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几处标记了？

    辛玛古骑在马上，屈指弹出一团圣焰，将身旁树干上的诅咒印记包裹消除。

    苍白的火焰吞噬着令人作呕的气息，他双目微闭，很快感应到下一处印记所在。

    虽然东转西转，一直在郊外的树林里兜圈子，但他能感觉到，周围越来越荒凉，他离卢蒂亚越来越远了。

    不管对方抱着什么样的目的，也差不多该现身了。

    骑马赶到下一处印记所在的位置，却是树林中一间破败的小屋，像是守林人遗弃的住所。

    一个大概十几岁的暗精灵少女靠在门口，见他过来，两眼一翻，将脸别到一旁，露出不想搭理的神情。

    不。

    不是暗精灵。

    辛玛古看着她额头并不算明显的犄角。

    这是真正的魔族。

    他抬起手，指尖涌出一团圣焰，那个魔族少女露出警惕的神情，而此时木屋里又走出几道身影，身形健硕，看肤色应该都是魔族，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今天可能要死在这里了，辛玛古平静地想道。

    而最先开口的，是其中唯一一个像是普通人类的中年男人。

    “不要紧张，大祭司，我们没有恶意。”

    卢卡抬起空荡荡的双手，表示自己不会带来任何危险。

    “用这么麻烦的方式请您过来，只是想不受打扰地跟您好好谈谈，毕竟我们想进城不太容易，尤其是您所在的主教座堂。”

    他说的是“我们”。

    这个人类并非受魔族胁迫，而是就是跟他们一伙的。

    辛玛古看了他一会儿，“你想说什么？”

    卢卡朝一旁做出请的动作，请他下来详谈。

    最差的结果也就是个死，对方真抱着这个目的的话，也没必要废话了，辛玛古直接下马，来到卢卡面前。

    “你们去周围守着，别让任何人靠近。”

    “是！”

    魔族护卫们四散分开，而那名魔族少女则转身进了小屋。

    “我是魔王座下的宰相，卢卡。”

    自我介绍完毕，卢卡开门见山：“我王已经统一魔族各部落，不日便将南下，消灭人类帝国。我此行是来邀请辛玛古大祭司加入我们，共襄盛举。”

    “……”

    饶是辛玛古的心已经接近麻木，面对他的直白，仍免不了有些动摇和震撼。

    “不可能。魔族崛起，黑冰长城的守军不会毫无察觉。”

    对于他的质疑，卢卡只是笑了笑，“大祭司亲自去过极北的边境吗？”

    辛玛古摇头，多年前他虽然去北方巡视游历过，但也没到极北的边境。

    “那你便不会真正明白他们的处境。”

    卢卡继续说道：“在最初的一两百年，黑冰长城的骑士团确实会不遗余力地扫荡任何可能崛起的魔族部落，甚至深入到极北的大陆尽头。可你们的帝国苟延残喘已经五百年了，皇帝都不复当年的权威，边境上被遗忘的那些人也早就懈怠了……准确地说，是你们在糊弄甚至忽视他们，待遇一减再减，人力也常常得不到补充，于是他们也只能糊弄你们了。”

    卢卡侃侃而谈，充分展示着自己对人类帝国的了解，辛玛古沉默地听着，麻木地与心底的失望对视，再看着它流走。

    “早在一百多年前，黑冰长城的骑士团就已经不再深入魔域，只会扫荡距离较近的一些部落。魔族在那时就该再度崛起，可惜没出现我王这样的人物，几大部落竟然互斗内耗了近一百年！

    “直到我王拉特瑞尔诞生，少年便立下雄心大志，再用十几年时间重新统一北境魔域十七个大部落一百四十一个小部落，整合魔族，韬光养晦，厉兵秣马，只为摧毁你们这个腐朽的帝国，让魔族回归自己原本的位置！

    “现在，大势已成。魔王的大军一旦南下，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就如几百年前你们所谓的‘黑暗时代’，所有种族都将在魔族大军的铁蹄下臣服！”

    卢卡双手握拳，说得自己都心潮澎湃了。

    辛玛古此时反而平静下来，“只有手中的剑还不够锋利，握着它的人才会花言巧语。”

    卢卡神情一滞，也不以为忤，反而笑了笑。

    这才是他所了解的那个辛玛古。

    “大祭司说得没错，魔王的剑还需要打磨一些时日，但大势已然注定。”

    辛玛古看着他，“所以你找上我的理由，是想让我劝说皇帝主动投降？”

    卢卡笑了一下，很快摇头。

    “如果是为了这个理由，那我反而不该找大祭司，毕竟您的话在教廷和皇帝面前都毫无分量。”

    被人直接戳中痛处，辛玛古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我找上大祭司，看重的是您与生俱来的天赋。而您的处境，更是让我确信我的选择没有错。”

    卢卡看着他，“如今这样的帝国，真的还值得大祭司守护吗？即便抛弃这个虚无笼统的概念，帝国从上到下的那些腐化的贵族、愚蠢的平民，值得您拯救吗？本应该承担起拯救世人责任的教会，如今更是腐败臃肿，只顾着捞钱了！顺便提一句，他们已经准备对您下手了……不，不是您已经看见的和您以为的那样，他们是打算彻底抹杀您的存在。”

    辛玛古头转了一下，就他最后一句话，发出无声的疑问。

    “您以为教廷只是派了两个宗座署理过来，一步步接替您的位置，最后只是为了将卢蒂亚大主教这个身份从您身上剥离？那不过是在麻痹您而已。”

    卢卡说得信誓旦旦，自己都觉得是真的，“就在最近这段时间，教廷又秘密派了一个人过来，利用夜莺密切关注您的动向，尤其关注您何时会离开卢蒂亚，恐怕他们是想在城外制造‘意外’，让您直接死在任上，好将大祭司和卢蒂亚大主教这两个位置一起收回……这些都是我花了不少金币，从卢蒂亚的夜莺那里买来的情报，绝对千真万确。”

    辛玛古两眼一闭，微微摇头，吐出一口没有温度的叹息。

    他忽然想起自己过来之前，那位准圣女殿下的提醒。

    【“请辛玛古大祭司立即回城，不要在路上耽搁，魔族可能是冲着你来的……”】

    从结果来看，他猜得没错。

    可他只是猜测，不可能真的知道有魔族来找他。

    而他的提醒……真的只是在提醒他小心魔族吗？

    他在莱绥尔，是不是已经听到某种风声了？

    辛玛古又想起已故的塞吉阿斯六世，心底忽地燃起一团怒火。

    找人暗杀他，难道就是现在这个教廷的体面吗？

    “别说废话了，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他开口时，声音更加冰冷。

    差不多了，卢卡心中想道。

    “我希望大祭司协助我王，连带着这个腐朽的帝国，将那些你想改变却无力改变的东西彻底摧毁，重新建立新的秩序。”

    辛玛古缓缓转过视线，“魔王会听从我的意思？”

    “魔王素来求贤若渴。如果您能在另一个方面帮到我王，他必然更会看重您的意见。”

    “哪个方面？”

    卢卡却没有直说，而是问了他一个问题：“辛玛古大祭司对‘魔王’了解多少？”

    辛玛古皱眉，“毫无了解。”

    卢卡看着他，“我说的是您一直以来所知晓的那个魔王。”

    辛玛古抬起目光，“黑暗时代的那位老魔王，帝戈特？”

    “正是。”

    “他统一了魔族，而魔族又因为他的暴卒而瓦解，仅此而已。”

    “暴卒……在‘暴卒’前，您知道他活了多少年吗？”卢卡问道。

    辛玛古思索了一下，“一百多年。”

    “准确地说，是两百零一年。”卢卡说道。

    “那又如何？”

    卢卡笑了，“看来魔族远离人类太久，连辛玛古大祭司这样的智者，都将魔族跟暗精灵混为一谈了。我想说的是，作为个体强大的代价，魔族的寿命甚至不如人类。”

    辛玛古眉头皱起，终于认真思考起他这句话的含义。

    “魔王帝戈特……是通过某种手段延长了自己的寿命。”

    他顿了顿，很快回想起大陆史里的相关记载，“……灵魂。”

    “没错。”见他立即就能联想到这一点，卢卡不由得激动起来，他果然没看错人！

    “老魔王统治大陆后，四处屠戮收集灵魂，通过某种秘术，转化为自己的寿命。而在他第三次续命仪式失败、暴卒之后，魔族分裂，被人类联军打回极北魔域，相关的研究也都随之遗失，如今只能从头开始摸索。”

    卢卡看着辛玛古，郑重地行礼，“而您，便是我费尽心力寻找的接手之人。”

    原来黑暗时代能持续那么多年，还有这样的秘辛。

    辛玛古看了他一会儿，“你怎么能肯定，我一定会答应你。”

    “您会这样问，只是因为不了解我对您的关注。”

    卢卡低下头，又行了一礼，“早在您成为帝国大祭司时，我便已经在注视着您，深刻地理解您一直所追求的理想，更是比谁都能体会您此时此刻的绝望……乃至，对冷眼旁观的神明的愤恨。”

    辛玛古倏地集中视线，目光冰冷。

    卢卡也抬起头，毫不回避地与他对望着。

    “您对老魔王遗留下来的那些东西的研究，助我王延寿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力量，它真正的能力，足以重塑这个世界……我是说，像您所了解的耶拉创世的神话那般，彻底地重塑。”

    辛玛古很快道出自己的怀疑：“如果魔族真的拥有这样的力量，几百年前怎会失败，现在又怎么会拱手让人？”

    “您以为我们不想自己掌控吗？可是能够掌握的才叫力量，否则就是致命的凶险。遗憾的是，那团‘东西’在老魔王暴卒之后整个魔族无人可以掌控，因此疯狂的人倒是一个接一个。只有精神力超群的人，才有可能掌握其万万之一。”卢卡解释道。

    敢情他许诺的东西还不一定能兑现……

    辛玛古这一次的沉默极为漫长。

    “我如何才能相信你。”

    卢卡笑了笑，不厌其烦。

    “大祭司如今应该是八阶接近九阶的大法师和大贤者了，但我只能说，在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杀死您，为魔族大军南下消除隐患，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可那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亲自来到这里，与您见面，便是魔王的诚意。

    “凶险当然存在，但并非来自我们，只来自那股无人可以掌控的力量。您与魔王不是臣属与君王的关系，而是合作与分享的关系。”

    辛玛古再度陷入沉默。

    就在这时，他看见几个银色头发的亚兰人一起往这边过来了，又在外围被魔族护卫所拦下，彼此都是熟识的样子。

    “……”

    他稍微一想，便明白魔族对自己知根知底的了解来自何处了。

    “亚兰是你们的人。”

    卢卡也看到了外面那几个亚兰人，心中厌恶，面上则平静：“安插伊莉丝到大祭司身边，是亚兰人的自作主张。”

    辛玛古闭上眼吸了口气，已经无暇去在意这样的小事了。

    而他“收养”的那名间谍随从，更早的时候，正在另一个地方毫无抵抗能力地被人挟持着。

    “呃……”

    身后的人毫无怜惜，紧扼着她的咽喉。

    亚兰不停挣扎，但到底比不过他的力量，呼吸越来越困难。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这么被掐死时，脖子上的手忽然松开了。

    “哈！哈……”

    她大口喘息，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说错了，卢卡是让你来送死的才对。”

    埃里克牵扯马绳，往人更少的地方慢慢踱步过去，“不得不说，你伪装得很好，我之前从没想过你们亚兰人居然会跟魔族扯上关系。”

    亚兰没说话，低伏着身子缓了一会儿，突然发力，想从马上跳下去逃跑，结果被他一把抓住，又掐住后颈，按在马上。

    “下一次我不会松开了。”

    “……”

    亚兰闭上眼，两行泪涌了出来。

    她明白，自己今天已经难逃一死……

    “唔！”

    身后的人又将她拉了起来，只是动作粗暴，毫无温柔可言。

    “魔族宰相卢卡为什么会出现在卢蒂亚，是不是为了辛玛古？”

    亚兰睁开眼，在他的钳制下也只能微微偏头，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我们的事情？”

    “我是耶拉的私生子，前知五百年，后知……”

    轰隆！

    天空中毫无征兆地响起一声炸雷，埃里克一抖，立即闭嘴。

    他抬起头，这才注意到天已经阴了。

    春夏之时，正是微风平原这一带多雨的时候，午后的雷暴十分常见。

    而这一吓，也让他松开了钳制亚兰的手，改口道：“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被神明选中的未来圣女？耶拉早告诉了我未来的事情。”

    “呵……”亚兰惨笑一声，“那你也应该早就知道我们跟魔族的关系了。”

    “神明只是向我展示了未来的图景：魔族大军南下，而你们亚兰人是最先倒在他们铁蹄下的亡魂，这才让我忽视了你们跟魔族勾结的可能。”

    亚兰闻言脸色一白，接着居然觉得他的话并非没有可能。

    见她沉默不语，埃里克又问道：“辛玛古被你们引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亚兰垂着脑袋，“我只负责把他引出城来。”

    “果然是你。”埃里克明白为什么来的人会是辛玛古了，“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想办法让大祭司出城跟卢卡宰相见面，劝说他加入我们。”

    “拿什么劝？”埃里克问，“你们到底有什么能打动辛玛古那种人的东西？”

    亚兰回答得有气无力，“我不知道。”

    她停顿了一下，第一次扭过头来正视他：“你怎么肯定，大祭司一定会被打动？”

    埃里克的脸跟此时的天色一样阴沉，“因为我看见了。”

    “……”

    亚兰又扭过头去。

    “随便你怎么说了……反正，我已经落在你手上了。”

    “我要的又不是你。”

    埃里克在她身上摸索了几下，在大腿附近摸到一把绑着的匕首，连皮鞘一起拔出来，自己收着。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可以让你死得没有痛苦。”

    亚兰身体一颤，接着两边肩膀不断抖动起来，她俯下身，随即传来的便是压抑不住的阵阵抽泣。

    “我不想死……明明我还什么都没做到……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呜呜——”

    埃里克只是沉默，仰头望了望愈发阴沉的天空，慢慢吐出一口气。

    而就在这时，亚兰忽然翻身下马，用另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匕首，在马身上猛扎了一下，然后拔腿便跑。

    受惊的马匹立即不受控地狂奔起来。

    她不敢回头，猛逃了一阵，体力跟不上了，才不得不减速，又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

    “……”

    那匹马已经停下来了。

    埃里克依然安坐在马背上，不知是怎么安抚的，而他此时手掌放光，似乎正在给它治疗。

    他的脸朝着这边，距离太远，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亚兰慢慢停下来，也不再跑，远远看着他，口中喘息渐停。

    不是她找到了机会……她想。

    而是他有意放她离开，埃里克望着那边。

    亚兰已经暴露身份，本身也没别的本事，没有价值了，他没必要跟她纠缠，也没有非杀她不可的理由。

    哪怕她现在就去找卢卡通风报信，对他而言也没什么区别——他一个人对付不了他们。

    更何况杀了她也不好跟艾琳交代。

    “好友居然是魔族间谍，只希望艾琳不要太伤心……”埃里克自言自语。

    远处的亚兰女人望了他一阵，朝别的方向跑了。

    埃里克收回视线，见马脖子附近的伤口已经愈合，也停止治疗，调头往城门方向赶去。

    辛玛古踪迹全无，他已经阻拦不住，魔族潜伏，贸然追寻更是与送死无异。

    而亡羊补牢，尚未说得上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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