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蒂亚，南城区，市场附近。

    一间狭窄的房间里，卢卡正在整理自己这两天来打听到的情报，比起记忆，他更相信记在纸上的东西。

    而亚兰在此时忽然敲门进来。

    “卢卡大人，琪拉雅殿下失踪了。”

    卢卡手上一顿，抬起头来，两眼血丝密布，“什么？”

    见他面色不善，亚兰低下头：“一名族人刚刚进城传来消息，说留在外面的魔族护卫向您报告：他们跟丢了琪拉雅公主。”

    哐！

    卢卡猛拍了一下桌子，“让她去死！”

    亚兰立即噤声。

    “泰乌部落的肮脏血脉！”

    想到一路以来的各种折腾，卢卡忍不住又咒骂了几句，“生母就是个低贱的泰乌婊子，她压根不配做魔王的女儿！”

    亚兰开始理解刚才过来汇报情况的族人、为什么执意要让她来转达这个消息。

    她也想骂人了。

    而卢卡骂归骂，还是得把魔族公主完整带回魔域才行。

    “公主怎么失踪的，具体什么情况，说清楚点。”

    “我只知道这些。”亚兰直接把责任丢给刚才的族人，“拉基应该知道得更多些。”

    于是那位名为拉基的亚兰人被叫进来。

    “我也不清楚……听到消息，就赶紧进城来找卢卡大人了……”

    卢卡按着额头，几乎是咬着牙挤出几个字。

    “出城！现在！”

    进城时盘查严格，出城则不会遇到任何阻力，卢卡带上亚兰几人，一起出了南门，跟等在外面的魔族护卫碰头。

    “是公主殿下说要方便，让我们回避，再去找时已经找不到了。”魔族护卫解释公主失踪的经过。

    哪怕面前的魔族护卫一只手就能捏死他，卢卡还是直接骂出了声：“这么简单的伎俩都能骗到你们，你们到底是有多蠢？”

    几个护卫谁也没敢还嘴。

    卢卡又问起琪拉雅失踪前有没有什么征兆。

    “公主说想去人类的庆典上看看。”

    “庆典？那不就是在西郊？”

    “有几个人已经过去找了……”

    “都过去找！”卢卡这两天来忙着整理情报，都没怎么合眼，此时脾气暴躁得不行。

    而一想到那些亚兰人和魔族护卫们的蠢样，他还得收着脾气，亲自跟他们一起过去寻找。

    一行人经过伪装，马不停蹄地赶到卢蒂亚西郊的精灵之泪湖畔，在茫茫人群中寻找起公主的踪迹。

    “分开找，别把自己暴露了。”

    卢卡特意交待那些魔族护卫，“把头上的角遮严实了。发现公主，就带她到我们过来的路上找个地方等着。”

    “是！”

    一群人分散开来，亚兰跟着卢卡，四处张望。

    “过来的时候，我记得你说帝国的皇帝也到这边来了？”

    “什么？……是，卢卡大人。这是惯例，皇帝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出城，亲自参与到庆典中。”

    她似乎有些走神，卢卡也没在意，只当她是在仔细寻找。

    亚兰却不得不在意他突然这样询问的原因，“卢卡大人，您难道打算对皇帝下手？”

    “我疯了吗？”卢卡诧异地看着她，“就我们这些人，难道还能刺杀皇帝不成？”

    亚兰哑然。

    “而且现在杀了他也没有价值。”卢卡继续说道，“换个新的上来，说不定会突然把目光投向北边，反而会带来麻烦。就让这个废物再当几年皇帝好了。”

    亚兰点点头。

    “我只是在想，琪拉雅公主会不会产生类似的念头。”卢卡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她应该还没蠢到以一己之力去刺杀皇帝，但很可能想见见人类的皇帝长什么样。”

    亚兰一怔，想到这两天接触下来所了解的那位魔族公主的性格，觉得可能性很大。

    “皇帝在哪里，你知道吗？”卢卡问。

    “湖边有个专门的会场，皇帝和卢蒂亚的贵族都在那边。”亚兰说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到正午时，皇帝还会坐上巡游马车，在湖边巡游一整圈。”

    “哼，看来这位皇帝真不怕自己被刺杀……”

    卢卡冷笑一声，又抬头看了看天空，“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先去你说的那个会场看看。”

    “是。”

    亚兰带路，两人往会场那边走去，等来到附近时，正好见到皇帝的豪华车马从会场里出来。

    上面坐着皇帝一家。

    卢卡停下脚步，站在汇集而来的人群里望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皇帝今年才三十出头，年纪还没他大，说是个年轻人也没任何问题。

    二十几年前，他被人骗去魔域的时候，这皇帝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呢。

    这就是魔王未来的对手吗？

    “我王必将重新统一这片大陆。”

    亚兰看了卢卡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放出这样的豪言。

    就在此时，吵闹的人群忽然发出一声齐整的惊叫。

    两人望过去，发现皇帝身旁的女人忽然面色痛苦地倒下了。

    发病了？

    还是遭遇了刺杀？

    亚兰和卢卡都冒出相同的疑问，而后者毕竟见识得更多，很快想起自己见过类似的情况。

    “是魔族的诅咒。”他压低声音，“是琪拉雅公主！在我们的人里，除了加勒特，就只有她拥有这样的天赋。她就在这边。”

    亚兰茫然，“公主想干什么？”

    总不能是想对皇帝释放诅咒，结果打偏了吧？

    卢卡没有回答。

    亚兰看过去，发现他正望着那边若有所思。

    她又看向那辆停下的巨型马车，发现有道身影挤出人群，站在马车前说了几句什么，马车上的皇帝招着手，似乎在让他快上去。

    埃里克……

    亚兰一眼就认出了他。

    路上她就在担心，没想到还是遇见了。

    他登上那辆高大的马车，先是在四周的人群里缓缓扫视了一圈，像是在寻找谁。

    难道他也察觉到这是魔族的诅咒了？

    不可能吧……普通人怎么可能会联想到魔族。

    “那人是谁？”卢卡忽然开口了。

    亚兰抿了下唇，“可能是哪个贵族吧。”

    艾琳呢……艾琳不会也在那边吧。

    千万别把她也扯进这件事里……

    “他要干什么？”

    卢卡望着那边脱口而出，并不是在问她。

    而下一刻，两人都看到他在倒下的皇后面前蹲下，一道光环凭空产生。

    “……”

    卢卡皱眉，下一刻便舒展开来。

    因为他看见那道光环旋转了几圈便忽地崩碎了。

    “看样子，这小子是个神职者，打算解除皇后身上的诅咒呢。”卢卡甚至笑了出来，“魔王之女的诅咒，是他就能轻易解除的吗？”

    亚兰没说话，只是望着那边。

    “他不是你们主教座堂的人？”卢卡忽然看向她。

    “不是……”亚兰流着冷汗摇头。

    卢卡没有多问，又望向那边的马车，忽然目光一动。

    此时，诅咒的释放者琪拉雅，正躲在人群后方，定定地望着马车上焦急的皇帝一家，以及仍在尝试解除诅咒的埃里克。

    纯净的光环不断出现，然后不断崩碎。

    “这个傻瓜……干嘛去帮他们。”

    看着马车上手足无措的米娅，她只觉得痛快。

    你不是皇帝最喜欢的女儿吗，那就让你也尝尝失去妈妈的痛苦！

    没了那个女人，看你的皇帝爸爸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喜欢你。

    琪拉雅望着望着，眼眶却渐渐红了。

    明明爸爸以前还是很喜欢她的……

    虽然她妈妈是魔族最大的几个部落之一的泰乌部落首领的女儿，在爸爸成为魔王之前，曾带领整个部落反抗他，但在完成征服之后，爸爸说，所有魔族都是他一视同仁的子民，对妈妈生下的她也很宠爱。

    可在妈妈和大半泰乌部落的族人都死于黑冰长城骑士团的扫荡之后，爸爸的态度一下子就变了。

    不仅不再愿意见她，甚至让她搬出了原来和妈妈一起住的帐篷，把那个离爸爸最近的地方，让给了别的部落的年轻女人……

    她离开魔域已经大半年了，如果在以前，爸爸肯定当天就知道了。

    现在的话……

    没事的，等她带着卢卡回去，爸爸一定会很高兴，也会愿意见她了！

    琪拉雅自己安慰自己，但心情只是振奋了一小会儿，很快又沉落下去。

    即便如此，她也变不回爸爸最喜欢的女儿了。

    等年龄到了，她就只是魔族的战士，和她的母亲一样。

    魔族的所有人，都是战士。

    她又望向里面的马车。

    “母后！母后！”

    米娅跪在地上，摇晃着她的母亲，慌张，无助，脸上只剩下胡乱的泪水，哪还有她初见她时的那份恬静可爱，以及她炫耀父爱时的那份得意。

    琪拉雅注视着她，忽然想起几年前的自己。

    她甚至没有和妈妈说再见的机会。

    明明只需要伪装成溃败的样子，丢弃那片部落营地，扫荡的人类军队就会退回黑冰长城另一边，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妈妈却真的死在那边了。

    她最后等来的，只有一具残破的遗体。

    “母后……呜呜——”

    米娅撕心裂肺的哭声，拉回她的意识。

    【“谢谢你。你叫什么？”

    “琪拉雅。”

    “我叫米娅。”

    “我听到了。”】

    她人还算不错，可为什么要是人类皇帝的女儿呢？

    【“原来暗精灵也有长得像你这么好看的……宫里的月精灵说，你们是精灵中的堕落者，我平时都没机会接近呢。”】

    她才不是什么暗精灵，她是魔族的公主。

    米娅的哭声渐渐变得低哑，直到听不见了，琪拉雅忽然感觉心底一揪。

    错的是人类皇帝，不是她，也不是她的妈妈。

    “这回算你运气好……”

    琪拉雅再次抬起自己的手，对着里面的马车。

    “下次再见面，就真的不会放过你了。”

    她施加的是痛苦、衰弱和生命流逝三重诅咒，虽然不会立即致命，但一直持续下去的话，受到诅咒的人迟早会因此而死。

    而诅咒来源于她，自然也能由她取消。

    琪拉雅默念咒语，正要消除诅咒，旁边忽然伸来的一只手，将她的手按了下去。

    她吃了一惊，立即挣开，接着便发现按下她手的人竟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接近过来的卢卡。

    “您真让我惊讶，竟然在这种场合对帝国的皇后行刺。”

    卢卡并没有她以为的那样生气，反而很平静，“不过也正因为您的大胆举动，让我终于找到了机会。”

    琪拉雅皱眉，“你在说什么东西？”

    “您打算解除诅咒？”卢卡问。

    “用不着你管，我只是突然不想让她死了。”

    “没关系，皇后现在还不会死。”卢卡说道，扭头看向跟随而来的亚兰，“帝国皇后因莫名的诅咒生命垂危，除了他没人能够解救，这样的理由，能让那位大祭司出城一趟吗？”

    亚兰点头，“他不会见死不救。”

    卢卡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你现在就去请辛玛古出城，剩下的事情，由我来安排。要快！”

    亚兰看了看他，还有旁边仍然有些茫然的魔族公主。

    “……是。”

    挤出人群，她又回头看了眼马车上的埃里克。

    那些一出来就破碎的光环不再出现，他似乎已经放弃解除诅咒，转而在用另一种方式为皇后治疗了，圣洁的白光不断从他手掌上涌出。

    没有用的……除非魔女自己解除诅咒，或者大祭司辛玛古这样的高级神职者将之驱除。

    她又扫了一眼，还是没看到艾琳，满怀担忧地匆匆往卢蒂亚城里赶去。

    “陛下……”

    埃里克满头汗水，“我解除不了皇后的诅咒，最多帮她缓解一些痛苦，现在应该立刻返回卢蒂亚，请更高级的神职者来为她治疗。”

    奇克·乌图连连点头，“好，回去！”

    他扭头下令，“回皇宫！”

    而马车刚动起来，两眼紧闭、已经趋于平静的皇后又发出痛苦的呻吟，皇帝见状又立马让驾车者停下。

    “这是什么情况？”他看着埃里克。

    后者也只能摇头，马车上几乎感觉不到晃动，皇后还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也只能理解为诅咒太过强烈，而养尊处优的皇后难以承受。

    琪拉雅……

    埃里克又扫向底下越来越多的旁观人群。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那位魔族公主所为。

    问题是，她现在躲去了哪里？

    “陛下，您还是请人到这边来吧。”

    皇帝看了看他，挥手下令。

    “怎会如此……”年轻的皇帝扶着额头，完全掩盖不住自己的焦虑。

    皇帝确实不经事……

    埃里克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发现旁边的娜塔莉亚在看着自己。

    目光相对，她问道：“埃里克殿下，皇后的情况怎么样了？”

    “现在……算是稳定了吧。她中了三重诅咒，我基本都能辨认出来：痛苦、衰弱以及生命流逝，短时间内不会有生命危险，但必须尽快解除诅咒。”

    娜塔莉亚面色忧虑，又看了看已经哭不出声的侄女米娅。

    埃里克看向皇帝，“陛下，皇后受到的这种诅咒十分罕见，我怀疑是魔族的诅咒。请您下令，让卫兵搜查附近的人群，有疑似魔族或暗精灵的人，立即抓捕。”

    奇克·乌图的第一反应是茫然。

    “什么魔族？”

    “……”

    埃里克张了张嘴。

    “你说……魔族？北境的魔族？”

    皇帝反应过来，“他们怎会出现在卢蒂亚？”

    “这个问题可以事后再研究，现在要紧的是抓到潜在的魔族，那样便可以立即解除皇后身上的诅咒。”埃里克说道。

    “好，好……”皇帝点头，对着卫兵一挥手，“你们去抓魔族！”

    卫兵们茫然相对。

    “我去跟他们解释。”没等皇帝回答，娜塔莉亚便跳下了马车。

    很快，除了留下来保护皇帝的人，一大队卫兵向四周散开，又有两人分别返回会场和卢蒂亚城内，调集更多兵力。

    长公主相比于皇帝的干练，此时便初见端倪。

    因为突然的意外，附近围了不少人，又因为卫兵的盘查，人群又逐渐散开了，聚集在更远的地方，继续望着这边。

    皇后持续昏迷着，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慢慢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埃里克忽然听到一声“来了”。

    他抬起视线，顿了顿，又眯起眼睛。

    那是……

    辛玛古？

    那个干瘦得跟鬼一样的人，是辛玛古？

    才一年多没见，他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从城里骑马赶来的辛玛古，在皇帝的马车前停下，行了一礼，便被请上马车，看见望着自己发愣的埃里克，也怔了怔。

    他对他点了下头，什么也没说，接着注意力便转移到昏迷的皇后身上。

    “诅咒……似乎是魔族的气息。”辛玛古说道，从长袍里伸出一根瘦长的手指，点在皇后额头。

    一道更加圆润饱满且明亮的光环，自皇后头上生成，随即旋转下降，先后沾染上黑色、土黄色和血红色，落地消失。

    昏迷已久的皇后，终于慢慢睁开双眼。

    辛玛古又抬起手，想为皇后补充生命力，发现她气血饱满，便明白是埃里克在持续为她治疗。

    两人再次对望，他却发现埃里克面容忽然变得严肃。

    “请辛玛古大祭司立即回城，不要在路上耽搁，魔族可能是冲着你来的。”

    辛玛古一怔，又看了他几眼，点点头，向皇帝行礼，然后下车上马，转身离开了。

    埃里克盯着那道枯瘦的背影，眉头紧皱。

    辛玛古与其说是听他的劝回城，不如说是麻烦事干完了，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自己跑了。

    用诅咒迫使辛玛古出城，这就是琪拉雅的计划吗？

    卢蒂亚主教座堂那么多的高级神职者，她怎么能保证出来的一定是辛玛古？

    为什么是辛玛古？埃里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

    虽然在他眼里，卢蒂亚主教座堂就辛玛古值得关注，但实际上作为最大的教区，这边的高级神职者要多少有多少，其中更有专门服侍皇室的人，不该直接是大主教亲自过来……

    就在此时，他看见已经跑远的辛玛古，忽然停了下来。

    他又回头望了一眼，似乎是在看他。

    埃里克一怔。

    然后，辛玛古朝另一边策马而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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