的大门,似乎已对他彻底关闭。心灰意冷之下,杨维桢转而投身文教,借诗酒寄托情怀。
他在杭州发起“西湖竹枝词”运动,化俗为雅,使竹枝词风靡全城;在昆山顾瑛的“玉山草堂”,他是最受欢迎的清谈客与诗文评裁;
在嘉兴“聚桂文会”、在松江“应奎文会”上,他执掌评鉴,一言可定诗文优劣,渐成江东文坛公认的盟主。
在此期间,其人《丽则遗音》、《西湖竹枝词》等著作刊印,更是让他一手开创的“铁雅诗派”声名鹊起,坐稳了元末诗坛的头把交椅。
然而,文坛的风光,终究难以填补仕途的失意。
杨维桢那颗“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士子之心,从未真正冷却。
至正三年(公元1343年),元廷诏丞相脱脱主持修辽、金、宋三史,直到次年书成,竟然还未定下辽、金、宋三国谁是正统。
杨维桢敏锐地抓住机会,写下煌煌巨论《三史正统辨》。总纂官欧阳玄读后击节赞叹,称“百年后,公论定于此矣”,有意举荐他入史馆。
可早已腐朽透顶的蒙元官场,又如何容得下杨维桢这等锋芒毕露、不谙官场“规则”的异类?举荐之事,因阻力太大,终成泡影。
直到至正十年,杨维桢终于得到同榜进士康若泰的举荐,才得以复出,出任杭州税课提举司副提举。
兜兜转转二十三年,官阶竟然回到了当初进士及第后出任天台县尹的起点——从六品。这在蒙元官场,堪称绝无仅有的异数。
税课提举一职,负责管理市肆、征收商税,需应对上司的指标、商贾的抵制,收入还多靠税收提成,可谓处在矛盾的漩涡中心,动辄得咎。
杨维桢深感此职如陷“墨海”与“火狱”,身心俱疲。
但经历了两次丢官去职的打击,且已经步入晚年(公元1296年出生),他的心态多了几分无奈的沉稳,虽然在此任上味同嚼蜡,却仍咬牙坚持,不愿再轻易失去这来之不易的官职。
因其“不睦同僚”“忤逆上官”的“恶名”在外,杭州官场对其多是敬而远之。
红旗营南下,城破在即,庆童等人纷纷派遣心腹以“搬兵督战”为名出逃,杨维桢却没有门路可走,也不愿再次仓皇丢弃官身,只能心怀忐忑地留在城中,听天由命。
因其文名甚著,石山对杨维桢也早有耳闻。入城后,便将其列入首批重点甄别名单,命人详细调查其过往及在税课提举司任上的作为,得知杨维桢并无贪渎恶行,
破城次日,杨维桢被带至石山行辕书房。
此处已非昔日蒙元大员们醉生梦死之所,案牍整齐,地图高悬,透着一种简朴而高效的氛围。石山屏退左右,亲自为杨维桢斟上一杯清茶,态度谦和却又不失主导。
“铁崖公。”
石山打听过杨维桢的性格,开门见山地道:
“公历任地方,无论是天台惩奸,还是钱清减税,皆以民生为念,数遭贪官污吏排挤而不改初心,品德高洁,山素来敬佩。
如今蒙元失道,天下鼎沸,石某奋起于草莽,志在驱虏复汉,解民于倒悬。正值用人之际,铁崖公一身才学抱负,岂忍空老林泉?可愿助我辈一臂之力,共奠新基,早定这纷乱之世?”
杨维桢为人宽厚耿直,不喜虚与委蛇,石山这种开门见山的方式,反而让他觉得有些对胃口。关于红旗营的种种传闻,他听过不少,毁誉参半。
此刻见这位名震东南的“逆贼”头领如此年轻,目光却深邃沉稳,言语间既肯定了自己过往的坚持,又点明了当前大义,诚意满满。
若是早十年,仕途无望而雄心未泯之时,面对如此直白的招揽,杨维桢说不定真会心动。
但如今,他已年近六旬,饱经时间沧桑和官场昏暗,雄心渐去,而那份士大夫的“气节”观念,以及对于“贰臣”之名的顾虑,却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杨维桢沉默片刻,终究还是缓缓摇头,语气带着几分疏离与固执:
“杨某老矣,年近花甲,奔波半生,却落得一事无成,实已无心仕途。倒是阁下,弱冠之年便能搅动天下风云,成就如此局面,确非常人。
可惜……不知天高地厚,闯下这泼天大祸,恐非万民之福。还望阁下……早日回头,或可还天下一个太平。”
这话已是相当不客气,近乎指责。侍立一旁的亲卫脸色微变,石山却哈哈一笑,不以为忤:
“哈哈哈!都道铁崖公性情狷直,有古君子之风,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石山心知如杨维桢这等饱读诗书、观念已然定型的老派文人,绝不是一次谈话就能轻易说服。他们对新政权的认同需要时间,也需要事实来证明。
石山不急于一时,更不会强逼对方投效。
“人各有志,石某不便强求。”
石山的语气颇为平和,接着道:
“城中秩序已大致安定,铁崖公可自行回府,家中一切安好,我已派人看护。公若想返回诸暨故里,可稍待几日,待钱塘江大潮平息,我军战船可护送公安然渡江;
若欲往他处,也请待我军肃清周边溃兵流寇,确保道路安宁之后再行,以免不测。”
杨维桢闻言,微微一怔。他本以为即便不被治罪,也难免受些折辱或软禁,没想到石山不仅轻易放他离开,还为其安全考量,安排得如此周到。
细看石山的眼神,也颇为清明坦荡,不似作伪。
想想也是,对方如今掌控十余路府,手握数十万大军,确实没必要对自己这落魄老儒耍什么心机。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这般以礼相待自己的石山,杨维桢心中的抵触也不由得减了几分,拱了拱手,语气缓和了许多:
“如此……便谢过阁下关照了。”
杨维桢前些年的主要活动区域嘉兴、苏州、松江、杭州等地,已经全被石山掌控,家乡诸暨州也在红旗营兵锋威胁之下,被释放后确实没有好去处。
更何况,他这大半辈子早就习惯了众星捧月的名利场,已经没法再回到诸暨老家的平静生活,加之顾瑛等友人未出仕石山也没有被加害,还不如留在杭州静待时局变化。
怀着复杂的心情,杨维桢走出了森严的省衙大门。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着眼,打量着劫后余生的杭州街巷。想象中的混乱、杀戮、抢掠并未出现。街道虽偶有战火痕迹,但已被清理得颇为整洁。
一队队红旗营兵士铠甲鲜明,纪律严明地巡逻而过,对百姓堪称秋毫无犯。
往日里常见的乞丐流民似乎也少了许多,后来他才知道,这些人大多被红旗营以“以工代赈”的方式组织起来,参与城防修补、街道清淤等劳作。
更令他惊讶的是沿途市井商铺,竟大部分开门营业,虽然不如往日繁华,却也透着顽强的生机。
他信步来到自己曾管理过的西市,只见市口告示栏前围了不少人,一名投诚了红旗营的原衙门小吏,正站在凳子上,大声宣读着新任官府发布的《告诸商贾市户约法五章》。
杨维桢有些好奇,凑近了,看到榜文上的内容,吃了一惊。
“告谕诸行商贾、市井铺户:
本帅驱虏复汉,解民倒悬,光复杭州,今与尔等约法五章,革除蒙元苛政,共图市面兴旺……
一、革除‘扑买’恶制
……所有商铺门摊税银,概由官府按章直收,再无包税奸徒把持之弊!若有胥吏私设税种、多收少报者,许尔等捆缚送官,查实之后,定斩不饶!……
二、门摊税按地界分等
……城内铺面依地段阔狭、铺面大小、行当种类、营收多寡,各分作三等抽税,力求公允……
三、牙行典当须持官帖
……凡开牙行说合买卖、开当铺典当货物者,须持官府火漆印信凭帖,每五年换发一次,另缴帖金。无帖私充牙行者,货物充公,人犯发配充军!……
四、房产交易必纳契税
……城中买卖房屋田地,须赴税课提举司衙门投税。房契须用官版契纸书写……官府验明无误,加盖‘契税已完’朱印,方为合法红契。私相授受、无帖交易者,若有纠纷,官司不受!……
五、邀行老共商税则
……本月二十日,税课提举司衙门设宴,请各行业行老(每行限二人),共商具体税额和征收办法。尔等可据实禀告行业情弊,若有兴利除弊良策,一经采纳,赏银百两!……”
杨维桢站在人群中,越看越是心惊!
他是真正的内行人,在税课提举司任上备受煎熬,深知蒙元税制,尤其是“扑买”(包税制)之弊,简直罄竹难书。
包税商为牟暴利,往往横征暴敛,搞得民怨沸腾,而官府却坐享其成,懒政怠政。
红旗营此举,不仅是简单废除恶政,更提出了一整套清晰可行且注重商民反馈的税制改革方案!划分税等、规范牙行、明确契税、甚至邀请行业代表共议税额……
这其中的见识、魄力与对民意的尊重,与他所熟知的那个腐朽、贪婪、僵化的蒙元官府,判若云泥!
他敏锐地感觉到,石山绝非临时起意,此政定然在红旗营之前控制的城池中试行、完善过,否则断不可能如此周详成熟。
即便如此,此人仍愿在具体细则上听取商贾意见!这份务实与开明……
杨维桢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石山那年轻却沉稳的面容,再对比自己当年初入仕途时的莽撞与孤立无援,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谁是在空喊口号,收买人心?谁是在切切实实地革除积弊,建设秩序?高下立判!
一丝隐约的悔意,如同细微的藤蔓,悄然爬上杨维桢的心头。或许,之前在石元帅书房中,自己的话确实说得太绝,太满了?
但这念头刚一升起,便被他强行压下。自己一生坎坷,何曾轻易向人低过头?
杨维桢长叹一声,甩袖转身,离开了喧闹的市口,将那布告的内容与周遭商贾们带着希望的议论声,一并留在了身后。
然而,那颗本以为早已沉寂的仕宦之心,却因这小半日所见所闻,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丝微澜。
前路何方?是归隐诸暨,终老林泉,还是……
……
PS:历史上,至正十六年(公元1356年),杨维桢因撰文讥讽江浙行省左丞达识帖木儿弃城而逃,被调离杭州,转任建德路推官。
两年后,朱元璋遣胡大海攻占建德路,年满64岁的杨维桢逃入杭州富春山避乱。同年,接受元廷江西行省儒学提举一职,因战乱致道路阻隔,未能赴任。
杨维桢性格狷直,行为放达,导致仕途挫折不断。但前后三十余年数次丢官后,都不遗余力地托人谋求复起,其“官瘾”确实较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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